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茶——」
他話鋒一轉,皮笑肉不笑:「就是太老,太醜。」
13
在座的都是人精,哪有聽不懂的?
阿爹臉色一訕,暗中瞪祝連枝一眼。
他從前便不贊成母親抱養,又因沒有親自照料,親情更加淡薄。
如今聽聞裴言醫術有成,也算一方神醫,竟重新打起攀親的念頭——
他要給祝連枝和裴言說親。
我略一思索,便知曉阿爹心裡打的算盤。
Advertisement
他官場沉浮十幾載,豈能看不出今日綁架之事的異常?
祝連枝是從別處抱養來的血脈,自然比不上我重要。
從前阿娘舍不得,不過多養張嘴,養得起,便養了。
如今威脅到我的太子妃之位,那可就留不得了。
當務之急,是趕緊將她送走。
裴言是遊醫,幾抬嫁妝打發,讓她跟著裴言浪跡天涯。
遠離上京,再好不過。
「我?娶她?」
裴言手指自己,冷笑:「伯父,當年是我爹朝您射的箭嗎?」
「要如此恩將仇報?」
我撲哧笑出聲。
縱然祝連枝一心系在周懷景身上。
被這樣當著眾人的面奚落,神情也是掩不住的難堪。
她一難堪,我就高興了。
「我已有意中人。」
裴言語氣平靜,我卻不知為何,心頭一跳。
我驀然抬頭,正巧與他落在我身上的目光相撞。
裴言挑眉,衝我粲然一笑:
「伯父不如考慮考慮這門親事吧?」
14
裴言的發言堪稱大逆不道。
滿堂寂靜。
眾人順著裴言的目光看向我。
頓時驚詫不已——
我竟梳回了未婚的發髻。
阿爹呆住了,但還是下意識地出言反駁:「阿月已嫁入東宮,位居太子妃——」
「馬上不是了。」
我適時打斷阿爹,語氣平靜:「我歸家前,已經給周懷景留了和離書。」
這個時辰,想必他已經回到東宮。
動作再快點的話,興許已經在和離書上蓋了私印。
他與祝連枝,終於要有情人終成眷屬。
餘光裡,祝連枝又驚又喜。
而我神色冷淡。
「這個太子妃,我不當——」
話音未落,大門轟然倒地。
親衛魚貫而入。
周懷景一手握住韁繩,堪堪止住馬。
另一隻手,緊緊攥著一封書信。
骨節分明的手指,因過度用力而發白。
他平靜地俯視我。
「祝連月。」
「你要與孤和離?」
15
出乎意料的,周懷景不同意與我和離。
他翻身下馬,當著眾人的面,將和離書一點點撕碎。
信紙殘片被風卷跑吹落,猶如飛絮,落了我滿身。
「你怎麼敢。」
他神情平靜。
我卻知道,是他即將發怒的徵兆。
幾乎都要忘了,上次他這樣發怒,已是兩年前。
因為我搶先訂走珍寶閣新出的流玉簪,他怒斥我:「連枝已經把能還你的一切都還你了。」
「你為何還要故意搶走她心儀的首飾,為難她?」
為難她。
周懷景貴為太子,若他有心,仔細探查,怎會不懂其中的門道。
不過是因為,他信任祝連枝。
所以根本沒查。
我拂去身上的紙屑,平靜地與他對視。
「這不正是殿下真正想要的嗎?」
與祝連枝在一起。
他身份矜貴,自然不會有人敢嚼他的舌根。
周懷景靜默一瞬,怒意已然消了大半。
「我不曾這樣想過。」
周懷景知道自己在說謊。
他分明動搖過,就在幾個時辰前,可分別的痛覺,讓他覺察出愛意的深淺。
不知何時起,眼前人牢牢佔據心房,讓他的眼裡,再容不下別人。
臉色慘白的小青梅,再也不能分走他一個眼神——
可他抬眼,看見的卻是枕邊人平靜的神情。
既沒有生氣,也沒有難過。
心頭如被剖開一個豁口,泛著細密的疼。
他隻好用怒意掩飾,用力握著她的手腕,聲音陰鸷:「走。」
16
沒人能阻攔周懷景。
連祝連枝也不行。
她追出來,狼狽地摔倒在地,連聲音都變得尖利:「阿景——」
「吵。」
周懷景皺眉,將聲音遠遠甩在後面。
風聲呼嘯。
他馬術好得驚人,竟還能分出一隻手,替我擋住刮臉的風。
若是從前,再早兩年,我一定被他的這點好勾得暈頭轉向,感激涕零。
可如今,我已經不再需要。
也不敢再要。
周懷景固執地和我解釋,賊寇之事,是他一時糊塗。
他與祝連枝,從前什麼都沒有,往後也不會有。
我聞言,輕輕一笑:「殿下越是這麼說,我越是心驚膽戰。」
他能因為我,而全盤否認對祝連枝的情誼。
假以時日,難道不會為別人拋棄我?
大風將牖窗吹得哐當作響。
周懷景將我壓在榻上,重新為我系上玉佩,眼裡泛紅,竟隱約有淚。
「是我做錯,你要如何罰我,我都認。」
「別這樣看我,連月。」
他伸手,遮住我的眼睫,落下一個吻。
我回望他,同樣伸出手——
啪。
周懷景被打得偏過頭去,怔怔地起身看我。
他竟然說喜歡我。
我並未有半分開心,反倒覺得喉間翻湧,想吐得厲害。
「我嫌你惡心。」
「滾。」
殿內靜默半晌。
隻聽周懷景聲音嘶啞:「太子妃豈是你說不當,就能不當了的。」
「祝連月,你這輩子,都別想離開我。」
17
有宮人急匆匆來報,說聖上有詔。
沉重的殿門落了鎖。
殿外,周懷景叮囑親衛,將我嚴加看管,絕對不能讓我出去。
我摘下他重新給我系上的玉佩,狠狠擲向殿門。
卻沒有傳來珠玉碎落的聲音。
玉佩被憑空接住,握在手裡,仔細打量。
我看著忽然出現的裴言,一臉驚詫:「你怎麼會在這裡?」
「哼,小爺我的輕功實力也是不可小覷的。」
裴言遞來玉佩:「挺好看的,襯你。」
「碎了可惜。」
我閉目:「這是我和周懷景的定情之物。」
耳邊頓時傳來叮當一聲。
玉佩四分五裂。
「哎呀,沒抓穩。」
裴言的語氣滿是遺憾:「不小心摔碎了,好可惜。」
我:「……」
能不能更假一點?
「你——」
裴言又再說了什麼。
我卻忽然覺得腦袋嗡嗡直響,什麼也聽不清了。
身體好熱。
臉頰也很燙。
緊接著,眼前一陣天旋地轉,我徹底栽倒在裴言懷裡。
他臉色一變,伸出手來,手背貼上我滾燙的前額。
似乎有半輪明月從我眼前晃過。
「怎麼會這麼燙?」
我閉目不答。
心裡的念頭卻越來越清晰。
難怪,周懷景令人將我嚴加看管,哪裡也不許我去。
方才,他的那個吻——
趁我沒有防備,周懷景將引人意亂的藥物渡氣於我。
我不過想要同他和離,他卻用如此下作的手段作踐我。
因流落江湖的經歷,初時嫁給他,我難免自卑。
現在卻忽然釋懷。
他自居高潔,卻為人卑劣,是他配不上我。
我更應該走,不應該難過。
我勉強站直身體,抬起頭,裴言臉色蒼白,眉眼裡盡是擔憂。
所幸,周懷景絕對不會料到。
裴言會先我們一步,早就藏在殿內。
他身上好涼。
我的體溫越來越燙,與裴言貼得也越來越近。
「祝姑娘,你冷靜一點。」
他終於忍不住,咬牙切齒:「老子現在去S了他——」
「不要。」
我攥著他的衣領,搖頭。
我確實想讓周懷景去S。
可要在這東宮之中要他的命,並不容易。
S了他,我們誰也走不了了。
還不如——
「帶我走吧。」
我聽見自己被情欲灼得嘶啞的嗓音。
18
我意識混沌,昏昏欲睡。
耳邊傳來宮婢侍衛們慌亂的聲音:「走水了,走水了——」
裴言攔腰將我抱起,飛身登上屋檐。
入目之處,東宮大火四起。
裴言的聲音像來自混沌之處:「小爺替你報仇了。」
「燒S那個王八蛋最好。」
耳邊,風聲呼嘯而過。
匆匆趕回的周懷景似有所覺,抬頭往我們的方向看來。
紅牆黃瓦,畫棟飛檐。
他的心跳無故錯了一拍。
卻什麼也沒看見。
19
夢裡,我又恍然重回前半生。
這些年我流落在外,無長技傍身。
隻能吃百家飯長大,偷雞摸狗,坑蒙拐騙。
為自保,後來我學會女扮男裝。
偽裝那般青澀,那般拙劣,理所當然地被人牙子識破,險些被賣入春風樓做娼妓。
若不是一個少爺大發慈悲,好心救下我,我恐怕早就淪落風塵。
那少爺的面容模糊,怎麼也看不清。
長身玉立,手持折扇。
手背上,月牙狀的印記卻十分清晰。
他說:「裴言。」
他的名字。
20
裴言說,府上有神醫,讓我撐住,這就為我找來。
可吃藥太苦,針灸太疼。
掌心傳來的溫度冰涼,舒服得令人喟嘆。
我不由自主地更親近他幾分。
他後退一步,對我行禮:「祝姑娘,我的確早就心悅於你。」
「可我並不想,趁人之危。」
怎麼能算趁人之危呢。
我垂眼,看著自己伸出手去,攥住他的衣襟。
一點點,將他拉得與我更近。
他呼吸凝滯,耳後同樣灼熱。
半晌,散出一句嘆息。
他道:「祝連月,你敢再負我,你S定了。」
我說:「好。」
年少時他算救我一命,我卻順勢接近他,騙光他身上的所有錢財,然後沒有留下隻言片語,拍拍屁股走了。
密林之中,他又救我一命,我卻沒有認出他來。
今日,他又救了我一次,我卻拉著他共沉淪。
我從來就不是什麼好人。
窗外月破層雲,落雨綿綿。
屋內小爐溫香,翠帳遮月。
「祝連月。」
裴言嗓音嘶啞,我朦朧抬頭。
他認真地說:「你這個王八蛋。」
我輕笑頷首:「是。」
21
翌日清晨,我在裴言的懷中清醒。
房間凌亂,遍布曖昧氣息。
身子酸軟得厲害,我剛動,裴言便睜開雙眼。
眉眼沉靜,暗含警告:「祝連月,昨日你答應我的,不會忘記了吧?」
不負他。
我斂去眉間笑意,認真應道:「不會。」
才怪。
這麼多年沒見,他怎麼還是這般——
天真得厲害。
22
裴言找來神醫朋友,神色緊張。
隔著簾幕,入眼,果然是蘇無眠的輪廓。
我恍然大悟。
他的父親,才是阿爹的故人。
「不必擔心,祝姑娘身體康健得很。」
「不過好端端地,怎麼要給她看病?」
蘇無眠小聲嘀咕兩句,裴言輕咳兩聲,沒有說話。
他們很快又談論到別的話題。
「還有,你昨晚忽然要水做什麼?」蘇無眠語氣不悅,「讓你買幾個僕從,你S活不買,大半夜,還得我起來給你折騰。」
「這麼冷的天,要盆冷水。」
「方才進屋,那盆水還好端端地放在房門口。」
「說,你是腦子壞了,還是故意的,存心折磨我?」
一室靜謐,鴉雀無聲。
半晌,裴言面無表情地吐出兩個字:「別管。」
23
上京城中傳遍,東宮突生大火,燒了整整一夜。
金玉瓦礫,盡數化為灰燼。
聽聞燒的大多都是偏殿,無人傷亡。
卻有人看見,太子殿下渾身髒汙,顧不得梳洗。一大早,叩響侯府的大門。
我並未回府。
而是已經喬裝打扮,坐上出城的馬車。
天高皇帝遠。
趁周懷景回過神前,我要徹底離開這裡。
至於家人——
這三年的相處,始終隔著祝連枝,我一時間,竟想不起有什麼值得掛念的人。
但我還是讓街角的乞丐幫忙轉交一張字條。
「不姓祝,不相認。」
我會改掉我的姓氏,不再與侯府有半點瓜葛。
馬車徐徐向城外駛去,隔著車簾,裴言絮絮叨叨:「咱們去哪呢?」
「江東,淮南,還是青州?」
「你從前不是說想開個餛飩鋪子嗎?」
「不如咱們這次就去青州開餛飩鋪子吧。」
微風卷過,車簾輕晃。
我抬頭,凝望著裴言的輪廓。
順利出城,離不開他的打點與手段。
他替我找來全新的戶帖、關碟,興致勃勃地規劃著離開上京城後的生活。
我想去江東。
口中卻應答:「好,去青州。」
不知為何,心裡竟隱有幾分歉疚。
這個傻子。
24
說來也巧,行至第三個驛站稍作休息時。
正是從前裴言收留我的地方。
「就是在這裡,你丟下我。」
他說得急了,猛拍桌案。
茶燈震顫,火苗險些熄滅。
驛站內其餘人投來好奇的眼光,裴言連連道歉:「抱歉。」
他小聲說:「瞧見沒,祝連月,我這人記仇得很。」
「不許再丟下我。」
我眼觀鼻鼻觀心,敷衍地呵笑一聲:「好。」
我得盡快走了。
再等下去,真到青州了。
當夜,我連包袱都沒要,拿上金銀,再次消失得無影無蹤。
原本是不想留字條的。
可想到裴言的眼睛,還是鬼使神差地留下一句:「多謝。」
山高水遠,有幸再見。
多謝。
25
三年後。
我早出晚歸,日日出攤,將東街的餛飩小鋪, 經營得頗為像樣。
偶爾, 我也會想起,那個曾為我十步S一人的少年。
但我更想要這樣自由的生活。
無人管束。
不用做他人的女兒、妻子,再到娘親。
我有自己選擇的權利——
這世間,沒有我「應該」要做的事。
這日,食客不停地誇贊餛飩的美味。
「連姑娘, 您的手真巧。」
「就連青州都知道, 江東有家餛飩鋪子, 手藝可好哩。」
青州?
攤點人來人往, 我卻心跳錯失一拍。
「祝連月。」
身後,裴言長身玉立, 斂去一身風塵僕僕與倦怠。
「小爺我早就知道你不老實。」
「我忍了三年,隻聽你的消息, 不來找你。」
「可我實在忍不了了。」
聲音褪去青澀, 更加低沉。
我卻仍聽出幾分幼稚的委屈:「你回頭看我一眼。」
「就一眼,好嗎?」
26
遠不止一眼這麼簡單。
裴言,慣是個會耍無賴的。
又過一年,我診出身孕。
同年,聖上駕崩, 太子周懷景繼位大統。
上京城中的風風雨雨終於傳到這裡。
「聽說了嗎?侯府那養女在登基大典上闖出彌天大禍,非要嚷嚷姐姐已經S了,皇後之位該是她的, 最後被下了大牢。」
「嘖, 瘋了吧, 但太子妃失蹤後,真的還活著嗎?」
我將新鮮餛飩下鍋, 湯水沸騰,撈起後撒上小蔥。
身後,裴言正抱著我們的女兒, 作鬼臉逗她笑。
乍一聽見周懷景的消息,他急了:「我來, 我出去。」
竟聽也不讓我聽。
我啞然失笑。
見他掀起門簾:「餛飩來啦。」
餘光裡, 門外楊柳垂絲,杏花滿樹。
又是一年春。
【周懷景·番外】
再聽見連月的消息, 是在五年後。
我試圖拿穩飛鴿傳書,可指尖顫抖,怎麼也拿不好。
連字跡都看得模糊。
暗衛說, 她在江東開了家餛飩小鋪, 聲名遠揚。
那是她從前就想做的。
我一直知道。
可那時我隻皺眉, 道:
「祝連月, 你貴為太子妃,未來的皇後。」
「能不能別想這種不切實際的事?」
她應當是恨我的。
因為我仔細想來,竟挑不出一件我對她好的事。
然而她走時,連一個字也沒給我留。
我這才知道,原來她並不恨我。
我早將她的愛磨滅殆盡——
既沒有愛,何來恨字?
我盡力穩住呼吸,接著往下看。
暗衛說,她與別人成親, 是那個姓裴的。
是我做出那樣的蠢事,平白將她推給別人。
如今, 他們很是相愛,女兒已滿一歲。
暗衛還說, 姓裴的將她照顧得很好。
我恍然跌坐在龍椅上,信紙輕飄飄地從手中滑落。
正落入燭火中。
火苗舔舐, 恰如將我與她的過往吞噬得一幹二淨。
那少年望著她的目光素來那般真誠, 坦蕩。
他的愛像烈焰一般熾熱。
我永遠比不上。
從此,時光之裡,山南水北。
我再也觸碰不到我的月亮。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