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步一跪一磕頭,從城東到無妄寺,隻為求來一枚護身符。
阿爹失蹤,阿娘病重,我已然絕望,除了向神佛祈求,別無他法。
可惜等我磕頭到山頂,已到閉寺的時辰。
恰逢佛子修行回寺,他的轎輦從我身邊經過,落下一隻梵玲花。
他探出頭來,「小丫頭,天色晚了,還是早些回家的好。」
我撲上去,「求佛子憐憫,讓我拜一拜觀音菩薩,讓我爹早日回家,讓我娘快快好起來。」
他示意我過去,然後衝我擠擠眼,悄聲道,「別求了。」
「那些都是假的,天底下哪有什麼神佛,都是大禿驢說來騙你香火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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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張口結舌,不知該說些什麼。
他是年僅十五就得道的高僧,當今陛下的御弟,連他都這麼說,那我爹娘是再無指望了。
悲從中來,我不由得放聲大哭。
他依然笑嘻嘻地,不被我的痛苦感染。
「不如求求我?」
我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他說這世間沒有神佛。
卻不知從那天起,他就成了我的佛。
1
「天底下哪有什麼狗屁神佛,都是大禿驢們說來騙你香火錢的。」
他容貌俊美,眉間一粒朱砂紅痣,法相莊嚴,卻說著離經叛道的話。
我呆楞當場,因為磕了一路的頭,腦子裡好像裝滿了漿糊,一時間無法理解他的意思。
「可是他們說——」
他更積極地探出半個身子來,隨行的轎夫好像已然習慣了主人的做派,低眉順眼,無有不從。
「說劉侍郎大人家的公子原本蠢笨如豬,來寺裡求了菩薩,突然連中三元?還是宋丞相家的老太君本來已經起不了身,捐給無妄寺十座金身後,一夜之間便健步如飛,紅光滿面?」
我不由自主點頭,他笑容愈發燦爛。
「我告訴你,那是因為本王給禮部通了氣,閉眼給那劉現寫的淫詞豔曲過了審,成了三甲的最後一名;宋老母病是為了的小兒子頑劣氣病的,我讓他去了軍裡,她便不敢再裝病了。」
我抖抖索索地看著他,「佛子,佛子你——」
原來世間沒有神佛,那我阿爹阿娘可怎麼辦呢?
我已求無可求,拜無可拜。
我悲從中來,終於放聲嚎啕起來,「爹啊!娘啊!莒娘無用——」
佛子被我一嗓子驚嚇到,轎子晃了幾晃,一朵轎檐上的梵玲花悠悠落下,掉入我的懷中。
「哭什麼哭。」
他斜著眼睛瞥我,「傻丫頭,你還不懂我的意思啊?不如求求本佛子呢。」
我撲通一聲跪下來,「求求佛子菩薩。」
他看著那朵梵玲花,「觀自在菩薩,渡一切苦厄。本王渡一渡你罷。」
我呆呆抬起頭,他自顧自地說,「隻是你要知道,這世間沒有菩薩,也沒有神佛,救你的人是本王。」
「本王是誰?」我問。
他氣笑,「好好好,救了個蠢丫頭。」
沒有神佛,於是他成了救苦救難的人。
從那天起,他便成了我的佛。
他救出了被冤入獄的阿爹,又找了大夫看好了阿娘的病,順手還給我留下了二十兩銀子。
站在我家的泥屋前,他皺眉看著自己沾滿泥汙的鞋,「本王就不進去了。」
我趕緊脫下自己的外褂,給他鋪在泥地裡。
那是我長到十二歲以來第一次得到的新衣,可是能給他踩在腳下,我也覺得快活。
「莒娘,你倒是個貼心的。」他誇我,踩著我衣服走了幾步,「好了,本王要回去了。」
他向那裝飾著梵玲花的馬車走去,我隻滿心傾慕地看著他,努力地揮手。
「莒娘願為佛子做牛做馬!佛子可千萬別忘了莒娘啊!」
他動作頓了一頓,「那你——要不要跟我走?」
2
我的手停止揮動,「跟你走?」
他眼睛烏溜溜地盯著我,「是啊。」
我遲疑起來,「那我阿爹阿娘怎麼辦?」
他噗嗤一聲笑出來,「我逗你的,你還真信啊!」
他倨傲地仰起頭,「求著來伺候本王的不知道有多少人,哪輪得到你這個小毛丫頭!」
我嘿嘿傻樂,「輪不著也不要緊,佛子,我每隔七日就會去給你上香的。」
他早已踏上梵玲花的馬車,「不要燒香了,味道不好。」
頓了一頓,馬車裡傳來他的聲音,「帶點米花糖也罷。」
我看著他遠去的馬車,蹦跳著應允,「本王!我明日帶米花糖去看你呀!」
屋內,阿爹和阿娘帶著一臉劫後餘生的倦色和慶幸在竊竊私語。
我看著佛子遠去的馬車,打算去山上逮一隻野兔,等剝了兔皮,好換些米花糖。
等我帶著米花糖前去的時候,佛子在高高的蓮花臺上趺坐講道,白衣如雪,梵號聖潔,身邊似有佛光。
法會結束的時候,他面前堆著如山似海的禮物。
順滑如雲的綢緞,寶光燦爛的金身佛,還有我那一籃的米花糖。
他隻帶走了米花糖。
少傾,他的侍從阿弘走了出來,「主子說了,下次帶些麥芽糖。」
我點頭,他又遞過來一枚銀元寶,「主子讓你別再去打兔子了,S生不好。」
我遲疑了一會,推開了銀子,「不成,我還是想吃肉的。」
阿弘也是個半大小子,跟我面面相覷,還是胡亂塞給我,「管呢,隻要不抓兔子就行。」
我琢磨一會,便也接了。
於是我每隔七日都會給他送甜食。
從米花糖到麥芽糖,再到玫瑰櫻桃,冰糖雪梨,我成了他坐下最虔誠的供奉的香客。
日子就這樣安穩甜蜜地過去,我等候的地方從大殿變成他的客廳,每次送完糖,他也會與我談笑幾句。
不僅是寺裡的僧人,就連常來常往的京城貴人我也認了個臉熟。
因為佛子——後來我才知道他叫姬蒼——跟我的關系頗為密切,於是她們對我也多了幾分笑臉。
不送糖的日子裡,她們對我在寺門口擺著的茶湯攤子也會賞光一二。
家裡阿弟開了蒙,我聽著也學認了些字。
於是我美滋滋地寫了一份狗屁不通的信給姬蒼,告訴他我給他多添了一道紅豆透花糍。
我現在知道本王是什麼意思了。
他本應是鎮北候,大靖的王爺,隻是生來就有佛緣,於是先皇將他送來了無妄寺,果然被圓虛大師一眼看中,成了他的親傳弟子,七七四十九天後在他座下被點化,從此一心向佛,佛法雙修。
他回信很快,卻隻兩個字。
「快走。」
3
我懵懵懂懂,抓著阿弘問這是什麼意思。
這幾年來,阿弘早已跟我混得很熟,他面色陰沉,「御史臺說主子有反心,這段日子你不要再來了,躲得遠些,免得牽連到你。」
我瞪他,「我不是那樣的人。」
阿弘隻悲涼地看著我,欲言又止了幾次。
京城貴人們的嗅覺是最敏銳的,他們比大黃狗還讀得懂風裡的信號,於是再一個七天後的法會,姬蒼的蓮花臺下隻有我一個人,帶著一籃子槐花蜜。
他依然笑眯眯地看著我,「莒娘,怎地不聽話?不是讓你別來麼。」
我遞過去籃子,「怕你沒得零嘴吃呢。」
他笑笑,「好。」
那笑容裡有點我看不懂的悲傷,還有點釋然。
我走出無妄寺,寺門在我身後重重地關閉,好似再也不會打開。
我心中一跳,隻覺得不是吉兆。
果真,此後七日,無妄寺再沒開門迎客。
再開門時,宮裡已然認定了姬蒼的罪行,昔日的御弟高僧淪為階下囚,不日便要流放南疆。
我推起茶攤便往家跑。
路過菜市口的時候,我看見了兩個熟悉的身影。
他白衣變汙衣,阿弘的腦袋已然和身體分離。
我往前走了兩步,他好似看見了我,對我輕輕搖了搖頭。
身上披掛的破爛菜葉隨著他的動作掉落,猶如那日墜落的梵玲花。
我驀然想起他說的話,果然這世上是沒有神佛的。
他這樣的高潔和氣的人,也要受這樣的屈辱,除了老天不開眼,又有什麼別的解釋呢?
我忍住熱淚,轉身推著小車就跑。
4
半夜,我悄悄去了一趟亂葬崗,給阿弘收了屍。
他被我趁著夜色埋在了無妄寺後頭,墓裡,我給他帶了些他愛吃的肉餅。
「阿弘阿弘,富貴皆由命。前世各修因。有人受持者。世世福祿深。」
聽姬蒼說了那麼多場法會,這些東西我也會念了。
我的淚水一滴滴落在土裡,阿弘的屍首也沒有回應。
「你放心,我幫你照顧你主子。」我抽泣著,給他將土鏟平。
安頓好阿弘,我便抱著包袱去了宣武門口守著。
流放的犯人都從這出發,隻要在這兒等著,不怕等不到姬蒼。
天色蒙蒙亮,有糖葫蘆似地一串兒被拴在一起的人跌跌撞撞地向這邊走來。
我拍拍身上的土, 一個、兩個——直到最後一個,我才看到姬蒼。
「主子!」我琢磨了半天,他現在已經不是佛子了,自然不能這麼叫,更不能叫王爺,於是便隨了S去的阿弘的稱呼。
他睜大眼睛,然後扭過頭,「我不認識你。」
我巴巴地湊上去,「主子,我是你救過的莒娘啊。」
一邊押送犯人的兵甲嗤笑一聲,我趕緊掏出一小塊銀子,「大哥,通融通融,吃個早食。」
對方拿了,鼻子勉強哼一聲,也不看向這邊了。
我趕緊掏出裝滿水的竹筒,湊到姬蒼幹裂的唇邊,「快喝。」
他渴極,一時間也顧不上罵我,我低聲,「我給阿弘埋在無妄寺後頭了,你放心。」
他沉默了一會,「你還來做什麼,跟我沾染上是好玩的麼?」
我聲音低微,「阿爹阿娘知道你的消息,也很擔憂呢,家裡這幾年若沒用你給的賞銀,弟妹也早餓S了。他們連夜請鄉長寫了放親書,我就不再是沈家的姑娘了,拖累不到他們。」
他安靜地聽我說完,聲如蚊訥,「莒娘,你真傻。」
我掏出一件外衣給他披上,悄聲道,「我帶了麥芽糖。」
沒有神佛,卻有我這樣不知S活的香客。
他當年金光閃閃地救了處在絕望境地的我,我沒有那麼大的能量能回報,隻能刀山火海,都陪他走一遭罷。
5
出了京城,兵甲們的言行明顯地囂張了起來。
從這兒到西疆,要走半年都不為過,一串十人,除了姬蒼,前頭的幾個人已然有了些鬼祟。
兵甲怒喝一生,舉起刀柄就重重敲下去,「都給我老實點!」
姬蒼吃了兩顆我悄悄塞給他的麥芽糖,又喝了一筒水,精神恢復了些。
我幹慣了活,跟著他們走倒也不太累,隻是那些兵甲不住地打量我,甚至開始往我身上挨挨擠擠。
「好標志的小娘子,何苦跟這和尚拉拉扯扯?跟哥哥一起,吃香喝辣,總少不了你的。」
我反手亮出一把農刀,「大哥莫開玩笑,我親生大哥還在樓蘭城做百夫長呢,如今不過是借著這一路同行,跟著尋親去!」
樓蘭城還遠著,我又補了一句,「家裡信已然寄過去了,他若尋不到我,定會著急,畢竟大哥也受過姬公子的恩,曉得姬公子被陛下放去西疆了!」
他們對視一眼,去了別處嘀咕,暫時放開了我。
我驚魂未定地躲在姬蒼身邊,他露出一個淡淡的笑,「莒娘,從前倒是我小看你了。」
我悶悶地,「騙得了一時,未必能騙得了一世。我知道你是冤枉的,莫著急,將來定能有沉冤得雪的——」
我還待安慰姬蒼,突然從路邊的小樹林裡傳來馬匹的嘶鳴聲,一列訓練有素的黑衣人掠出,舉刀便砍。
「救命!」那些兵甲壓根不是他們的對手,隻來得及呼喊一聲便斃於刀下。
我趁亂用農刀砍斷姬蒼手上縛起的麻繩,「我們走吧!」
他隻是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地看著我。
「走呀!」我急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你的冤屈遲早能洗清,何苦——」
「——若我說,不是冤屈呢?」
區區幾息,連同兵甲在內所有人都已經氣絕身亡,活下來的隻有那群黑衣人,還有姬蒼和我。
他們衝姬蒼跪下,「主子!」
姬蒼安靜地看著我,「——若我說,我確有反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