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自己的所有東西收進行李箱。
把今天買的新衣服放進衣櫃。
再往裡面噴新香水掩蓋我的味道。
做完這些,這個家關於我的痕跡基本就沒有了。
沒過多久,遊玩的一家三口回來了。
「太太呢?」
我聽見傅廷臣問管家。
「太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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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家似乎指了指我所在的客房。
傅廷臣一副果然如此的口吻:「估計是鬧夠睡著了,等明天醒過來,肯定求著我別生氣。」
他說完就不管我了,連門也沒敲。
傅麟則是歡呼:「太好嘍!回家不用看到她!」
我待在客房裡看著自己收拾好的行李箱,沉默地等待著外面的聲音停止,等待著整個世界陷入沉睡。
一片寂靜後,我來到傅麟的臥室。
對傅廷臣,我這幾年無微不至的照顧也算報恩了。
但對於這個我生下的孩子,我的心情十分復雜。
和傅廷臣結婚後,他以我沒有在人類社會生活的經驗為由要求我留在家裡,他工作非常忙,傅麟出生後, 幾乎是我在照顧這個孩子的一切。
可不知道為什麼,我精心照料長大的孩子比起喜歡我,更喜歡他的父親。
不,他應該根本不喜歡我,甚至時刻讓我覺得,他以有我這麼個人魚母親為恥。
而對傅廷臣,傅麟幾乎到了崇拜的地步。
他下午說的話猶在耳邊。
本該心寒的,但我最後的一絲母愛,想要幫他做最後一件事。
我伸手按在他熟睡的額頭。
那裡有一塊看不見的鱗片,是人魚基因傳承的象徵。
正是因為有這個東西,他才會體魄強健異於常人,無師自通熟悉水性,遊泳天賦將所有人遠遠甩在身後。
我以為對於沒有受過海洋祝福的人類而言,也算是難得的饋贈。
但他原來一直痛恨於此。
既然如此,我要離開,就得幹幹淨淨地離開。
於是閉上眼,心念一起,將那塊看不見的鱗片自傅麟額頭抽離。
這是我最後一次作為母親,予他溺愛了。
從此,他再不用被逼著做不願意的事情,也不用因為自己的人魚母親而承受負擔。
我起身離開,最後ťũ̂⁺看他一眼:
「以後,你想要誰做媽媽都跟我無關了。」
5
我於所有人熟睡中的深夜離開。
電話卡拔出丟掉,凌晨趕到飛機場,就這麼一路不停去到了當年我上岸的那片海灘。
這裡是我第一次遇到傅廷臣的地方,也是我離開海洋,踏足上岸的開始。
無人的深夜,我脫了鞋,一步一步走過去。
雙腳浸入海水中時,我吟唱出那首呼喚族群的歌謠。
空靈的吟唱裡,世界像是突然間出現另一個維度,海水朝空中翻湧而起,圍繞在我周身,將我層層裹罩在透明的水波裡。
就在我以為,回家的路為我開啟時。
迭高的水柱突然化為軟綿綿的浪,落歸於海。
一切歸於平靜,我垂力跌在沙灘上。
海洋不肯接納我。
一直以來暗自壓下的委屈突然決堤,我對著夜色下的海潮哭了起來。
人魚的哭聲會引來同伴,越悲傷的哭聲,越能讓海洋共鳴。
而現在的我已經被族群放棄。
做出選擇的時候,海巫就提醒過我,這樣的代價已經是那靈藥迭代百年後最好的結果。
不傷害身體壽命,不受苦痛折磨。
隻是徹底脫離族群,作為人類活著而已。
可我那時候太過無知無畏,我向往岸上的世界,讓自己以自由之名去愛一個人類,還以為他所在的地方,就是我的應許之地。
在我即將轉身離開時,海水靜謐深邃,緩緩漫過我的腳背,我才發現整片海域都在晃蕩。
細聽時,那是一種自深海漩渦之處發出的韻律。
那個聲音冷漠低吟:
【回去,這裡沒有你的容身之處。】
6
我記得這個聲音,是海巫。
它並沒有實體,所以聲音本就是我認出它身份的唯一憑借。
可它現在的語氣卻與助我上岸時的親近鼓勵大相徑庭。
我的確希望從前的安身之所能為我指引方向。
但絕不是這樣冷漠祈使意味的話語。
迷茫之際的我頃刻間憤怒不已。
「為什麼問也不問隻顧讓我回去?」
海水晃晃蕩蕩,衝刷不去那回答中的漠然:【不收斂脾性,卑求人類接納,你還能憑依什麼?】
冰冷刺骨從腳底蔓延上來,大海也就此歇聲。
直到天邊一絲微光乍破,黎明悄然來臨。
海浪突然再度翻騰起來,指引我看向不遠處的岸邊。
那裡不知道何時出現了一男一女。
男的是人類,女的是條尾巴受傷擱淺的人魚。
他們相談甚歡。
後來人魚不再說話,隻是託腮看著她面前的男人靜靜講述著什麼。
風浪漸小,我得以聽見他們說話的聲音。
「……小人魚變成了泡沫。」
我感覺渾身過電一般,有什麼在腦海中呼之欲出。
而海巫依然在試圖與我交談。
【這樣美好的相遇,你也有,不可惜嗎?】
【相比童話裡從未擁有過愛情隻能絕望S去的小美人魚,能夠結婚生子的你已幸運很多,她的王子從頭到尾沒有愛過她,可你的丈夫卻願意讓你生下他的孩子。】
【快回去吧,你的丈夫和孩子才是你最終安身之所。】
所說種種與我歷經的一切在腦海中翻騰,我再度抬頭,朝著那片洶湧的海潮看了過去:
「其實從一開始,你就盼著我上岸。」
海面帶著海巫嘲弄的氣息翻騰起來:
【不管是人還是人魚,做錯了選擇之後,就想找個借口怪罪他人,隻是自己不願承受。】
【當初是你自己偷偷上岸,愛上了人類後執意要離開大海的。】
我沒有被打擾思路:
「明明你說, 從此以後我就將和海洋的一切失去聯絡,可是你現在卻又出現了—— 」
我緩緩從口袋裡拿出從傅麟額間取下的那片魚鱗:
「因為這個吧?」
7
最終離開前,我看到了傅廷臣書房裡的一個文件。
上面有著我的名字,照片,以及類似人類體檢報告的各項生理指標。
最後結論欄寫道:【溫漾,特級人魚,已成年,貌美健康,遊速快,智商超群,適合孕育。】
最後四個字,是被著重標出的。
底下還有一行小字標注:上岸前已服藥,危險系數 0。
那一刻,一個全新的視野在我面前展開。
從成年後探出海面那刻開始,演繹我命運的劇情就被搭建好了。
而我這些年,就這樣毫不知情地被注入到虛偽而真實的痛苦裡。
「這份文件的名字為海侶計劃,所以我和傅廷臣的相遇,根本就是刻意而為的,目的就是讓我為了他上岸,讓我為他生下基因優秀的傅氏繼承人。」
我邊說邊把玩Ṱŭ̀ⁿ著掌心的鱗片:
「所以我離開確實不能回海洋,但是我拿走了繼承人的基因加持,就違反了你們和人類達成這個計劃的某種保證條例,這就是為什麼你還肯對一個變成人類的我說這麼多話。」
我目光錚錚凝視那片冰藍海域:「你並非海中族群的掌權者,那麼,執的是誰的令?」
海巫陷入沉默中,再度開口口吻便帶了憤怒:
【原來你第一時間來這裡是為了求證,不是為了尋求收留!】
「我要求的是真相,你們究竟為了什麼好處,跟人類籤署了這樣的協議?」
我指著不遠處紅著臉與人類交談的人魚少女:「又是蒙騙了多少個她?」
【蒙騙?】海中的聲音自負得意,【能參與這個計劃的甲方,都是人類階級裡的名門望族,豪門富紳,你這五年婚姻豪門太太當的不輕松嗎?知道有多少人類女子夢寐以求嗎?要是沒有這個計劃,你哪裡能過這樣的日子?不光是你,所有上岸的人魚都該感到幸運,否則她們隻能一輩子生在海底,最後S在珊瑚叢裡變成其他水生物的養料。】
「就算人類貪圖你們的基因,但是你們難道能因此否認所得?雙方各取所需,所得對等。」
我越聽越覺得可笑:
「從一開始,蒙在鼓裡淪為交易品的我們就沒有對等過,在你們眼裡,我們甚至不是平等的。」
它失去了耐性:「一開始你們要的不就是想上岸嗎?趁現在還來得及,你快回去,把鱗片放回原來的地方……」
這一叢浪還沒停下,我就舉起手中的鱗片,在微白的天幕底下收緊掌心。
片刻之間,那鱗片就成了一堆粉末,被海風揚起四散開。
海浪滔天襲來,似乎被我的舉動惹惱。
即將漫過我頭頂時,那對在海灘上說話的人魚突然驚叫出聲。
他們沒見過這樣的陣仗,而那掀過頭頂的浪也因為這一聲驚呼停下來。
撤離之前,那聲音最後留給我一句:
「你親手了結了退路,今後不要後悔。」
8
七年後,我處理完手頭的事,第一時間去往機場,趕上前腳回國的沐汐的遊泳賽。
剛比完賽事,她就拿著獎杯撲進我懷裡。
我擺出認錯的態度:「對不起,我遲到了。」
沐汐很大方:「沒關系,反正我天天拿獎,你趕上來接我就好。」
她這麼善解人意,我心中有愧,找點話題壓下這尷尬:
「比賽有沒有發生什麼有趣的事?」
她抬頭想了一下:「沒有诶,這些人類遊得慢S了,我贏得很無聊……」
我被逗笑了,剛想控訴一下她的凡爾賽。
卻聽她好像想起什麼似的補充:
「不過有個人很奇怪,大我們幼兒組的人那麼多,不去青少組,非要進我們組來比賽,結果才拿了最後一名,好丟臉的。」
我點了點她的鼻子:「人家能被選拔進來也是很厲害的……」
「可是我旁邊的選手跟我說八卦了,說這個人本來就天賦很差,但是非要來參加這些比賽,他有個很厲害的爸爸硬把他塞進來的,每次都遊最後一名。」
沐汐添上一句:「每次都落後倒數第二名十多秒诶。」
我也被帶著吃瓜,聽到這裡也不由說上一句:Ṫũ⁻
「那確實不適合比賽。」
一直到了酒店大堂,辦理入住的時候。
沐汐講了這麼多話,開始打起哈欠來。
「好困啊,媽媽。」
她平常就很纏我,身子很小,體重很輕,貓一樣蜷在我懷裡。
我輕撫著她烏黑的頭發,想要哄她很快就可以到房間補覺了。
身後突然有道憤怒的聲音響起:
「你叫她什麼?這明明是我的媽媽!」
9
這道聲音太突然,吵醒了正靠著我閉起眼的沐汐。
她睡眼朦朧睜開眼,身為名小孩的自覺讓她拉緊了臉上的口罩。
「媽媽,這兩個人類好奇怪,他們好像一直在看你。」
兩個人類?
我抱著她轉身:「跟你說過了,在外面不要用人類這樣的字眼……」
囑咐還未說完,就這樣撞進了兩道熟悉的視線。
傅廷臣和傅麟在幾步之外,緊緊盯著我,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