我操起床邊的臺燈,狠狠砸在王洋的腦袋上!
「小棠!」
「媽媽!」
小棠撲到我懷裡,母女兩個抱頭痛哭。
……
「方棠,方棠!看在咱們一家人的份上,你姨夫他就是一時糊塗,何況孩子也沒……沒……怎麼樣。我求你,你就網開一面,別告了!」
表姨帶著她兒子,哭哭啼啼堵在我家門口。
她說她願意出錢私了,隻求我不要把她老公送去坐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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強暴未成年少女未遂加故意傷人,隨便哪個律師都會告訴你,這非常刑。
「方棠,你表弟將來還想考公,還想進事業編。你要是真把你姨夫告了,他政審就完了!看在姨這些年沒有虧待過你的份上,方棠,你就得饒人處皆饒人吧!」
我坐在臥室大床上,抱著我臉色蒼白的女兒。
我說:「小棠別怕,媽媽一定會給你討個公道的。」
手機響了,陌生的座機,老家的區號。
我看一眼,就拉黑。
我知道,是我媽。
她威脅我,如果真敢把我姨夫告了,她們一定不會放過我,一定會讓我不得安寧的。
可我不怕。
我的前半生,何曾真的安寧過?
我曾看過一集動物世界,一匹碩大的角馬被開膛破肚,十幾隻鬣狗圍著他撕咬。
角馬艱難往前拖行,內髒淋漓掛在體外。
鬣狗們一邊啃噬,一邊拖著走。
角馬終於跪坐下來,眼睜睜看著身後這群惡魔正在吃自己……
而我,就是那匹角馬。
直到遇到了小棠,我才找到了生命的意義。而保護她,就是在保護我自己。
我姨夫最終被判了兩年半。
四個月後,我和小棠並肩走出法院。
我媽衝上來,兜手給我一個打耳光!
然而疼痛沒有落在我的臉上——
小棠衝上來,替我擋了下來。
看著她紅彤彤的臉頰,我又心疼,又驚訝。
小棠挨了打,可我為什麼不疼了呢?
看著她曼妙成熟的身姿,不知不覺中已經長得跟我一樣高了。
原來,她已經十八歲了。
我們之間的連接,解除了。
我迫切想知道年滿十八歲後的小棠會怎麼樣。
她還會迅速成長?還是會停止衰老?抑或是跟正常人一樣新陳代謝?
而答案,也隻能留給接下來的日子去見證了。
我給小棠上了戶口,用了比較能被人理解和接受的理由。
我送小棠去了成人社會高考集訓班,希望她能如願考取心儀的美院。
我給小棠買了一個蛋糕,今天就算是她的生日。
她切蛋糕的時候,不小心劃傷了手指,而我依然沒有流血。
她許願吹蠟燭,再抬頭時——
頭上的黑色胎記竟然奇跡般地不見了!
……
又是一年九月,桂花香了林蔭路。
我送小棠去美院報到時,站在我曾經向往卻無緣的大門口,看著我青春美麗的女兒拖著箱子的倩影。
我的淚水終於還是模糊了視線。
「小棠!」
「自己要保重啊!自己照顧好自己啊!」
「小棠!媽媽一直愛你!」
「小棠——」
……
「小棠!小棠!你快醒醒啊!媽知道錯了!媽對不起你啊!」
「小棠!我求你睜開眼睛啊!快說句話啊!」
嘀嘀嘀——
心電圖漸漸拉長一條直線。
我睜開眼睛,看到了一片好美的光……
8
我叫方棠,今年二十六歲。
我媽生我之前,曾有過一個男孩,可惜不足月就夭折了。
兩年後有了我,是個不帶把的賠錢貨,額頭上還有一條毛毛蟲似的胎記。
一時間,我們全家就像S了人一樣沮喪著。
算命的說,我頭上那個胎記是大兇之兆。命格太硬,不除不可。
於是我媽給村裡割雞眼的王瘸子送了一條臘肉和五十塊錢,趁著我年紀小,直接把我的胎記連著頭皮給削了下去。
因為消毒不幹淨,我感染了腦膜炎,高燒一周差點沒挺過去。
後來總算活下來,額頭上卻落下了硬幣大的疤。
但誰又會在乎這些呢?
三年後,我媽懷了一對雙胞胎弟弟。
家裡歡天喜地,如同過了一整年的除夕。
從那天起,我就知道,我方棠的命運從此定盤。
三個月時,我的小腳趾頭被襪子裡的線團纏住。等我媽發現的時候,已經變成紫黑色,隻能去縣城醫院截掉。
五歲時,我愛美偷我媽媽的紅紗巾戴,被她呵斥醜人多作怪。
七歲時,我摸了下商場裡的新衣服,被店員罵。我媽回家就把我打了一頓。
十二歲時,我月經初潮。兩個弟弟偷走我晾在院子裡的月經帶,綁成彈弓打得我頭破血流。我媽反手給了我兩個大耳光。罵我賤貨不要臉,髒東西不收好了,給弟弟瞎玩。
十四歲時過年走親戚,我被喝醉的表姨夫猥褻。
事後我媽怕丟人不肯聲張,收了我表姨的兩千塊錢,轉手就給我弟買了一臺遊戲機。
十八歲高考,我報了心儀的美院,我爸媽卻說學畫畫都是沒出息的,不是正經工作。
他們燒了我的錄取通知書,逼我復讀考個師範之類的,將來好找對象。
第二年我按照他們的心意考上師範,可畢業應聘美術老師的時候,卻因為我頭上有明顯的疤而不能通過面試。
於是我隻能從最累最卷的 4A 廣告公司設計師做起。從 996 到 007,僅有的一點休息時間,還要馬不停蹄地兼職插畫接單。
我要賺很多錢。
因為兩個弟弟先後要結婚,我媽就像一臺喂不飽的老虎機,少一分錢都要奪命連環 call。
我也談過幾場平平淡淡的戀愛,男孩子們也都是普普通通的人家。
愛,但理智。
了解我家情況後,他們都無一例外地及時止損了。
我不怪他們,隻怪我生於泥淖,前胸後甲都是汙穢,早就沒了翻身的機會……
除非,我S。爛局重開。
兩年前的一個傍晚,我吃泡面的時候突然覺得咽不下去。
強咽了,就吐。
我以為我隻是太累了,喉嚨發炎。
可漸漸地發展到喝水都困難,吃布丁都疼。
去醫院檢查,醫生告訴我,是罕見病。
漸凍症。
我問,「什麼是漸凍症?我都沒聽說過。」
「冰桶挑戰那個」
醫生說:「十萬分之四的概率。但是很不幸。這種病,是漫長又折磨的絕症。」
我會漸漸行動困難,不能吃,不能動,甚至連眼球的肌肉都僵硬,直至器官全部衰竭,不能呼吸,無法心跳。
但整個過程中,我的大腦是清醒的。
所以這種病,也被稱為無痛的凌遲。
醫生說:「還有什麼夢想,有時間就去實現一下吧。」
可我還有什麼夢想呢?
我的夢想太多,太滿,如果可以,我隻想重活一次。
醫生說,有種新藥還在臨床階段。
很貴,但如果你願意,可以去申請試一試。
這藥不能治愈,也不能延緩,隻是一種緩解致幻的神經類藥。
簡單來說,就是病人最後的精神鴉片。
在漸凍症人進入全身僵硬的最後階段,這種藥物能夠為你的大腦致幻出一個虛擬又真實的夢境。
你此生的向往,遺憾,夢想, 圓滿, 都可以在這個夢境中被編譯。
你最後的漫長又折磨的時光, 會因為這個夢境而變得充實富足。
但是,藥很貴,要四十萬一針。不過比起歐洲一些國家七十萬一針的安樂S,也已經算是合理價格了。
我點點頭, 我還有積蓄, 我願意。
我想重活一次, 哪怕是虛假的夢境,我也想讓方棠重活一次。
我想讓她一出生就有一個把她捧在手心裡保護的媽媽。
不嫌棄她的缺陷,理解尊重她的訴求。
支持她的愛好,鼓勵她的追求。
在危險和傷害面前, 為她挺身而出。
當詆毀和屈辱來臨, 為她奮不顧己。
她疼了,她比她還心疼。
她傷了, 她比她先掉眼淚。
「我方棠, 究竟可不可以有這樣的人生?我究竟,值不值得這樣的愛?」
當我最後一隻能動的小拇指也開始僵硬時,我平躺在病床上, 像一條曬幹了的鹹魚。
醫生對我說:「方棠, 你的生命還有一年半的時間。」
「你會像清醒的植物人一樣躺上十八個月。而我們現在, 就開始為你注射藥物。」
「之後,你會在夢境中體驗全新的人生。直至器官徹底衰竭,生命逝去。」
我毫不猶豫地眨了眨眼, 開始吧。
……
我走在回家的路上,陽光明媚,芳草清香。
小區草叢裡的嬰兒哭聲吸引了我的注意。
打開包裹, 裡面是一個滿月大的女嬰。
「我叫方棠,你就叫方小棠吧。從今天起, 我就是你媽媽, 我會比愛自己的生命更愛你。」
「我不嫌棄你的缺陷,我努力賺錢給你做手術。」
「我會給你買漂亮衣服, 會在別人欺負你的時候為你出頭, 幫你打架。」
「我會把傷害你的人送去坐牢, 我會支持你喜歡的學業和事業。」
「小棠」
「小棠!你聽見了麼!」
「小棠!你幸福了麼?」
……
我的心跳終於停止了, 靈魂變成最後一口濁氣。
我媽哭得很大聲。
她拼命懇求醫生救救我,哪怕讓我醒來,再說一句話也行。
我知道, 那是因為我寫了一封遺書。
遺書上說,我留了四十萬的遺產, 在銀行的B險櫃裡。密碼和地址已經告訴弟弟了。
但我沒說清楚, 是告訴了哪個弟弟。
兩個弟弟雙雙矢口否認, 卻又都覺得是對方獨吞了。
他們永遠也不會知道, 那四十萬已經全部被我用來購買這款新藥了。
而他們未來的人生,隻會為這筆根本不存在的遺產,互相猜忌, 兄弟反目……
這,也是我對自己笑話一般的短暫人生,最後的復仇和唾棄。
但我依然願意相信愛。
依然願意相信, 在平行的世界裡,一定有個真實又幸福的方小棠,替我活成了方棠想要的樣子。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