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由暗嘆,此人思緒缜密,心細如發。
果然如傳聞中那般不好對付。
我想我已經知道了他是誰。
我以前聽衛盛提過,東南沿海的海盜本來分散零落,各自為王。
近年來,卻逐漸被一個神秘人歸攏統一。
據說,此人不僅有治軍之才,還有經商之智。
他一邊收編各路海盜,一邊還跟海外有著生意往來。
隨著這幾年的發展擴張,儼然已經成為了海上霸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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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盛提起時,還頗為可惜此人不能為朝廷所用。
此人行事謹慎,甚少有人見過他的真面目,姓誰名誰更是無從查起。
不承想,今日竟被我遇著了。
我這是什麼運氣?
又聽他的聲音傳來:「現在不說,一會兒再想說,就不是這麼回事兒了。」
他眉宇間已不似之前平和,顯出些許瘆人的戾氣。
站在他身後的海盜們也恫嚇出聲:「快說!」聲如雷轟。
刺耳的尖叫聲此起彼伏。
終是有人往我的方向指了過來,顫聲道:「是她,是她出的主意,都是她幹的,與我們無關啊!」
阿秀急得想站起來,被我給按了回去。
我朝那姑娘看了一眼,是之前被王大拉出去的那個。
一石激起千層浪。
隨即便是潮水般的附和聲。
「是啊,不關我們的事,是她割破了繩子。」
「是她放的火,我們不敢的。」
「饒命啊!不是我,不是我……」
這海盜頭子軟硬兼施,先禮後兵,連兵法都用上了。
我雖已料想到這群姑娘們怕是招架不住。
卻也沒想到她們能將我賣得這樣徹底。
心中頗感諷刺。
我撇開阿秀的手,緩緩站起身。
「是我,大人有何見教?」
我不過就是放了一把火,有何值得他非要將我從這群人中給篩出來的?
如此處心積慮、步步為營。
背後必有其因由。
有因由,便有轉機。
我所料不錯。
海盜將船洗劫一空。
我們也被帶走,上了一座孤島,關進了牢房中。
而我單獨一間。
翌日下午,那海盜頭子便要見我。
此時的我還想著,機會來了。
卻未曾預料,等待我的形勢,將更加危機四伏。
16
海盜頭子問我的來歷。
我說我乃京畿人士,來泉州探親,不慎被人迷暈,賣上了船來。
他又問我探哪家的親?
我報了外祖家的名號,泉州商戶趙家。
他又詳細問了許多。
除去我刻意隱瞞的與京畿有關的事宜,關於泉州部分,全是真實。
他隻需派人上岸,一打探便知。
果然,兩日後他又見了我。
他自稱馮起,問我可想回去?
我立即心生警惕。
此人行走於海域中,向來神秘至極。
如今竟然將自己的真實姓名告知,到底懷著什麼目的?
可如今我為魚肉,他為刀俎。
還不如來得直接些。
我索性道:「大人有話不妨直說。」
卻沒想到,他的目的是要我上岸,替他向他的妻女傳信。
隨即他說起了他的來歷,還頗為坎坷離奇。
他乃泉州人士,祖上是開私塾的,自小讀書,本想走科舉之路,誰想後來家道中落,為了一家老小的吃穿,他才不得不幹起了下海捕魚的營生。
誰知五年前的一天,他如往日般出海。
結果遇到海上大風,漁船被海浪掀翻。
一行人中隻有他僥幸被人所救活了下來。
而救他的人,卻是海盜。
自那時起,他便入了賊窩,從此隻有兩個選擇。
要麼加入。
要麼S。
他為了活命,成了海盜中的一員。
後來,說是陰差陽錯也好,局勢造人也罷。
五年時間,他從一個跑腿打雜的,逐漸走到了今日的位置。
他努力地往上爬,是想有朝一日能與妻女重逢。
可諷刺的,他爬得越高,越不敢回去。
權勢日盛,限制愈甚。
以他如今的身份,隻要一露面,便有暴露的風險。
他說:「手下這麼多兄弟,我能不顧自己的性命,卻不能不顧他們。」
我思索片刻,道:「你露面雖然冒險了些,可你手下人那麼多,你為何不悄悄派個得力的手下去給你妻女報個信,讓她們知道你還活著,也好安心。」
他卻道:「此中內情,不便相告。」
他不說,我稍作一想,也能猜到七八分。
這些年他雖將各大海盜勢力收攏歸一,想來也不是個個都那麼聽話順服。
就跟那朝堂中的黨爭一般。
這海盜裡頭,想必也是有個分門別類的。
再加上這裡魚龍混雜,消息走漏也更加容易。
他想保證妻女的安全,便不敢輕舉妄動。
這些年來,連他還有妻女的事情,他都沒有向任何人透露過一個字。
可見此人心機城府之深。
如今他卻將這些告訴了我。
我緩緩沉下一口氣。
真是要命。
他斷言道,如今擺在我面前的,隻有兩條路。
17
一是答應跟他合作,他定會想辦法放我離開。
二就是,永遠別想離開。
永遠別想離開,其言下之意,便是讓我S在這兒。
想也是,他已然向我透露了這麼多。
我若是不答應,他為了隱藏自己還有妻女的事,定不會容我活著走出這道房門。
我沒有選擇。
隻是他既然要放我走,定然要有所拿捏,才會放心。
他說:「那個叫阿秀的,看起來跟你感情甚好?」
我指尖一動,面上卻不動聲色道:「我與她萍水相逢,算起來我跟她說的話,還沒有跟你說的話多。」
他卻搖了搖頭,道:「非也,那姑娘是那群女人裡面,唯一一個沒有背叛你的人。」
我咬牙紋絲不動。
他繼續道:「你這個人重情重義,本來放了那把火之後,便可以趁亂自己逃命,你卻又回到了船艙,難道不是為了救她們?」
我微微挑眉。
他微笑道:「你既然能為了救一群跟你毫不相幹的人放棄自己逃走的機會,就更不會放棄一個對你忠心的朋友,我說得可對?」
我竟一時不知,他是在諷刺,還是在誇贊。
當時回去的路上,我確實看見了一艘逃生的小船,那時情況混亂,其實正是逃走的好機會。
可我猶豫了片刻,還是返回了船艙。
我看了馮起一眼,現在才算是理解了當初衛盛提起他時,為何一片惜才扼腕之情。
卻還是不由諷刺了一句:「閣下心思缜密,手段雷霆,小女子佩服。」
我以為他放我離開的方式,無外乎悄悄送我出島。
卻沒想到,他外表一副儒雅書生模樣,行事卻如此劍走偏鋒。
18
被擄離京時還是晚秋時節,如今卻早已入冬。
天上飄起了鵝毛大雪。
海面凍結成冰的那夜,兵戈之聲傳來。
官兵攻了島,我被救了
那日我被送回之後,形勢就起了變化。
馮起下令將擄來的姑娘們分成了兩批。
我和其中一批關在一起,剩下的不知所蹤。
所以現在得救的,隻是有我在的這群人。
而阿秀她們已經被轉移走了。
馮起如此設計,自有他的深意。
他不僅為了威脅我。
若隻有我一個人得救,官府必然生疑。
但倘若是一群人,便可做遮掩。
這個海盜頭子,當真好謀劃,好算計。
總督署衙門的大堂上。
被救回來的姑娘婦人們跪了一地,正在挨個問話登記。
上首坐的正是閩浙總督裴煜。
當我在牢房裡見著他時,被嚇得心髒驟停,第一反應就是垂頭屏氣。
隨即才反應過來。
我認識他,但他不認識我呀。
這才吐了口氣。
我嫡姐崔錦華所嫁的是榮熙伯府的嫡長子裴旭。
而裴煜乃伯府行二的嫡幼子。
說來當年嫡姐大婚,最出風頭的並不是作為新郎官的裴旭,而是他這個嫡親弟弟。
因為裴煜長得好,未娶妻,性格又比他兄長更加凌厲,這對未出閣的小姑娘來說有一種說不出的吸引力。
當時女賓席裡談論他的人太多,我也按捺不住好奇心,躲在屏風後面探頭偷看了一眼。
幸而當時隻是看了一眼,沒有在他面前露臉。
不然被他認出我是誰,便麻煩了。
跟裴煜一起帶兵登島的福建總兵王守心,就坐在其下首。
他猛拍了一下太師椅的扶手,道:「多好的一次機會,都沒將那王八羔子抓住!」
他口中的「王八羔子」指的應當是馮起。
如今海上能有這麼大的顏面,讓閩浙總督親自出馬逮人的,也隻有他了。
隻可惜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輪到我問話時,一直閉目養神的裴煜驟然睜眼。
「聽你的口音,不是本地人?」
我眼皮一跳,道:「回大人,小女子乃京畿人士,本是來泉州探親的,誰知路上遇到歹人,這才有了這番遭遇。」
「是嗎?」他命人將冊子遞給他,略看了看,問道,「泉州商戶趙家?」
我說:「趙家乃小女子的外祖家。」
我娘本就是泉州商戶趙家的獨女。
當初外祖父母做主,將我娘嫁給了我那還是個窮酸秀才的父親,不過也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夠擺脫士農工商之末的地位。
可惜父親高中後,為了仕途升官,不惜將我娘降妻為妾,另娶了位高門貴女。
後來我娘病故,父親為了遮掩他忘恩負義的醜事,便逐漸斷了與泉州外祖家的往來。
因此,京中甚少有人知道我娘的身世。
我娘去世後,外祖父母心懷愧疚,又思女心切,相繼去世。
而如今把控趙家生意的,是外祖父母的養子,名叫趙有魁。
我喚他一聲趙叔。
娘生前曾跟我提起過他,但幾次都欲言又止。
是以,我對此人也不甚了解。
而我如今報上趙家名號,雖為迫不得已,卻也名副其實。
免得他們追根究底,三兩下就查到京都去。
我隻是想爭取時間,暫作遮掩。
沒想到的是,知道我身份的人,會來得這麼快。
19
衙役來報,泉州知府陶大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