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三公子泛著淚光,眼圈發紅,又仰頭倒酒似乎要掩蓋狼狽。
「我與公主青梅竹馬,自小心悅公主,你知不知道?」
楚衍搖頭,青梅竹馬,當真是好姻緣。不過與她何幹?她隻記得北地嚴寒,其餘的,一概沒印象了。
「真是,我該是忘了,你怎麼會記得呢。」張滋若飲一口酒,自顧自地說。
「皇後尚在的時候,公主還是成天無憂無慮的。後來,皇後薨,母族幾乎被屠S了個遍,那時公主就不愛笑了。
「她還是掛念我的,我原也以為我能是她最後的依靠。」
他說到這兒的時候眼中痛楚甚至要灼傷外人。
「可我父親,竟不曾問過我意見,私自替我向陛下求娶劉侍郎家的嫡女,陛下……陛下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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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何嘗能擺脫這世俗倫理桎梏,迫不得已隻能成婚。
「她自那日起,便如換了個人一般。從前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殿下,後來拿過弓,射過箭,做過一切苦累之事。
「自古無情帝王家,陛下要送公主去和親。
「然後。」張滋若深深地看了一旁沉靜到要失聲的楚衍,「你,楚衍。你主動請纓。」
「陰差陽錯,救回公主一次。她甚至為你遠赴北地千裡。」
楚衍呆住了,摸了摸臉確認不是在聽故事,眼裡是清澈見底的茫然。
「是我誤你。千錯萬錯,是我對不住你。」
張滋若忽然跪下,這位出身簪纓世族的貴公子此時狼狽至極。
他顫聲道:「可笑我從前一直自詡君子,卻也為一己私欲做了那等下作之事,我知你如今全然不記得這些,也不敢求你原諒。」
他重重地磕頭,「千般萬般,隻盼你珍重公主!」
楚衍蹲下,輕笑一聲:「你快起來。我頭疼得很,實在不知你在說些什麼。聖上賜婚也非我意,至於你說『珍重』,怕是做不到了。」
張滋若猛然抬頭,張著嘴一時失聲。
楚衍扶他起來,頗為無奈:「我自小獨來獨往慣了,不曾有成婚打算。公主我是見過的,她是個很好的姑娘,我又豈願強人所難?你二人若真是兩情相悅,我自是願意成人之美。」
「你!你在說什麼糊塗話?」
「此乃真心,三公子不必如此。」
「嘭」的一聲,門被推開,來人眼波潋滟,卻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樣,開口便有一股寒意:「好一個真心!」
長公主上前一把拽過楚衍,連一個多餘的眼神也不曾施舍給另一人。
「咦——」
楚衍微微掙脫,她若想留,公主自然是ŧûₓ帶不走的。
隻是徐見溪眼底全是倔強,抿著嘴唇盯著她,多了一分楚楚可憐之態,說出的話也甚是委屈:「你跟不跟我走?」
走是自然走的,畢竟楚小將軍的身子向來比腦子更聽公主的話。
14
馬車內空間逼仄,她和公主挨得很近,鼻下正是淡淡香氣。
徐見溪一雙冷冽眸子定定地瞧著她:「你是覺得徐見溪配不上你,還是長公主配不上你?」
楚衍心裡七上八下,低眉垂眼,艱難地開口:「婚姻大事,自是兩心相悅為上。」
「你看著我。」長公主雙手扶起她雙頰,眼中有星河點點,「你就沒有一絲歡喜嗎?」
她想說「是」,可對上這一雙動人的眼,隻覺喉間苦澀,不能發聲,索性閉了眼。
「那就是歡喜啦。」長公主霎時眉眼彎彎,把手放下,拍了拍手,語調甚為輕快,「我也歡喜你,咱們豈不般配得很?」
「公主,我花錢大手大腳。」
「不要緊,我有錢。」
「公主,我家府邸太小,怕委屈你。」
「無妨,我替你修新的。」
「公主,我……人事不行。」
長公主忽然笑得更為開懷,湊上前去在她唇邊落了一吻。
「我哪管你是什麼,縱使……我知你是女兒身,也是要嫁的。」
楚衍一時心跳如擂鼓,恍如一股熾烈的、瘋狂的、洶湧的熱流以星火燎原之勢吞噬最後一絲理智,身子僵硬,不敢再看人半分。
長公主低頭,又吻她手指,姿態虔誠。
「公主,我……我很歡喜的。」她捂著胸口顫聲不已。
「什麼?」長公主是真的沒聽清。
楚衍卻撇開頭去,一直到踉踉跄跄地下車也不肯再說。
徐見溪跟著她一同進了侯府,進來才見譚笑晟端正地坐在廳內。
「這這這……公主怎麼來了?」
「我倒要問問你怎麼來了?」
「我是來拜師習武的!」
楚衍仍是眼神飄忽,他們說話也好似沒聽到一般,耳根的潮紅還未褪去。
長公主瞧她這般模樣,又起作弄心思,偏生外人在場,於是隻是輕輕地牽了她的手。
譚笑晟眼尖,一眼瞧見了,才又想起前些日子滿京沸沸揚揚的傳言——楚將軍要做驸馬了。
他笑嘻嘻拱手:「我嘴真笨,叫錯啦,應當是喚師母!」
「嗯。」長公主點了點頭,似乎很滿意,晃了晃身旁還在發愣的人。
「嘻嘻師母您可是認了啊,那我的小師父可不能反悔!我立刻行拜師禮!」
譚笑晟大喜過望,不等人應,迅速磕了三個頭,速度快到楚衍才反應過來時這人已經收拾好東西奔向門口了。
「師父!我待你成婚後再來教我!」
一溜煙,人沒了。
楚成對誰向來都是沒好臉色的,目光在公主身上停留片刻後挪開,禮也不曾行,轉身去尋玉錦出來。
玉錦匆匆忙忙跑出,臉上顯然多了幾分驚喜之色。
「玉錦,別來無恙。」
「勞公主記掛,我還以為要到初四才能見到你呢。」
二人似乎經久未見,闲聊了一會兒後,玉錦才注意到別扭到無處安放的楚衍。
見她低頭在檐下轉圈,以眼神詢問公主。
徐見溪低聲嚼耳根:「不妨,她這個人呀,長此以往,是跑不掉了。」
15
楚衍一直到晚上仍處於迷迷糊糊的狀態,坐在檐下臺階處,月光皎潔,溫和灑下落在身上,她捂著臉喃喃自語:「完了完了……」
「什麼完了?」玉錦可一直沒走,舒舒服服地躺在搖椅上看她糾結,覺得有趣得緊,不知道倒以為她是這侯府的主人呢。
楚衍愁眉苦臉:「我怎麼對得起我娘啊。」
玉錦愈發起了性子,玩味笑道:「怎麼就對不起夫人了?」
「我若真與公主成親……」
「為這個煩悶?」
楚衍驀然起身,拍了拍身上並不存在的塵土,嘟囔一聲:「倒也不是。
「今日公主來此,害我都忘了講正事。張滋若今天又哭又喊,還下跪了,說什麼他對不起我,這人奇怪得很。」
玉錦臉色陡然一變,似乎一瞬又變回了那個在北地無所不能的軍師,沉聲問道:「他還說什麼了?」
「隻求我珍重公主,別的倒沒了。」
玉錦抿了口茶,冷笑一聲:「他倒是會做人。
「公子,你記不記得……」
楚衍打斷她,望著昏沉的天色,誠懇笑道:「玉錦,我隻記得我自小在北地長大,習武修身以護國土。後來東奴的勢力愈發龐大,兩國為此不得不開戰,嗯,打了好幾年仗了,起落無休,再然後,便是得勝班師回朝了。
「別的,一概也不記得。
「也懶得記起了。」
玉錦聽完不語,臉上有不忍之色。
楚衍又笑起來:「不過,我隻要你告訴我一件事,公主與我,可是舊相識?」
玉錦愕然,點了點頭,一時之間不知她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楚小將軍咧嘴笑得極為開懷,一副「我就知道」的模樣,眼睛快要彎成一條縫了:「好嘛,其餘的你就不必告訴我,倒不如我自個兒想得好。」
「嘻嘻,這是上天賜的好姻緣。」
搖椅上的人又躺下,莞爾一笑,微微搖頭,極輕極輕地嘆了口氣,這可不是上天賜下的,這是有人以身入局不惜玉石俱焚求來的姻緣。
本以為近來京城內最大的事就是長公主大婚了,沒料到譚將軍奉旨回京了。
這位譚將軍徵戰沙場多年,雖是輸多贏少,但大俞疆土在他手中未失分寸,因此深受陛下器重。如今年紀也大了,此次回朝不知是否就此安享晚年了。
說來奇怪,譚紹文回京都沒和自個兒子好好敘舊,倒是早早把楚衍約出來了。
楚衍趕到他訂的酒樓時,見他懷裡左擁右抱,都是年紀很輕的小姑娘,怕是比譚笑晟還要小。
譚紹文見她來了,仍然是不緊不慢地將頭埋於姑娘胸前肆意親吻,迷迷糊糊之間才擠出一句話:「好幹兒,你可算來了。」
楚衍安然坐下,氣聲沉穩:「先父早逝,還請譚將軍珍重。」
譚紹文這才驚異地抬頭,伸手推開懷裡的人,怒斥二人出了房門。
他摩挲著短須:「我先前以為你是掩人耳目,不承想你是真的不記得了?」
楚衍面無表情。
「也罷也罷,我特意提前了些日子回來是為了趕上你大婚的日子。我還聽小晟那小子說你收了他當徒弟?嘿,可也太不把我這個『鎮西將軍』放在眼裡啊!不過小晟他從小就黏你,你一走就走了快十年,一晃過去,世道都變了。」
譚將軍捏著酒杯,浮現醉意,「我倒是沒想著,你還真能和見溪走到一起。」
譚邵文不由想起在很有些年頭的日子裡,他們都還是不諳世事的少男少女。
「你們這兩個孩子都是我看著長大的。我當年攔著你出徵是以為你執意北行是『衝冠一怒為紅顏』,沒料到你打下來的功績比我老頭子好看得多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