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S後第五年,陳延帶了一個很像我的女孩子來給我掃墓。
他把水果放在我墳頭,伸手撥去我照片上的細草。
盯著那張黑白照,眼神沉默。
「這就是我的前女友,沈泠秋。」
女孩子一直怯怯地站在他身後,拘謹地搓著手。
她偷偷看了看我的遺照,有點不自信地自我介紹。
「你好,我……我……」
陳延握住了她的手,告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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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女朋友顧淼,我們就快要結婚了。」
1
我沒想過,我還能再見到他。
上次離別以後,他已經三年沒來了。
我也遵守著承諾,一直都沒有去窺探他的生活。
上次他來這兒的時候,哭得像條狗,獨自一人悶了三瓶白酒。
吐了一個晚上,最後讓人抬走了。
他走的時候,我在他耳邊悄聲說道:「再也別來了,陳延,忘了我吧。」
他仿佛是遵守承諾,就真的再也沒來過。
所以再看到他,我有點恍惚。
他變得消瘦,不像以前那樣陽光、開朗,總是帶著自信張揚的笑。
他那常年打籃球練就的肌肉也沒了,瘦得一陣風都能刮倒。
「陳……陳延,我們走吧?」
小姑娘有點害怕這樣的場合嗎,縮到他身後,抱著他的胳膊。
像極了當年的我。
我飄到她身旁,仔細看她,才發現,真像啊。
尤其像高中那時候剛剛轉學來 C 城的我。
膽小、怯懦,還沒說話,就想著要往陳延身後躲。
他總是護著我,不管誰在眼前,他都會毫無顧忌地握住我的手。
然後輕松地替我抵擋一切我認為無可化解的風波。
那時候,惹得老師們都一陣陣嫉妒。
直呼我這個女孩子有福,能得到陳延的照顧,那一輩子吃穿不愁。
可我卻偏偏不服。
我暗生出一股鬥志與反骨,誓要努力變強。
我不想做他身邊的一朵小白花,什麼都要他替我擋。
我不想……那麼普通。
「別怕。」
陳延將女孩護到了身後,緊握她的手。
就像曾經緊握我的那樣,連眼裡都多了兩分堅定的味道。
他說,我就是他的鎧甲。
我在他身後的時候,他會像英勇無敵的神將,什麼都不怕。
下地獄都不怕。
那時候,我依偎在他的肩上笑,無比幸福。
心裡想著,那我要做你一生的鎧甲。
隻是沒想到,鎧甲碎了。
……不過沒關系。
現在,他有新的了。
我收起眼底的失落,揉了揉根本不會再流出淚的眼睛。
低聲說道:「祝你幸福啊。」
這本來就是我想要的。
我本來就想要他忘了我。
嗯,沒錯。
2
隻可惜,這種話,騙鬼都騙不到。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以幽靈的狀態,闖入了陳延家。
我想看看,他們是如何相愛的。
是否比我們在一起時更好。
他還住那,住在我們曾經一起合租的出租房。
房租是我非要分擔的,雖然那點錢對他來說不算什麼。
但我堅持我們之間要平等。
他說他不能理解我,為什麼要把他和我分得那麼清楚。
「我們就像親人一樣,不是嗎?」
我捧著他的臉,真誠地告訴他:「正因為像親人一樣,所以我不希望我什麼都不做。」
我也想為這個家、我們的家付出些什麼。
他釋懷了,寵溺地將我擁入懷中,說:「好,那我做飯,你洗碗?」
想到那些油膩膩的髒碗,我搖頭。
「還是我做飯,你洗碗吧!」
結果,我們都沒吃好。
西紅柿雞蛋鹽放太多,苦到難以下咽。
陳延笑著揉我頭:「還是我做飯,我洗碗吧!你給我小費,好不好?一次五毛。」
想到在這個空間裡那些曾經歡樂的過往,我不禁眼睛酸熱。
可一回頭,就看到那個叫顧淼的女孩在廚房。
她系著圍裙,放著歌,生疏地把菜小心翼翼地一塊一塊切好。
嚴格跟隨著食譜的步驟添加調料,還不小心被油點燙到。
簡直和當年我剛學做菜的時候一模一樣。
不同的是,陳延不在這。
他在工作,還沒回家。
顧淼一個人買菜、做飯,把一切都做好。
把著時間,將菜端到桌上,像個要被檢查作業的小學生一樣。
緊張兮兮,正襟危坐,筆直地坐在飯桌旁,等待著陳延回家。
她很緊張,心怦怦跳。
還在不斷一遍一遍預演地對著空氣微笑,問道:「陳延,好吃嗎?」
她在刻意地模仿一種笑。
一種帶著天真與期待的笑。
但她眸子裡沒那種光。
隻有感覺表演不完美時所誕生的懊惱和煩躁。
然後,她就哭了。
趴在桌子上,揪亂了自己的頭發。
然後猛地起身,站在鏡子面前,盯著那張清麗可人的臉。
說道:「不行,顧淼,你一定要做到,一定要像她!一定要像!」
3
陳延回來的時候,菜都涼了。
她剛趴在桌子上睡著,就聽到開門聲。
然後整個人從椅子上彈射起身,一副元氣滿滿的模樣,衝他笑。
「你回來啦!」
「那個,飯涼了,我去熱!」
陳延神色靜默,沒有回答,也沒有笑。
隻淡淡說道:「不用忙了,我在公司吃過。」
他淡然地換了鞋,丟下包,徑直走進臥房,關上門,去浴室泡澡。
門關上的那一刻,顧淼的眼睛肉眼可見地泛紅。
淚水湧滿眼眶,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
看得連我都有些心疼。
4
我從未想過,陳延和他未婚妻的生活會是這樣。
兩個人沒有多一句話。
他從不正眼看她,也不睡同一間房。
就算去見長輩的時候,他也是神色冷冷的,淡淡的。
反倒是顧淼的父母,總一副討好他的模樣。
但他始終不冷不熱。
顧淼也是使盡了渾身的解數去模仿我,去討好他。
沒別的,隻因為她愛他。
她對他的愛,不比我少。
甚至比我多。
我永遠不會為了陳延去變成另一個人的模樣。
但是她會。
她可以什麼都不要,隻希望陳延能看一眼她。
可惜,她做不到。
5
我的離去,給陳延留下了一生不可磨滅的傷。
因為我是S在他面前的。
當年那輛大貨車迎面而來的時候,我沒想太多。
甚至可以說,什麼都沒想。
我都不知道自己哪來那麼大力氣推開了他。
就在我的血流盡,身體失去溫度的時候。
我都能夠依稀聽得到他那無助地哭吼聲。
穿透了天空,飄了好久。
我S後的陳延不吃不喝,不說話,也不工作。
他的父母來我墳前哭過無數次,抱怨過無數次。
直到最後他母親對著我的墓碑破口大罵,要我不準跟著他,不準糾纏他。
不準再靠近他的生活。
其實我並沒有那樣做,但他們無可奈何,隻能把一切怪罪到我的身上。
因此他們還找了法師,企圖把我封印在那,讓我不要再對陳延造成影響。
也就是因為這樣,陳延那天和家裡大鬧,來喝了一整夜的酒。
然後,就再也沒來了。
我知道,我們都想要對方好。
想要對方過得清淨,幸福。
隻可惜,他把我騙了。
他一點也不好。
6
他仍舊沒有工作。
每個借口去工作的白天,他都在酗酒。
難怪那麼瘦。
可是他竟然不會醉了。
不管喝多少,人都是醒的。
醒著,然後痛苦。
痛得受不了,就去找心理醫生求助。
「我忘不掉,我忘不掉……」
他躲在沙發上,雙手抱頭,袖子滑了下來。
我看到他那雙白淨消瘦的手臂上,全都是傷疤。
有煙燙的,刀割的,牙齒咬的。
每一道都深到仿佛不可愈合,又被時間強行縫上。
心理醫生鄭梁是他的好朋友。
他不忍心看他這樣,可所有的醫療手段他都用過。
都沒有用。
隻能老生常談地說道:「想想你的家,叔叔阿姨看到你這樣多難受。」
「還有顧淼,那個女孩子是無辜的啊。」
陳延將臉埋在膝蓋中,默默流淚,說不出話。
鄭梁卻有些生氣道:「你既然不喜歡她,那為什麼要和她在一塊兒呢!」
「……因為她像。」
陳延淺淺嗫喏出一句。
緩緩抬頭,通紅的眼睛盯著鄭梁,然後轉頭,望向窗外的夕陽。
「那天我步行街看到她的時候,以為是她回來了,茫茫人海,我一眼就看到她的背影,我認定那是她,我就追啊,追啊……」
「我一邊追,一邊大喊沈泠秋,你猜怎麼著!」
陳延回憶著,驚露出一抹驚喜又痛苦地微笑。
「她回頭了。」
「你懂嗎?鄭梁?她回頭了!」
陳延揪緊鄭梁的胳膊,不斷搖晃。
企圖他能夠理解那一刻他抓住了怎樣的救命稻草。
怎樣的曙光來到了他的生命中,給了他那足以續命的假象。
就連鄭梁都沒辦法再站在道德點上去指責什麼。
隻能嘆息道:「那你就把她當成她,對她好,自己也慢慢振作,不好嗎?」
陳延聞言松開手,將眼角的眼淚拭掉。
恢復了那副拒人千裡的靜默。
「可她不是沈泠秋。」
「沒有人能替代沈泠秋。」
7
他說這話的時候,顧淼就在門口。
手裡拿著來給他送的外套。
陳延話音落下的時候,她已站不住。
背靠著牆慢慢滑落,捂著嘴巴,不準自己哭出聲。
她狠狠咬著自己的手,想將情緒壓住。
可是壓不住,淚水就像破堤的洪流。
陳延起身往外走的時候,她躲到了廁所。
把自己的臉洗幹淨,妝補好。
然後假裝什麼都不知道去找鄭梁,問陳延去哪了。
鄭梁眉頭緊蹙,低頭道:「往往這種時候,他都會去泠秋父母家。」
顧淼連連點頭:「哦!我知道,那我回家等他就好。」
她知道。
我不解地目送著她佯裝堅強地笑著,邁著輕快的腳步離去。
為什麼,愛一個人,可以卑微到這樣?
「太傻了。」
鄭梁摘下眼鏡,惋嘆著,眼裡也被感染出一層憂傷。
8
我跟著陳延,回到了自己家。
這地方,我通常是不敢回來的。
我怕看到爸爸媽媽難過的模樣。
也不想這個家裡有任何我的能量。
我希望所有人都把我忘掉。
可是,怎麼能忘掉?
「你怎麼還敢來吶?!」
媽媽看到陳延的時候,就氣得渾身發抖,發火地將他往外推搡。
「媽,別這樣。」
陳延狀態也不好,卻像個犯錯的孩子一樣哄著她。
摟著她的肩膀進了屋子,朝他們的臥房張望。
「我爸呢?最近天冷,他腰痛該犯了。」
媽媽仍舊在發火:「這是我的家,請你離開,我們的S活與你無關!你有你自己的父母,管好他們就行了!別再來打擾我們老兩口!」
爸爸確實腰痛病又犯了。
他扶著門框出來勸架:「哎呀,老梁,你不要為難他了,他隻是想替泠秋照顧照顧我們,盡自己的孝,你幹嗎老這麼對他?」
媽媽哭了,盯著陳延道:「我不用你替,你把我的泠秋還給我,你把我的女兒還給我就好!」
「我那麼相信你,把她放心地交到你的手上,可你呢!」
「就連她S了都不讓她安生!還找人做法事想封印她,讓她永世不得超生!」
陳延自己也非常痛苦。
在鄭梁面前,他幾乎是奄奄一息的模樣。
可此時此刻,他卻連母親的那一份痛苦也生生抗下。
情緒穩定地承受著她落在胸口的拳頭。
柔聲安撫:「媽,我錯了,你別氣壞了自己的身子,別讓泠秋擔心了。」
陳延還是被趕出了我家。
母親對他說盡了這世間最惡毒的話。
說得最多的便是:「你怎麼不替她去S啊,S的為什麼是她而不是你啊!」
這句話,陳延也無數次地說過。
在我的墳前,抱著我的墓碑,不斷把頭往上面磕。
不斷地哭訴:「S的為什麼不是我啊。」
那時候,我就很慶幸S去的人是我。
因為這樣的別離,活著的人,才最痛。
9
陳延從我家出來時,天已經黑透。
他失魂落魄,漫步在大街上。
酒精的作用好像才剛剛泛出,他東倒西歪,走不好路。
偏偏這時候,連天空也要欺負他,下起了雨。
顧淼沒有走,一直跟在他身後。
甚至飛快地跑著去了趟便利店,買了把傘想打給他。
可就買傘的工夫,陳延走到了街道中央,站在那,一動不動。
而對面,一輛大貨車在雨中閃爍著大燈,想減速輪胎卻一直在雨中滑。
「陳延……」
遠處顧淼震了一下。
「陳延!」
「不要——!」
她撕心裂肺地嘶吼,丟掉手中的雨傘和外套。
用著常人平素不能有的爆發力和速度跑到了陳延身後。
一把推開了他。
——嘭!
10
顧淼沒有S,但是重傷。
我清晰地看到她的靈魂遊離在肉體身邊,昏沉不清。
看著她那具沾滿血又泛著微弱光芒,如同旋渦的軀體。
我不由自主地靠近……
就在這時,一隻冰涼的手拉住了我的靈魂。
「你找S!」
是白無常。
他穿著白色的燕尾服,好看的眉眼因為生氣都變得凌厲。
「你知不知道你這麼是擾亂陰陽兩界的秩序!會下地獄!」
「還有一年你就可以投胎了,我已經幫你找了一個很好的家庭,別做傻事。」
我輕笑,十分感激:「謝謝你。」
「謝謝你這些年幫我趕走那些臭道士。」
「但是,我不能讓陳延S。」
說完,我一把將他甩開,衝進了顧淼的軀體。
11
我醒來的時候,陳延已經醒了。
他臉上也帶著傷,頭上包著紗布,緊張焦灼地看著我。
此刻的我,是顧淼。
睜開眼的那一刻,我忽然在想。
如果顧淼那個小姑娘看到陳延這樣緊張地看她,一定會特別高興。
可是下一秒,陳延便對我怒吼。
「誰準你這麼做?」
他甚至揪著我病服的衣領,憤怒的好似想要把我吃掉。
「誰讓你這麼做!」
他的情緒失控,嘶吼聲穿透病房。
引得護士們紛紛上前來拉扯。
「陳先生,顧小姐的傷很重,您不能這樣,請您冷靜!」
陳延崩潰了。
他跌坐到地上,放聲大哭,狼狽的模樣讓我心痛。
他捂住臉,捂住頭,蜷縮在一旁。
不住地顫抖。
我知道,他是害怕。
他太痛。
我將他推開S去的那一幕是他常年的噩夢。
當這一切再度發生,他根本不能承受。
而那一句:「你為什麼要那麼做……」
卻也未必是說給顧淼。
而是說給我。
沈泠秋,你為什麼要那樣做。
「那你呢?」
我的聲音很微弱,可是在安靜的病房,還是足以被他聽到。
他凝住。
「如果是你,會義無反顧地救我嗎?」
他緩緩抬頭,對上我的目光,有一瞬的恍惚。
那一瞬,他幾乎把我認出來了。
我明確地看到他眼中有一種錯愕,就好像時空穿梭。
他深刻地感覺到問他問題的人是沈泠秋,而不是顧淼。
可人總會被眼睛蒙蔽掉。
他已經不會再把顧淼當成我。
他甩了甩頭,命自己清醒,冷笑一聲,故意說道。
「不會的,顧淼。」
「我對你,從來沒有愛過。」
「我之所以和你談戀愛,就是因為你像沈泠秋,這是唯一的理由。」
說著,他起身,擦去臉上的狼狽與淚水。
冷冷道:「所以,我們分手吧」
「我的心,在沈泠秋S去的那一刻,就跟著S了。」
看著他繃著臉的模樣,我不禁失笑。
因為每次他繃著臉放狠話的時候,都特別像個跟大人賭氣的熊孩子。
每次看到,我的心都會融化,都會想笑。
都會捏捏他的臉,說:「小寶寶又生氣了。」
然後他會因為我肉麻的話而害羞,不好意思再鬧。
「說什麼S不S的話,日子,還是要過。」
我的身體很虛弱,也不大適應。
丟了這麼一句就昏睡過去。
可在閉眼前,我看到了他的錯愕,與動容。
那眼神仿佛在問:「是你嗎,沈泠秋。」
12
陳延才沒有他表現得那麼冷漠。
他是一個負責的男人。
顧淼很無辜,又為他受重傷,他不會不管不顧。
他每天都會來醫院,住在病房照顧我。
一日三餐,包括上廁所,每次都是他扶著我。
我想,人與人的靈魂之間,是會有感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