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孟雪啊,我終於可以擁抱你。
9
我帶孟雪去看海,她蹦蹦跳跳,開心的像個孩子。
一會兒站在海裡,任憑海水打湿她紅色的連衣裙,一會兒又蹲下身子,撿沙灘上擱淺的寄居蟹。偶爾回頭,激動無比地向我招手,舉著一隻海星:「王池!海星!這裡居然有海星!」
我就坐在一旁的沙灘椅上抽煙,噙著笑看她,看她拎著裙子跑到我身邊,捏我的臉說:「姓王的!你又抽煙!」
我也捏她的臉,我說孟雪啊,你膽子可真是越來越大了,之前叫我「哥哥」,後來叫我「王池」,到現在叫我「姓王的」。
孟雪歪頭看著我,笑吟吟的不說話。
我帶孟雪去爬山——當然我們是爬不了山的,我這雙腿,她這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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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隻能坐纜車,但不管怎樣,我們還是登到了山頂。
我將孟雪裹在我寬大的衣裳裡,她緊緊依偎在我懷裡。
我們看見冬日裡的第一道陽光破雲而出,利劍一樣刺破黑夜的胸膛,留下血紅血紅的一片。
孟雪的眼睛被灑成了朦朧的金色,孟雪出神一樣的喃喃,她說:「天亮了啊。」
是啊,天亮了。
我帶孟雪去一望無際的沙漠,銀色的沙在月影下恍若翻騰著巨浪的海。
我們躺在沙丘之上,望著涼如水的圓月,望著浩瀚如波的漫天星辰。
我跟孟雪說,這裡曾有絲路駝鈴,有大漠孤煙,有埋葬了無數鐵騎的關山,還有至今不知全貌的古國樓蘭。
我感慨說千年風沙,由此一觀,讓人頓生渺小之感。
孟雪忽的粲然一笑,側頭看我,說:「或許我們這二十九年的情分,在浩瀚千年中也不算什麼。」
我一把捏住她的下巴:「不算什麼嗎?」
孟雪的眼睛空洞而渺遠,像隔著一生的光陰在看我,良久淡淡說了句:「疼。」
我帶孟雪去西藏的納金山懸掛經幡,那五彩斑斓的場面跟我想象中的一樣壯闊,又有種難以言說的神聖之感。
孟雪虔誠跪下來,攤開雙手叩首。
末了又扯了百米經幡,一點一點的在山頭上掛。
我踩滅了煙去幫她。
孟雪揮手讓我不要過來,說許願貴在心誠,假手他人就不靈了。
我就看著她磕磕絆絆,將那經幡掛起,風一吹,哗啦啦啦的。
我問孟雪求的什麼。
她抿嘴笑,說不告訴你。
我說求的是我餘生平安喜樂吧?
孟雪詫異:「你怎麼知道?」
我當然知道。
我一眼把她看到底。
風吹經幡,五彩斑斓的,飄了整整一山谷。
什麼神佛菩薩,基督耶穌,我自是不信的,我是堅定的唯物主義者。
可我在那一刻突然想掛一條經幡,於是便掛了。
我一步一叩首,無上虔誠,拿起經幡卻不知道該求什麼。
我回頭看孟雪。
她穿著離開那天的紅色的連衣裙站在風裡。
她沒有餘生了。
極目遠眺,山腳下熙熙攘攘的人那麼多,有些是夫妻,有些是情侶,有些是一家三四口。
這世上幸福的人那樣多。
卻容不下我們兩個。
回頭天地蒼茫,千山聳立,我隻覺風沙滿眼,人生艱難。
是我們運氣不好。
我閉上眼,我求她得償所願。
阿彌陀佛,十方諸佛。
10
我牽著孟雪的手回家,她很開心,像個小孩子那樣的開心。
看著她笑,竟然是我這輩子最開心的事。
孟雪將頭枕上我的腿,我將手插進她的長發,我們就這樣聽著歌兒,閉上眼,好像過了一生的光陰。
我的論文不錯,我做的課題,我的研究成果上了權威期刊。
主任說過段時間叫我去評副教授。
我還挺開心的。
我終於不是那麼的毫無用處。
我將這個好消息給孟雪分享,孟雪也很為我開心,孟雪說:「恭喜啊,王池,你終於找到,除了我之外的一些開心和快樂了。」
我跟孟雪兩個窩在沙發裡憧憬,我說我要努力,我以後要去評教授、青年學者、院士。
我捏孟雪的臉,我說我會讓你開開心心的,讓你擁有全天下最好的老公。
孟雪微笑著歪了歪頭:「可是在我眼中,王池不用做什麼,隻要是王池在那裡,他就是全天下最好的老公啊。」
她還是那麼的,會吹彩虹屁。
我跟孟雪說:「等我以後賺到錢了,就去蓋一座孤兒院,再捐款給福利院,我會盡可能的讓孩子們都平平安安的,不再像我們一樣。」
孟雪忽的淚光灼灼,孟雪問:「這是你對我作出的承諾嗎?」
我摟著她的肩膀搖來搖去:「你要相信鴿鴿,鴿鴿什麼時候騙過你。」
孟雪撲過來捶我。
我就撓她咯吱窩,逼得她咯咯笑個不停。
就跟從前一樣。
11
有個女學生給我寫了一封情書。
其中用熱烈的語言表達了對我的各種崇拜,以及想跟我結為伴侶的強烈願望。
我還挺吃驚的。
我這樣的人。
我一個殘廢。
那女學生其實還挺好的,溫柔內向,怯生生的,見人也不敢大聲說話。
我得想想怎麼回絕她才不會傷了她的心。
於是就把那封情書夾在書裡。
孟雪幫我整理書桌時,情書掉下來,掉到她腳下。
孟雪撿起來看了。
回頭找到我,往桌子上一拍:「冷戰!」
我笑了,我伸手揉揉她的頭。
她頭一偏,掉頭走了。
我有些惱怒,有點怨她不信我,不知我。
我們這樣的交情。
我追出去哄孟雪,她縮在床角不理我,我怕她氣壞身子,伸手將她抱過來。
她還是不理我。
撅著嘴。
她手插腰:「說!你和那個女學生是什麼關系!」
我一把抱住她,我說孟雪啊,你什麼都知道,又何必再問。
孟雪笑了。
下一秒還是強撐著板起臉:「道歉!」
她打我手心:「給我道歉!你個花心大蘿卜!」
我笑嘻嘻給她道歉。
她看我的眼神忽然變得溫柔起來,我心下一凜。
她變戲法一樣拿出了那枚鑽戒,故意嘟嘴:「我沒有安全感,你向我求婚,你向我求婚我就原諒你。」
我站起身來看她。
她也仰起臉來看我,什麼也沒說,就隻是定定看著我,無聲流淚。
那一瞬間,我就什麼都知道了。
孟雪擦了擦眼,孟雪說,該S,我本來不想哭的。
她伸手去牽我的手,她笑的那樣溫柔,她衝我豎起大拇指。
她說,不愧是我看上的男人,就是有很好很好的女孩子喜歡,你也值得很好的女孩子喜歡。
她說,王池,你一定要幸福啊。
她的手在我眼前一點點變透明。
我向後退了一步。
如果我不讓她牽到手。
她是不是就不會走。
我問:「孟雪,你未了的心願到底是什麼?你根本就沒有忘記對不對?」
她說:「要你振作,要你在我不在的日子,也能好好活,要你餘生,平安喜樂。」
我知道。
我都知道。
在她向我說出,這輩子沒花過男人的錢,心裡不平衡時我就知道了。
她不是那樣的人。
她隻是想讓已變成行屍走肉的我站起來。
我知道。
可是。
我說我的孟雪啊,你就沒有別的遺憾嗎?你這一輩子都想嫁給我,可是你到最後都沒能嫁給我,你就不遺憾嗎?
孟雪蒼白笑了一笑,孟雪說:「人這一生,如果沒有遺憾,那該有多無趣。」
我說,可是我不願意。
孟雪將手上那枚鑽戒遞給我:「所以,向我求婚,你問我願不願意。」
我退後一步。
如果我不求婚。
她是不是就不會走。
其實答案我早都知道了。
孟雪,三年前就S了。
這不過是一場夢,而我終究要夢醒的。
但我還是很自私的,想要她留在我身邊,即便她有未了的心願,也無所謂。可那, 或許隻能算是我愛我自己。
孟雪說沒用的。
孟雪說:「我已經成功了,你在振作, 你在好好活著, 你往後餘生都會平安喜樂。」
「可是我隻能陪你到這兒了,對不起。」
我忽然哭了。
哭到歇斯底裡。
她會走。
我一直都知道。
她想的。
我全都知道。
傻丫頭。
可是。
其實她已經走了。
所有人都知道。
我主持了她的葬禮,我親手將她火化, 親手將她葬進公墓裡。
可是。
孟雪的身體,在我眼前越來越透明。
鑽戒墜下。
又被我接起。
我終於單膝跪地。
我問孟雪:「孟雪, 你願意嫁給我嗎?不論貧窮富貴,不論生老病S……」
我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
「我願意。」
孟雪看著我, 眼神清澈明亮, 帶著憧憬和激動, 臉頰紅撲撲的, 跟三年前的那天一模一樣。
然後消散在無名指套進鑽戒的一剎那。
我捂住眼睛。
拼命地捂住眼睛。
如果那時候, 我沒有放縱自己。
如果那時候,我沒有為我的腿頹然喪氣。
如果那時候, 我接過了她遞來的戒指。
到現在,我們的孩子應該都已經會叫爸爸媽媽了。
可惜。
尾聲
後來我走過很多路。
爬過很多山, 看過很多海,揚過很多沙, 也遇到過很多人。
後來我白發蒼蒼。
漸漸的連粉筆都拿不起。
漸漸的戴上了助聽器。
漸漸的吃飯也要人喂。
也再記不起很多事,很多人。
他們說我桃李滿天下,我的學生分散在世界各地, 救了太多太多的人。
他們說我將我所有的財產都捐給了福利院,還以孟雪的名義建了三所孤兒院, 說我有空就去為孩子們檢查身體,教他們讀書識字。
孩子們其中的很多人都考上了大學,當了醫生、教師、律師、商人。
他們送我的錦旗堆了一房間。
他們說我的理論研究落實到各大醫院之後, 讓許多孩子有了媽媽,許多家庭和樂美滿。
年年歲歲。
雪落下的時候, 煙火長明萬家。
太多事我都忘了。
隻是那一年。
皺巴巴的我一個人坐著輪椅,駛過風雪彌漫的街頭。
一家小賣部門口的音響放著一首老歌:
如果那時, 把該說的話好好說, 該體諒的不執著。
如果那時, 我不受情緒挑撥, 你會怎麼做。
可惜沒如果。
隻剩下結果。
是隻剩下結果啊。
結果是年年歲歲, 歲歲年年。
時鍾撥過又一年的新春。
鍾聲敲響,煙花絢爛,所有的人都在歡呼, 所有的人都在匆匆的往前走。
隻有我留在了那一年。
隻有我。
恍惚間我走上了奈何橋。
煙霧朦朧中,似又出現了那張熟悉的臉, 熟悉的眼, 熟悉的紅裙子,熟悉的笑。
她走過來,牽起我皺巴巴的手,抱住我輕聲說, 「王池,我在等你。」
「等你生生世世,歲歲年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