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再看我一眼,牽著宋明珠走了。
這天以後,衛洵或宋明珠再也沒有讓我出現過他們眼前,我從一個邊緣人徹底變成一個透明人。
府裡下人見風使舵,對我愈發怠慢,送過來的吃食都是冷飯殘羹。
月娥叫屈:「魚姑娘還是樂班琴師,你們怎可如此怠慢?」
自從我爬了衛洵的床,我就有了一個單獨的院子,不再跟其他歌姬同地起居,因此,這般作踐手法也可做得明目張膽。
不會有人知道。
送飯的也不客氣:
「愛吃不吃,不想吃自己煮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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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爺不要的破鞋,也值得吃好東西?」
月娥雙眼通紅,委委屈屈地哭訴,沒見我從沒吃過這種苦。
我輕輕笑了笑。
也不是沒吃過,以前在臨淵閣訓練的時候,風餐露宿,常有的事。
但自從跟了衛洵後,錦衣玉食,我都快忘了吃苦是什麼味道了。
還挺不習慣的:「算了。」
我手指好得快,但宋明珠那個蚊子大的傷口卻一天天腫起來,沒兩天還發起了高燒,一貼貼藥灌下去也不見好。
太醫一番診斷,說是中毒了。毒性已蔓延全身,幸好及時發現,否則性命難保。
巧的是,宋明珠還留著琴裡的針,一番檢驗後,真相大白。
她啞著嗓子,哭得稀碎:
「魚姑娘,我知道我突然回來,搶了你喜歡的人,你記恨我、討厭我。但我自認對你寬容,不曾輕視,為何你要下此狠手?」
根本就不是我做的,但無人相信,府裡眾人隻覺得我嫉妒成魔,失去了理智。
衛洵親自來審。
「你知道你能留下來,都是明珠求的情?真不知你竟狠毒至此。」
「奴婢百口莫辯。」
他沉沉看著我,失望至極:
「魚半月,本相覺得,我好像從來沒看清過你。」
彼此彼此。
衛洵眼神冰冷如霜,拂袖而去:
「來人,將她關去柴房,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許放出來!」
我在柴房數老鼠,月娥給我帶來新消息:他們婚期已定,就在三月後的中秋佳節。
月娥扒拉在門縫:
「魚姑娘,別傷心也別哭了。瞧你,都憔悴,眼睛也腫了。」
我抬手揉了揉眼,擠出了一點淚。
昨晚撬鎖去楚館玩過頭,都有點精神不濟了,都怪來了一批西域小哥,金發碧瞳,好看得緊。
我閉了閉有點酸澀的眼,安慰她:
「沒事,我睡睡就好。」
我淪落到柴房,徹底無人在乎S活。
以前還有冷飯殘羹,現在直接送餿面,我可沒自虐的習慣,況且每天偷溜出去,吃得老飽了。
但我不能告訴月娥,實在有點心虛。
月娥被我蒙在鼓裡,還偷偷摸摸從門縫給我塞包子,雙眼湿潤,催我:
「姑娘,快吃吧,我偷偷帶出來的,沒人看見。」
我接過包子,咬了一口。
有毒。
6
我在臨淵閣多年,什麼毒沒見過。
這是一種慢性毒藥,吃下會讓人日漸麻痺、四肢癱瘓,最後氣息全無。
外人通常以為人就S了,然後在絕望中被活埋。
是榮明珠?
還是衛洵?
每日都有人送冷飯殘羹,月娥也每日不斷塞包子,我選擇後者。
我將計就計,很快,我便病倒了。
「相爺,您去看看魚姑娘吧,她病得很重!
「她隻想見你最後一面。」
月娥去求他,又磕又跪,最後還是铩羽而歸。
她在我面前努力擠出個笑臉,安慰我:「姑娘,相爺忙於朝政……」
她支支吾吾不敢說實話,怕我傷心。
但這謊話十分拙劣。
什麼朝政繁忙?
我知道今日燈會,他休沐,一大早便陪宋明珠去遊湖。
宋明珠清靈靈的聲音從牆那邊傳開,黃鸝鳥似的,嬌笑著要衛洵給她摘荷花、剝蓮蓬,如何如何。
衛洵也恨不得把過去幾年的虧欠都還給她,笑得寵溺:「好,都依你。」
兩人情濃,哪看得見別人生S?
我朝月娥笑了笑,讓她別放在心上。
剛發病時,大夫已經來看過了,我症狀奇怪,他完全摸不著頭腦,隻說我憂思鬱結。
就是相思。
心病還須心藥醫。
這話輾轉給衛洵知道,他隻是漠然地翻過一頁書紙,冷淡道:
「不過是無病裝病,跟我玩小心眼,隨她去。」
衛相叱咤朝廷,見慣了風雲詭譎、陰謀詭計。這些欲擒故縱的小手段,他自信一眼便看出來。
所以並不相信我是真病了。
我病得越來越重,連抬手都吃力。我看著屋頂的破洞,讓月娥去幫我請一下衛洵。
一句話斷開了好幾次,才說了完整,透著一種行將就木的S氣。
我想看,他能絕情到什麼程度。
月娥再度去哭求,他不耐煩:
「相思不是病,更不會S,隨她。」、
「給她一千兩,我已仁至義盡,除此之外,其他的我都給不了,也不能給。」、
「她自己走不出來,自困牢籠,那是她自己的選擇。」
他分析得合情合理,然後就將月娥打發走了。
我問:「他今日什麼時候回來?」
月娥低頭不語。
知道了,今晚還有燈會,會很晚。
「姑娘,相爺另有所愛,你何必如此S心眼。委屈自己?你不如走吧。」、
「天大地大,何愁找不到好男人?」
時間差不多,我確實要走了,但走之前,我要做一件事。
7
半夜,我從草堆中睜開眼,一個鯉魚打挺跳了起來,往柴堆彈了一個火折子。
火星「噼啪」炸響,瞬間燃起熊熊大火。
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火,讓相府陷入一片混亂。
我趁亂潛進書房,將重要信件情報搜刮一空。
然後順便收拾了個潛伏了許久的S手,丟進柴房。
這S手是太子人馬,好幾次下毒衛洵,我不能讓衛洵S,已暗中救了他好幾次。
大火從柴房燒起,一路蔓延到書房,火舌蹿得天高。
我換上丫鬟假面,混在救火的人群裡,誰都沒有發現。
燒得最旺的自然是柴房。
但所有人都第一時間趕去書房。
月娥六神無主,在人群中抓住一個小廝,心急如焚:
「魚姑娘!魚姑娘還在裡面!你快去救她啊!」
書房重地更為重要,小廝提水就走,顧不得她。
她又拉住一個:「柴房柴房!柴房還有人!」
那人怒吼:
「火那麼大,怎麼進去?柴房而已。別礙事,我還要去書房!」
月娥的哭聲在人山人海的喧鬧中,無人聽到。
上京已三月沒有下雨,天幹物燥,柴房又堆滿了柴,燒得更是火旺,一片火紅,熱浪滾滾,連人都靠近不了,更別說進去了。
燒啊燒。
燒吧,燒吧,把證據都統統燒幹淨。
魚半月,也會跟著從此消失。
衛洵大概也不會傷心,他應該會松了一口氣,從此再也沒有別人糾纏他,破壞他和宋明珠的幸福。
我站在人群裡,抱著水桶,也裝模作樣地參與到救火中。
書房的火已經撲滅。
隻剩柴房無可奈何,隻能看著眼睜睜地燒。
此時,微衛洵終於聞訊趕了回來。
他看著滿目瘡痍的相府,乍看那麼大的損失,也能做到波瀾不興。
他站在書房前,平靜地交代下去。半晌,他忽然問:「魚半月呢?讓她回自己房裡。」
眾人面面相覷,東張西望。
月娥從一個方向走來,渾渾噩噩,兩手垂在身側,像具抽幹了力氣的木偶,眼神呆滯:
「姑娘……沒了。」
衛洵呆愣了一下,那一瞬間,似乎聽不懂她的意思,安靜了許久,忽然笑了起來。
「她是不是又在哪裡躲起來了?
「告訴她,讓她別費心思了,本相沒空跟她玩躲貓貓的遊戲,幼稚。」
原來他還記得跟我玩過那麼幼稚的遊戲。
月娥抬起頭,緩緩抬手指著拆房的方向,猶火光衝天,煙燻霧繞。
她笑了一下,諷刺起來:「對啊,她就在那裡玩躲貓貓,等你去找。
「她一直都是這麼幼稚的人,相爺以前不是很喜歡嗎?」
衛洵嘴角的笑意,漸漸變了味,生出些猙獰可怖的意味來,冷聲道:
「魚半月恃寵而驕,你也膽子肥了,敢頂撞了。
「讓她過來見我!」
下一瞬,月娥號啕大哭:
「沒了!魚姑娘燒S了,你還讓她怎麼來見你!」
有什麼東西裂了。
衛洵大手握著折扇,生生在他手裡折斷,袖口滴血。
眾人噤若寒蟬,不敢說話,隻餘月娥悽慘哭喊。
他咬著牙:「我知道了,她故意的是不是?讓你來騙我。
「想讓我心疼她?」
此時,柴房那邊,轟然傳來柱梁倒塌的聲音。
轟天大響,震得人心顫。
老管家這時跑了過來,大聲說柴房塌了,火也滅了。
衛洵神色瞬間變了變,此時,宋明珠走上前,小聲說:
「阿洵,魚姑娘有手有腳,能走會動,著火了怎麼不會自己逃?
「說不定自己走了。」
衛洵竟覺得她說得有理,然後,開始茫然地在人群裡找。
一個個地看過去,沒有,都沒有。
衛洵臉上的血色也一點點褪了下去。
「魚半月,你在哪裡?
「你給我出來!」
急躁,惶恐。
8
他終於肯去柴房見我。
此時,柴房已被大火夷為平地,一地焦炭,還冒著星火。
這樣大火,是沒有人能活下來的。
他怔在原地,半晌,自言自語道:
「我不信。
「不會的,她遇到事情,跑得比誰都快,她不會坐以待斃。」
是啊,我手笨腳笨,好幾次在書房弄壞他御賜的墨寶,打翻他喜歡的文竹,他作勢來教訓我,我從他腋下一溜,他追不上我。
一個追一個趕,真的好幼稚。
月娥隨後跟到,腫著一雙眼,發狠道:
「相爺,柴房上了鎖,魚姑娘早已病入膏肓,連起身都困難,她拖著那樣的身子,能怎麼逃?
「是你下令把她關到柴房,誰敢來給她開門,誰敢放她出來?」
衛洵臉色瞬間煞白,月娥的話好像一根根刺針,狠狠地扎進他心髒,痛徹心扉。
這種痛,在下人翻找焦炭,抬出一具燒得面目全非的焦黑屍體時,達到了頂點。
此時,天光微亮。
衛洵臉上的血色也褪了個幹淨,他閉上了眼,身形猛然一晃,腳下一個踉跄,被身邊的宋明珠扶住。
月娥的話再次響起:
「相爺是怕嗎?不敢看嗎?
「也是,姑娘病中的時候,你就不來看她,她現在那麼醜,你怎麼還願意看?」
月娥越說越口無遮攔,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氣。
連我都為她捏了一把汗。
相處那麼久,我都不知道月娥有這般膽識。
衛洵不知在想什麼,就這樣,在柴房前站了好久,眾人不敢發出一聲,最後是管家試探著上前,將焦屍收殓。
下葬的那天,管家犯了難。
他忐忑半天,瑟瑟發抖地去請示衛洵:
「老奴想找些魚姑娘的東西下葬,可是,她房裡已經空一物。」
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衛洵已恢復平靜。
聞言,他頓了頓,放下書,跟著管家來到我房間。
他送的前朝字畫、金釵銀環、綾羅綢緞,全部都不翼而飛。
房子空空如也,管家從床底拉出一個銅盆,裡頭是燒盡的殘灰。
窗外也碎了一地茶盞陶瓷。
這些殘渣,就是我唯一的遺物了。
衛洵恍了神,茫然問:
「東西呢?
「去哪裡了?」
月娥也不明白,但她思考了一陣,忽然潸然淚下:
「姑娘被你傷心透了,相爺送的東西,她肯定一件也不想留。
「丟了,扔了!相爺不要她,她也不要相爺了!」
月娥哭著吼完,怕觸景生情,轉身跑了出去。
衛洵腳下有些沉重,緩緩移到我床邊,一沾床,便感覺席下觸感不對。
他掀開席子。
床板上,鋪滿了宣紙。
一筆一畫,都是他的名字。
「衛、洵……衛、子、懿,你名字好難寫!」——這是我說過的話。
他教我寫字,偏要我寫他的表字。
我從未見過筆畫如此多的字,我一邊寫,一邊嘟囔抱怨,寫得手酸臂痛。
他教我一個方法:
「這個字寫好了,其他字也就水到渠成,你把『我』放到枕下,日思夜想,說不定能無師自通了。」
傻子都知道是玩笑話。
但說不定還真有點用呢?
他站在我床前,纏著手收拾起來,然後一張一張,翻來覆去。
分明隻是他隨口的一句玩笑話,但我就是傻乎乎地當真了。
衛洵很安靜,摩挲著,輕輕地說了一句:
「真笨。」
然後,他狠狠地抽了一口氣。
再松開時,一顆滾燙的淚珠滑落腮邊,滴到紙上暈了開來。
他輕喊:「魚半月。」
接著,肩膀微顫,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哽咽和抖動。
淚水一串串落到紙上,到最後,他失聲痛哭。
或許在某個午夜夢回,衛洵會偶爾想起來,曾經有個姑娘為他心碎了一地。
魚半月,別看了,走吧。
你們是兩個世界的人。
他玩弄了你,你也欺騙了他。
從此山高水長,一別兩寬。
9
我靠衛洵的賞賜,搖身一變,成了閣裡最有錢的大佬。
牛馬做了三年,我恢復自由的第一件事就是實現人生願望。
喝最香的酒,睡最好看的男人。
彼時,我已經在出江南楚館風流快活。
新羅婢給我煽風,昆侖奴給我捶腿,金發碧眼的西域小郎君給我斟酒。
「下一個。」
我抬起纖纖十指,將面前紅衣姑娘揮了下去,隨即,另一人上前,在我面前貓步走了兩圈,展示另一款紅裙。
「不好看,下一個。」
這些姑娘們,身高、體態都跟我差不多,都是為了幫我試衣的。
主打一個有錢任性!
小郎君將葡萄喂進我嘴裡:
「奴覺得,姐姐這般仙姿玉容,穿什麼都好看。」
我抬手打了一下小哥的緊臀,緊實有肉,手感甚好,贊道:
「有眼光。」
小哥低沉一笑,在我面前微微俯下身,衣衫半敞,露出大片冷白皮膚,我鼻子一熱:
「賞!賞!賞!」
金元寶一亮,小郎君笑容愈發燦爛,濃眉下一對多情桃花眼,將我魂都勾了。
相府三年,我的審美直線拉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