嚇得我雙腿一軟。
人是裴煜叫來的。
因為這些女子大多都是泉州本地人。
陶姝然行動前,定提前跟她這位任泉州知府的弟弟通過氣。
所以這位陶知府即便沒見過我,也極有可能猜出這群人裡有我。
若是落到他手裡,便什麼都完了。
陶知府全名陶守理,長得跟陶姝然有三分相似。
他目光在堂下的女子身上掃了一圈,道:「最近泉州地界多有婦人女子失蹤,竟然是被海盜給偷擄了去,幸得總督大人親自領兵除盜,才將人給救了回來,下官在此謝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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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句話,便將這起拐賣人口的罪名栽到了海盜頭上。
我混在人群中,學著泉州本地的口音,狀似疑惑道:「可我們是在去往西洋運送絲綢的商船上,被海盜擄走的,難道商船跟海盜們是一伙的?」
話一出口,幾道鋒利的視線如箭般射了過來。
我慌忙垂頭,利用前面的人遮掩身形。
隨即有人道:「是呀,我原本是被我爹賣給周員外郎家做丫頭的,結果卻被人迷暈帶上了船。」
還有人道:「我、我記得我是出門去買珠花,被人用帕子捂了口鼻,醒來、醒來就在船上了。」
「我是經掮客介紹要去大戶人家做奶娘的,結果進了一間屋子就人事不省,睜眼就在船艙裡了。」
……
裴煜冷然道:「陶大人,莫把大家都當成了傻子。」
陶守理連忙道:「這,下官屬實不知還有此等內情,回去之後一定調查清楚。」
而後他便提出要將我們帶回去做筆錄。
他的要求合情合理。
對我來說卻是致命。
他隻需將之前登記的冊子拿來瞧上一瞧,便很容易猜出我是誰。
畢竟這裡面從京畿來的人,寥寥無幾。
若被他認出來,我的下場可想而知。
我不能跟他走,連登記冊都不能讓他看見。
正思索對策時,卻聽裴煜道:「一群被嚇破膽的婦人,還能記得賊人的樣子?你將她們提回去審,能審出個什麼來?傳出去百姓豈不會說官府捉賊不行,盡會欺負弱小婦孺。」
陶守理猶豫片刻,還未答上話,又被裴煜打斷:「我已經通知了她們的家人來接,你就不用管了。」
「家人?」陶守理疑惑,還回頭朝我們看了一眼,對裴煜道,「她們都有家人?」
王守心不耐煩道:「沒有家人她們怎麼冒出來的,石頭縫裡鑽出來的不成?你這人啰啰嗦嗦,煩人得緊。」
陶守理思索片刻,道:「總督大人說得有理。」
我不由松了口氣。
陶守理一聽說我們在泉州本地都有家人,便放松了警惕。
因為他不知道我外祖家在泉州的事。
如此想來,我那自私自利的父親,還陰差陽錯做了一件好事。
不過這位裴總督的反應,卻有些耐人尋思。
他不僅出言阻止了陶守理,還將那本登記冊子也帶走了。
20
來接我的,是趙叔和紅媽媽。
紅媽媽本是我娘的陪嫁丫鬟。
當年我娘去世後,在我父親的默許下,嫡母將我娘身邊的舊人全都遣出了府去。
其中就有紅媽媽。
嫡母做事做得絕,紅媽媽在京都再無立足之地,隻能回泉州趙家。
派去給趙家傳信的人,帶著一封我給紅媽媽的親筆信。
她知道是我,定會盡快趕來。
但我沒想到,趙叔也會來。
更沒想到的是,趙家竟然如此冷清。
按理說,趙叔也四十好幾了,又管理著趙家偌大的家業,早該成家才是。
後來我才知道,趙叔之所以一直未娶妻,竟是為了我娘。
當年我娘和趙叔兩情相悅,但趙叔是外祖父母的養子,礙於世俗禮儀,二人不得在一起。
而外祖父母又一心想讓我娘當官夫人,便將她嫁給了我父親。
直到我娘病逝,他們才醒悟過來,他們為自己的女兒挑了一個怎樣的人。
趙叔心裡一直想著我娘,所以一直未娶妻。
他說,他的命是趙家給的,這輩子就守著趙家吧。
外祖父臨終前,將趙家的資財一分為二。
一部分留給了我。
而另一部分,留給了趙叔,作為讓他幫我打理生意的報酬。
可趙叔卻說,他沒有後人,這些以後都是要留給我的。
紅媽媽與我說,趙叔當初答應繼承趙家的一半資財,是為了讓外祖父母走得安心。
這件事,當年被我娘極力隱瞞了下來。
就連我父親也以為,趙家的家業被趙叔全部繼承,卻不知裡面還有我的一半。
我娘臨S前,曾經千叮嚀萬囑咐,讓我不要將此事告訴任何人,就連江淮之也不能說。
她說,防人之心不可無,父親就是前車之鑑,若是江淮之以後辜負了我,我還能有銀錢傍身。
我娘順從聽話了一輩子,終究為我盤算對了一次。
即便江淮之辜負我,不是為了錢,而是為了另一個女人。
可那又如何?
紅媽媽拉著我哭訴了一番,才問我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怕連累他們,隻將事情大概說了,隱去了我與馮起之間的交易。
紅媽媽這才知道江淮之的所作所為,又聽說我是被陶姝然給害到這步田地,氣得立刻就要提刀S到京都去,被我和趙叔給安撫了下來。
趙叔黝黑的臉也氣出了紅色,卻還是拿出了趙家家主的鎮定,安慰道:「塞翁失馬,焉知非福,蓉姐兒經此一役,對她來說未必不是好事。」
21
翌日,我便找到了位於古榕巷盡頭的馮秀才家。
馮起的妻子尤娘子長得頗為秀美。
女兒阿英已經十歲了。
按照跟馮起商量好的,我隻將他還活著的消息告訴了她們,其他一概沒說。
二人喜極而泣。
阿英還想再問,卻被尤娘子拉住了。
她望了眼碼頭的方向,表情逐漸凝重,像是猜到了什麼。
三日後的夜裡,我來到碼頭,鑽進了一艘不起眼的漁船。
逼仄又陳舊的小船艙裡,隻點了一盞油燈。
馮起就坐在燈旁,一見我,就起身迎了上來。
我說:「她們想跟你見一面。」
馮起沉默。
我了然,問道:「阿秀她們呢?」
他道:「你放心,人我已經放了。」
這是我們之前的約定。
隻是,就這樣輕易地放了?
我總感覺有些奇怪。
猶豫道:「你可知道,這兩年頻繁有年輕女子失蹤的事?」
馮起眸中泛起冷意。
原來,他不僅知道,還知道是誰在往他身上潑髒水。
須臾間,腦中閃過一個猜測。
我終於明白奇怪之處在哪裡。
我試探道:「你想歸順朝廷?」
船艙裡靜默了片刻,馮起道:「你這婦人,到底是什麼來路?」
竟然猜對了!
原來馮起早就有歸順朝廷的心。
他不想一直跟朝廷對著幹,也不想一直漂在海上,居無定所。
但他又知道泉州官場靠不住,所以放走這群女子,也是他為歸順朝廷埋下的一個伏筆。
若是真有那一天,這件事至少能證明他的誠意。
所以他一直在試探,也一直在等待機會。
可他既然有心歸順,對朝廷來說,應當是一件樂見其成的事。
為何我連一點風聲都沒聽說過?
泉州沒有,京都也沒有。
就像是被誰刻意給封鎖了消息似的。
越想,越覺得不可思議。
艙外浪聲滔鳴。
面前似乎出現了一個深不見底的漩渦,正等著我一腳踏進去。
22
馮起最終還是忍不住去見了尤娘和阿英。
這件事本來我是不應該知道的。
可沒幾日,尤娘和阿英就被關進了巡撫衙門。
裴煜親自下的令。
王守心去抓的人。
馮起終究暴露了自己的弱點。
而後馮起提出,願意歸順朝廷。
但有一個條件,要保證他妻女的安全。
很快,這個消息就被傳得大街小巷人盡皆知。
是馮起派人刻意傳播出去的。
他想借機造勢,利用民間的力量,將這個消息傳遞給朝廷。
令人沒想到的是,泉州向外傳遞消息的渠道,早就被人暗中封閉。
更令人沒想到的是,裴煜選擇了反其道而行。
我本以為,裴煜會借機招安,用馮起的妻女,換海盜的歸順。
這個條件對他來說,以小博大,穩賺不賠。
可他卻下令,將馮起的妻女當堂實施杖刑。
這件事也鬧得人盡皆知。
好像生怕人不知道似的。
他的做法令人困惑。
後來我才明白,他不是生怕人不知道,而是生怕馮起不知道。
我趕到的時候,已經施刑完畢,尤娘和阿英已經被衙役拖了下去。
看熱鬧的人逐漸散盡。
而我身旁無聲無息地多了一個人,是裴煜。
他道:「國公夫人何必蹚這趟渾水,還是安分守己,在趙家等著衛盛來接你吧。」
我毫不奇怪他會查出我是誰。
能拖到現在,已經超出了我的預期。
我想了想,道:「多謝裴大人當初為我遮掩。」
我指的是他那時阻止了陶守理,還拿走了那本會暴露我身份的登記冊子的事。
他卻道:「夫人不必謝我。」
原來他當初之所以帶走那本冊子,是因為冊子上有口供,當初救回來的人,隻有一半,從而察覺事有蹊蹺。
而前不久剩下的一半女子也悄無聲息地回來了,這又引起了他的警覺。
我忍不住道:「裴大人其實知道那些女子失蹤的真相吧?」
所以那日在總督署公堂,他才會阻止陶守理帶走我們。
因為他知道陶守理與泉州婦女失蹤案有關。
他怕陶守理在心虛之下做出什麼混賬事來,打草驚蛇,影響了他的大事。
至於他的大事是什麼?
之前我尚且還想不明白。
如今卻有了幾分猜測。
隻是越接近真相,越覺得不可置信。
裴煜沒有回答。
我繼續道:「大人心知肚明,卻冷眼旁觀,您是不能管,還是不想管?」
23
他當然是不想管。
因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逼海盜造反!
他根本不想讓海盜歸順朝廷。
所以他對婦女失蹤案視而不見。
因為他樂見其成。
泉州官場越是朝馮起頭上潑髒水,海盜與朝廷之間的矛盾就越大。
這就與他的目的不謀而合。
隻不過,泉州官場為財。
而裴煜是為了成就他的野心。
但這卻是以整個泉州百姓的性命為代價!
若是海盜就此歸順,裴煜不見得能得到多大的嘉賞。
反過來,若是海盜造反,他再出面帶兵除滅海盜,於他而言,這就是功勞簿上濃墨重彩的一筆。
所以他才會在明知馮起有意歸順朝廷的情況下,對其妻女當眾用刑,還極力將此事宣揚出去。
他想要徹底激怒馮起,激怒海盜。
一旦海盜登岸,泉州百姓面臨的,將會是一場毫不留情的屠S。
而這正是裴煜想看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