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江家最低賤的啞巴庶女。
所有人都輕視我,唯有方懷銘視我為掌中珍寶。
他允諾,待他中舉後,便迎娶我,接我脫離江家這片苦海。
我等了他八年,省吃儉用做針線地貼補他,隻希望他銀錢松快了能少做些工,多些時間讀書。
但金榜題名那天,他卻神色為難,說要委屈我做妾。
官場難行,他需要嫡姐母家的幫襯才能平步青雲。
我沒有搖頭或點頭。
第二日,我去了父親書房,提筆給他留下字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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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沁沁願替嫡姐嫁與溫家大郎。」
1
方懷銘來我小院時,已月掛高枝。
他照例是鑽了狗洞進來的,趴在窗口輕輕喚我的名字。
我舉了燭臺,一瘸一拐走到窗邊。
「沁沁,我中了!我中舉了!」
方懷銘的聲音低,卻掩不住裡頭的喜悅。
其實,我早就知道了。
今日方懷銘去看榜時,父親也派了小廝一同去,得了好消息便快馬加鞭趕回來。
可如今聽他親口說,我還是高興。
「沁沁,我總算沒有辜負你,答允你的事,我做到了。等明日,我就同你父親說,擇個吉日,納你進門。」
方懷銘眼眸明亮,盛滿了笑意。
可我還是敏感地捕捉到了關鍵詞——「納」。
妻者為娶,妾者為納。
我遲疑地舉起手,打著手語:「你要我做妾?」
方懷銘面上的笑容僵了,眼神飄忽著不敢再看我:「官場風波詭譎,我若沒有嶽家提攜,隻怕舉步維艱。」
「你嫡姐江瀟瀟得你父親青眼,她的母親又是郡守表妹,我若娶她為妻便是可以得政、商的兩方助力,官路自然會順遂一些。」
方懷銘的話,是實情。
我於如今的他而言,是毫無助力的累贅。
我不僅是個啞巴庶女,而且我早逝的娘親還是罪臣之女,嫁他為妻,的確會辱沒了他這舉人身份。
可這樣冰冷又現實的算計,要將我們近十年的年少情誼置於何處?
我的伸手關窗,不願再看方懷銘。
可破碎的嗚咽聲,卻從窗縫中溢出去。
「沁沁,你別哭,我知曉是我負了你,但僅此一次。」
「你進門後,我許你做貴妾,用不著守著妾的規矩侍奉你嫡姐,從前許你的自在和安寧也依舊作數。」
方懷銘的承諾,像是什麼不值錢的物件般,灑了我一院子。
他說了許久的話,我也沒給他半分回應。
終於,方懷銘倦了,嘆一口氣:「沁沁,你如今在氣頭上,不願理我,我便先走了。」
「今晚來的匆忙,等明日,我去江邊網了你最愛吃的鳊魚,再來賠罪。」
方懷銘最會烤鳊魚。
往日,隻要吃了他的鳊魚,我便是心裡有什麼不痛快,也即刻煙消雲散。
可我如今,傷痕滿身,實在是不宜碰魚腥。
2
今日得了方懷銘中舉的消息後,父親將我叫到了廳堂。
父親說,方懷銘如今算是出息了,十七歲的舉人,放在我朝百年歷史中來說,也是佼佼者,未來必成大器。
他無父無母,自幼在我們江家學堂讀書,受我們江家恩惠,如今趁他還未徹底飛黃騰達,得牢牢將他抓住。
男女嫁娶,用婚事是最能捆牢他的。
父親想將嫡姐江瀟瀟嫁與他。
可嫡姐自幼與溫家大郎定下了親事。
如此,就需有人填了這個空缺。
江家適齡的女兒,也僅我一個了,這個人選非我莫屬。
「溫家大郎二十有四,是溫家長房長孫,溫家又與我們江家是世交,生意場上榮辱與共,能得如此親事是你的福氣。」
「他們要我們江家的嫡出姑娘,正好將你記在我名下,也算是給你抬了身份。」
大夫人捏著鼻子說出這話,眉眼間寫滿了不屑。
仿佛,這是給了我極大的恩賜。
可我不知好歹,抵S不認這門婚事。
自從娘親S後,我在江家苦苦熬了這麼多年,好不容易等到方懷銘中舉,能接我脫離苦海了,我不要認他們的安排!
我的忤逆,落在父親眼中是為不孝。
他極震怒,動了家法,命婆子將我摁在長凳上打。
十板子,打得我下身一片紫紅。
父親拂袖而去前,丟下一句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若不從,就每日挨十板子,打到你點頭為止。」
這話沒嚇退我。
方懷銘中舉了,他如今是江家的香饽饽,隻要他開口要娶我,父親再不情願也不會得罪他。
我心中這般想著。
給自己鼓著氣,絕不能屈服了父親的安排,成了這段感情的叛徒。
可我忍著身後的疼痛,等了方懷銘一整日。
等來的卻是他要我做妾的消息。
聽見這話的一瞬,我挨的這頓打,還有我寧願為了他對抗父親的心思,全都成了笑話。
原來,再怎麼年少情深,終是敵不過他的官運前程。
3
我在床上趴了一夜,沒有合眼。
直到天蒙蒙亮時,我去了父親書房,提筆給他留下了字條:
「沁沁願替嫡姐嫁與溫家大郎。」
方懷銘棄我,我自是不必從一而終了。
娘親臨S前,留給我的最後一句話,是「寧做農夫妻,不為豪門妾。」
娘親遺言,我不敢不遵。
我自小看著她在大夫人手下被磋磨得體無完膚,最後命喪黃泉。
江瀟瀟與她母親是同樣惡毒潑辣的性子,自小也欺辱我多年,在她手下做妾,定會生不如S。
倒不如嫁給溫家大郎,好歹是正室。
娘親的命運,我不要再重復第二次了。
仔細將紙條用鎮紙壓好,放在顯眼處後,我離開了江家,隻身前往三清寺。
娘親的牌位供奉在那兒,我該去告訴她一聲,我要嫁人了,新郎官不是方懷銘。
給娘親供香火燒紙錢時,經幡微動,有人走進了這密室。
「看來你挑的男人,終是靠不住,連娶你都做不到,如何能替你娘親報仇,替你外祖翻案?」
戲謔的聲音,從我身後傳來。
來者帶著面具,一身黑衣。
我不知他姓名,隻知他是當今永王手下的探子S手。
一年前,我來祭拜娘親時,江瀟瀟曾僱了地痞流氓來毀我清白。
是他碰巧在三清寺後山S人,救下了我。
他朝我討要報酬,要我做他插在江家的一枚棋子,助他家永王大業。
那時他說:「我知你身份,江家的二姑娘,你娘親是罪臣之女,早年沒為官妓。」
「而你外祖,是蓟州刺史,因十八ƭūₙ年前的貪腐案而斬首。」
「當年的案子蹊蹺,疑點重重,若能助力永王掌權,你外祖翻案不是沒希望。」
可我拒絕了他。
永王狠辣的惡名,舉朝皆知,我不敢輕易沾染。
況且,那時方懷銘早就向我承諾過了,等他做官,必定想法子替我外祖一家平反。
我實在不必冒險。
聞言,他沒有強求,痛快放了我,隻叫我將那日之事守口如瓶。
如今,他又來了。
我猜測著,他也許是又來尋我合作的。
於是,我手指沾了清水,在地磚寫下:「民女願效忠永王。」
娘親和外祖的案子,壓在我身上多年。
方懷銘不可靠,我便靠自己。
可那探子卻輕笑一聲:「江家二姑娘,你如今如何效忠永王?你馬上嫁人,便不再是江家人了,如何打探消息?又如何幫永王在江家活動?」
我猛然被噎住。
「不如……你效忠我?」
他上前一步,隨意拾起沒燃燒的香燭,抬起我的下颌。
動作輕佻又浪蕩。
「我雖不如永王那般權勢滔天,卻也能借勢幫你周旋,總還算有分希望,如何?」
我沉默著盤算。
我日後的夫君溫家大郎,是整個遠安郡最混不吝的紈绔子弟,吃喝嫖賭樣樣通,還是個聾子。
不僅沒有科舉的資格,更是早早被排擠出了的溫家生意場。
實在是個沒指望的。
可面前這人,背靠永王,也許到是條路子。
思及至此,我點了頭。
「我還未說,你要如何效忠我,就這樣痛快答應了?」
「我什麼都不缺,唯獨缺個床伴。」
這探子帶著面具,瞧不見他的表情,語氣卻是輕佻。
我霎時又羞又惱,居然信了這麼個東西的調戲,轉身離去。
臨出門前,慵懶的聲音攔住了我的腳步。
「你若不允,日後再求我,可就不作數了。」
我在門邊立了許久,
終究是沒有踏出那門檻。
4
破舊禪房的床榻極硬,將我昨日挨打的傷口磨得生疼。
但這疼,卻不敵那人攻城略地那一瞬的撕裂。
我被激得落了淚。
從此以後,我這身子,連著我這條命,都不再能為自己而活了。
在疼痛中,我好像回到了娘親去世的那年。
那年我八歲,娘親已經纏綿病榻多時。
我沒錢給她買藥請郎中,隻能眼睜睜看著她一日日消瘦下去。
一日十二個時辰,她有八九個時辰都不清醒。
睡夢中,她總是囈語。
偶爾夢見她還是刺史家小姐時的日子,偶爾又夢見抄家時那慘烈的場景,偶爾還夢見她被貶為官妓在花角樓討生活的艱難困苦。
那時,我才知道了娘親的身世。
在她難得清醒時,我問她,外祖是被人陷害的嗎?
她總是不語,隻是垂淚。
在那年的除夕夜,雪下得最大的那晚,大夫人身邊的嬤嬤來小院傳話說,我們母女既然染病去不了席面上,不如趁著日子好,雪地祈福為江家求個來年的安康。
這是擺明了要逼S娘親。
娘親也正是S在了那年的除夕。
走前,她在雪裡抱著我,哆哆嗦嗦地囑咐:
「沁沁,你要記得娘的話,日後切勿與大夫人和你那幾個兄弟姐妹為敵,低眉順眼些,才能保著性命。」
「娘這一生也就這般了,隻希望,你為自己好好活一回。」
「好好長大,嫁個好人家做正房娘子,便能脫了這虎狼窩去,過自在安寧的日子。」
娘親的話,我很該聽的。
可大夫人母女欺人太甚。
娘親走後,我為她痛哭一場。
江瀟瀟卻嫌我哭聲太大,擾了過年的喜慶,讓嬤嬤將一碗燒得滾燙的啞藥灌進了我嘴中。
從此,我再也不能說話。
雙重的打擊之下,我想與那對惡毒的母女同歸於盡,為娘親報仇。
是方懷銘攔住了我。
他叫我想想娘親臨走時的話,他說:「你娘最希望你好好長大,再嫁人過好日子。」
「沁沁,我帶你過好日子,我娶你。」
「我必定中舉,接你出這苦海。」
我是因著方懷銘活下來了。
因著這份情,因著他給我的盼頭,決定聽娘親的話,好好為自己活一回。
可是,方懷銘他負了我。
他負了我!
他不會娶我為妻。
更遑論為了我娘親報仇,為我外祖翻案。
當年情話,字字都是騙我!
那場美好的幻夢破滅了。
我的人生,似乎僅剩血刃仇人這一個支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