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枧又往我的碗中添了一勺,我發現我對他的討厭,又少了一點。
「謝謝你,張枧。」
我還發現,張枧同我的思維模式不大相同。
是以,同一句佛經,我們總有不同的解讀。
這聒噪的日子,慢慢變得順心起來。
這日,輪到我和張枧上山取水。
他一如既往地拎著兩桶水,到寺前才給我一桶。
我早已習慣,便在後面慢悠悠跟著,感嘆春天來了,山坡上開滿了不知名的野花,很是漂亮。
沒有得到回復,張枧停住腳步,呆立在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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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錯開角度,看見了不遠處的畫面。
隻見平日寬廣清靜的護國寺門前,此時密密麻麻地擠滿了人。
都是戰亂前來逃難,祈求庇護的災民。
5
和這些災民前後腳到的,還有皇帝的密詔。
皇帝挑選我和張枧一同進護國寺修行,並非毫無道理。
新帝登基,邊關各國屢屢來犯,戰事不平,人心惶惶。
國家需要徵戰沙場的勇猛將士,同樣需要能安撫人心的佛教信仰。
時淮一場辯經得了「佛子」的頭銜,是傳經授業的不二人選。
張枧雖對佛法並不精通,卻極善工事。
他曾送過我一個木制的九連環,做工精巧細膩,拿到集市上也會受人爭搶。
寺廟中,小到桌椅板凳,大到屋脊房梁,他都能信手拈來。
距離初到寺中,已經兩月有餘。
這一天比我們預想的,來得要更早一些。
我和張枧辭別淨空方丈,帶著皇上的密詔,踏上了新的徵途。
去臨陽。
找官府,建寺廟,撫人心。
一路向北,越走越覺得膽寒。
臨陽是要塞,和京城僅一城之隔,明明距離邊關還有很遠,街上的難民卻數不勝數。
「唇亡齒寒,阿淮,我們必須穩住臨陽。」
張枧聲音不大,卻字字篤定,滿是救世為民的責任感。
我無論如何,都不能將他和十五歲時見過的狠厲少年聯系到一處。
張枧說得對,人都是會變的。
加之這數日的相處,我不能再帶著偏見看他。
我們帶來的幹糧已經給難民分得差不多,溫聲安撫他們幾句,我們便馬不停蹄地趕往臨陽衙門。
臨進門時,我拽住張枧的衣角,低聲講:「張枧,佛真的能救外面這些難民嗎?」
他看著我的手愣了一下:「單憑佛也許不行,單憑我們也不行,但隻要我們齊心,定然可以的。」
「走吧阿淮,我們去看看這個臨陽知府是何方神聖。」
臨陽衙門外,很是古樸,堪稱破舊。
那笑呵呵的知府尚志秋帶著我們進到衙門,三拐五繞,到達了另一番天地。
有山有水,琴聲伴著花香,在這樣的世外桃源暢飲一番,應很是愜意。
可一牆之隔,卻是眾多吃不飽穿不暖,不知明天在何方的難民。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S骨。
「兩位世侄,光臨寒舍,招待不周,還請多多海涵。」
我看著尚志秋那雙笑眯眯的眼睛,隻覺十分惡心。
都說尚志秋為人清廉,皇上之意也是讓我們前來和這位好官精誠合作將臨陽作為戰後有力的後盾。
今日前來,真是大開眼界。
尚志秋看我們呆若木雞,拍了拍手,琴聲變換,上來幾個美豔舞姬,翩翩起舞。
許是覺得我和張枧是初出茅廬的青瓜蛋子,這才來這出拉攏我們。
不知張枧作何想法,我自幼鑽研佛法,追尋無我,追尋內心的寧靜。
此時,我寧靜的心泉猶如被人一把一把地添柴加火,幾近沸騰。
我接過尚志秋遞來的酒杯,一飲而盡,辛辣入腹,更覺氣惱。
「這可是我珍藏多年的好酒,世侄盡管喝,管夠,管夠!」
我拿起桌上的酒壺,衝著尚志秋的腦袋便倒了下去。
「尚知府吃肉喝酒美人在懷的時候,可曾想過門外的難民?!」
尚志秋不再賠笑,眼裡露出寒意,張枧將我拉到身後,亮出皇帝密詔:「狗官,今天這飯小爺們無福消受,改日再來收你!」
我倆對視一眼,將桌上燒雞烤魚端著,齊齊躍上了知府家的牆頭。
「打下來,把他們打下來!別讓這倆小兔崽子跑了!」
知府家的家僕想必平日也沒收到什麼好處,此時十分敷衍,仰著脖子,拿著掃帚給我和張枧掃衣擺。
我們用燒雞烤魚引來附近的難民,分給他們。
「快去!尚知府家有吃食!就是這道牆,翻過去!」
6
客棧和驛站都不能住了。
強龍壓不過地頭蛇,現在臨陽四處都是尚志秋的眼線。
我們這一鬧,現在難民都擠在知府家中,夠他頭疼兩三天的。
以我和張枧兩人的本事,現在隻能等人支援。
我們各自給家中寫了信,我本想寫給時淮,可轉念一想,他在宮中恐怕是自身難保,還是別給他添堵了,還是寫給了爹爹。
我和張枧跑到臨陽城邊上的一座破廟裡,想著對付幾天。
坐在滿是灰土的蒲團上,聞著空氣中破敗的味道,不遠處還有在此歇腳的難民。
饒是張枧這麼活潑的人,打從知府家裡出來,也沒說幾句話。
「煩惱暗宅中,常須生慧日。」
張枧正好點燃面前的柴火堆,火苗映著我們兩張苦大仇深的臉。
「阿淮,不必憂愁。總會撥雲見日的。」
我這次沒有附和,轉而認真地看著他:「張枧,我可做錯了?」
若我深沉一些,與尚志秋再周旋幾日,能夠更多地掌握一些他如何斂財貪汙的證據,日後也能更好辦。
「哪裡的話!尚志秋那個狗官!你不潑他我也想給他一巴掌呢。你做得很好,仗義執言,氣S那個狗官!」
「別多想了,吃糖。」
張枧攤開手掌,是白日狗官家宴上的桂花糖。
我有些驚訝:「你什麼時候拿的?」
「你仗義執言的時候,狗官到處搜刮民脂民膏,不拿白不拿,吃吧。」
桂花糖有些化了,上面還有他的體溫,依舊芬芳香甜,在我口中慢慢融化,流進心間。
我忽然慶幸,這樣的時刻,身邊還有張枧。
夜幕裡,火光之下,人們總覺得能遮掩許多東西。
例如我面上的紅暈,例如張枧過分溫柔的眼神。
在這樣的苦難面前,我們輕如鴻毛,什麼樣的話語都蒼白無力。
在相隔京城數百裡的臨陽,我和曾經討厭的人在一座破廟裡,對著火堆,相對無言。
旁邊有難民因為飢餓或者病痛夜不能寐的呻吟聲,在這樣寂靜的夜晚振聾發聩。
「張枧……」
「阿淮……」
「你先說吧。」
我們迫切地想說點什麼,打破這份寧靜。
可能他同我一樣,都不知道要說些什麼。
張枧輕輕地嘆了口氣,像針線落進軟被裡。
「我給你講個故事吧,阿淮。」
7
十九年前的一個夜裡。
有一戶人家,傳來兩聲嬰兒的啼哭。
街坊四鄰紛紛來道賀,嬰兒的父親卻高興不起來。
妻子生下一胞雙胎,本是喜慶的事。
可壞就壞在,哥哥出生的時間,是欽天監算出的百年煞星出生的時間。
他早有聽聞,一直在擔心此事,可還是趕上了。
他仕途正好,望著床上的兩個孩子不知所措。
妻子從昏睡中醒來,還十分虛弱,第一件事就是叫他:「夫君,我們的孩子呢?你不會真的要把他……」
他握緊妻子的手,也流下了眼淚:「不不,兩個孩子都在這,我們養著他。」
皇帝雖未明確下令,但自古以來,但凡在欽天監算出百年煞星出生時間降生的孩子,一律交由皇室處理。
可看著夫人抱著孩子的畫面,他還是瞞下了。
他們一家搬家改姓,從頭開始,對外隻說家裡有一個兒子。
人人都說雙生子應是十分相像,可他們家的兩個兒子除了相貌,卻毫無相似之處。
大兒子成天拿著棍棒喊打喊S,年紀越大越管制不住,脾氣上來把家裡攪得人仰馬翻。
相比之下,小兒子倒是還算文靜,成天拿著木頭做雕刻。
他倆頂著一個名字輪流出去透氣,倒也沒出過什麼差錯。
可隨著父親的官越做越大,關於他們家的傳言也越來越多。
真就有有心之人將這檔子事翻出來,更離譜的是,幾年前,有人直接上門認親。
那個女孩說得有理有據,將自己出生的時間地點都說得十分清楚。
還為這家人拋棄她找好了理由:「父親,哥哥脾氣不好,小時候把我打跑了。可落葉都要歸根,即使你們更加疼愛哥哥,也不能不讓我回家呀。」
這一番言辭,把一家人定在原地。
同樣,不幸地被在家的大兒子聽到了。
他怒火中燒,此時隻想把這個滿嘴謊言的女人打S,他父親見狀隻好將女孩塞進馬車,搪塞她說改日便把她認回家。
府中本就人少,弟弟今日外出去聽法會,幾個人都按不住哥哥,還是讓他追上了女孩一頓猛打。
這事鬧得沸沸揚揚,父親被降職,母親氣病了,哥哥被勒令再也不許出門。
而被應允出門的弟弟也因這事得到了許多偏見和不公允的待遇。
萬幸不久後,他們得知了此事的真相,父親也官復原職了。
父親位居高位,為官清廉敦厚,擋了一些人的生財之路。
家中的秘聞自然也被有心之人利用,想往他們府中安插眼線,隻是他們沒有猜對,真的以為父親會頂不住百姓之口收留那個女孩。
張枧也並非和盤託出,其實這戶人家的小兒子,在法會結束回家的路上,目睹了這幕鬧劇。
還遇到了一個在法會上舌戰各大法師的少年,少年沒有像旁人一樣,對他們家的事指手畫腳,反而給了他好吃的糕點。
張枧站起身,舒展了手腳,再坐下時離我更近了些。
「故事講完了,阿淮,還算精彩嗎?」
我閉了閉眼,這一天所經歷的,比我和時淮胡鬧的十八年還要精彩。
這分明就是張枧自己家的事情!
「抱歉,張枧,我之前對你確實有誤會……」
「那你打算如何補償我?」
我隻熟識時淮一個差不多大的男子,可時淮又和普通男子喜歡的東西不一樣,想了半天,也拿不定主意。
「日後,我對你好一些。或者,你喜歡什麼,我都……」
「你。」
「買給……什麼?」
他又湊近了我一些,在我的耳邊,呼吸可聞:「我說我喜歡你,安歌。」
在我要驚叫之際,張枧捂住了我的嘴巴,少年人溫熱的手掌此時像火爐一樣灼燒著我的臉龐。
他知道了。
安歌,是我的表字。
時沁的表字。
8
此時,真正的時淮也並不好過。
時淮入宮的第二日,便見到了皇上。
劉亓是一位年輕俊朗的君主,讓閱遍世間美男子的時淮也一時呆住。
按理來說,皇上晚上召見妃嫔,必然是侍寢,可劉亓盯著時淮看了會兒,勾了勾嘴角:「沁兒,你來看看朕這幅山河圖如何?」
這皇上,還挺自來熟。
時淮腹誹後,細細打量:「開闊有餘,細膩不足。山水遼遠,加之飛鳥走獸則更顯靈動。」
時淮說完,發現劉亓還在似笑非笑盯著他。
「皇上,臣妾哪說錯了嗎?」
劉亓搖頭:「愛妃說得極是,那就由愛妃來提筆為朕的畫作點睛可好?」
好好好,怎能不好?
天底下敢這樣點評皇上畫作的,恐怕就他時淮一人了。
自那日後,劉亓隔上一兩日,便會召見時淮一次,有時是彈琴作畫,有時兩個人各自看著書,相安無話。
沒有侍寢,連更加親密的身體接觸都沒有,可放在滿是妃嫔的後宮,這無疑是寵貫後宮,讓許多人都紅了眼。
雖未立後,但後宮最得勢的蔣貴妃是大家默認的未來皇後。
蔣傾是劉亓的表妹,自小和表哥一起長大,原本十分的寵愛被人分了一半去,她自然不甘。
時淮喜愛花草音律,每每黃昏之際,都會在御花園散步賞梅,來了興致便撫琴一曲。
他不愛叫人跟著,身邊隻有一同進宮的貼身丫鬟二喜。
不遠處有吵鬧聲,說是蔣貴妃的風箏掛到樹上了,喊大家去幫忙。
時淮翻了個白眼,大冬天放風箏,燒得慌。
這麼想著,還是叫二喜去幫忙了。
今日天氣回暖,御花園的冰面有些融化了。
他往近處走了走,忽然一雙手將他推了下去,整個下半身都掉進了滿是冰碴的湖裡。
還好時淮反應快,他忍著刺骨的寒冷和疼痛,一把抓住了身後的那雙手。
時淮畢竟是男人,手勁很大,那小太監拼命都沒有掙脫,反而是時淮借著力上了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