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直到度假的最後一天,我們四人坐在海邊看落日,亦歡在清秋懷裡說著耳邊話,我有眼力見兒地走到另一處礁石。
裴旭也跟了過來,坐到我旁邊,靜靜地看著下沉的落日。
海浪拍打在礁石上,溫柔的晚風,穿過頭發。
橙色夕陽消失在海平面的那一刻,身旁的少年,轉頭朝我看過來:「夏暮,回去我要學遊泳。」
簡單的句子,被他用認真的語氣說著。
暮色降臨,我聽見自己低低地答了一句「好」。
暑假結束不久,就是裴旭的生日,我提前問過他要不要去哪裡慶生,少年搖了搖頭,說在家裡就好,到時請上亦歡和清秋。
我對生日這種眾人口中富有儀式感的日子沒什麼感覺,所以也就隨他自己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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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是偶爾在工作室,我會撞見亦歡神神秘秘地打電話;而家裡的裴旭下課回來,也會捧著個手機,像是在和誰聊個不停。
我心下困惑,但出於尊重,也沒過問。
直到周末裴旭生日當天下午,亦歡和清秋非要拉著我繞大半個城市,去買某處的蛋糕,我才後知後覺地明白過來,這幾天怕是他們在密謀什麼。
但是,這是裴旭的生日,為什麼他也混在其中謀劃呢?
要說準備驚喜,不應該是我們給壽星準備嗎?
等我們買好蛋糕回來,天色都已經暗了下來,到了家門口,亦歡攔住我摁門鈴的手,非要讓我用鑰匙打開。
我無奈,擰不過她,不解地掏出鑰匙。
轉動鑰匙,推開門,屋內沒有開燈,門廊兩側擺滿了蠟燭,一路延伸到客廳。
燭光搖曳裡,裴旭捧著一束花,朝我直直地看了過來。
14.
我怔愣在原地,一時沒反應過來。
亦歡往前推了推我,笑著說:「快進去呀。」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什麼,心情立馬沉了下來,轉過身去:「你倆也跟著一起胡鬧?」
亦歡嘴角的笑意僵住,訕訕地扯了扯我胳膊:「你幹嘛這麼嚴肅呀,人家小旭特意準備的,就為了在今天向你......」
「亦歡!」我厲聲地打斷她。
清秋意識到氣氛不對,上前將亦歡往後一拉,朝她搖了搖頭。
全程,我沒有再往裴旭那邊看一眼。
一室沉默,我再也待不下去:「我想起工作室還有點兒事情,你們先吃。」
身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緊接著,客廳的燈被摁亮。
「夏暮!」
裴旭嗓音裡帶著慌張,我還是停了下來。
「今天我,我想著生日,就把家裡簡單地布置了一下,至於花......花是超市新開的花店做活動送的。我剛剛隻是......隻是拿起來看看,正好你們就回來了。」他說到後面,聲音越來越低。
他在解釋,亦是在說謊。
清秋適時地打圓場:「工作的事情不急於一時,今晚就一起吃飯為小旭慶生吧。」
我心裡嘆了口氣,轉過身看向裴旭:「生日快樂。」
他松了口氣,忙不迭地去收拾客廳的蠟燭,嘴上念叨著:「我先把這些收起來,廚房裡還做了小酥肉。」
我心裡說不上來的滋味,更不知該如何是好。
這頓飯吃得有些壓抑。
亦歡大概是心裡有氣,不怎麼說話,清秋本就話少。
裴旭時不時地給我夾菜,但我都放到了一旁的碟子裡。
漸漸地,他也沉默了下來。
最後吃生日蛋糕,許願環節。
在他閉上眼許願的那 30 秒,我認真看著他的臉。
裴旭的容貌已然長開,散發著介於少年和男人之間的獨特氣質。
一時有些恍惚,與睜開眼的他對視了一秒,然後錯開視線。
從包裡拿出準備好的禮物,遞給他:「祝你未來可期。」
一塊簡單的腕表,之前某次逛商場時,他曾為它駐足停留了幾秒。
他眼裡一閃而過驚喜,再瞧過來時,眼神熱烈,灼得人莫名心慌。
飯後,裴旭和清秋在廚房收拾,我和亦歡在陽臺躺椅上乘涼。
她突然開了口:「你已經知道了,對吧?」
我盯著夜空下的萬家燈火,悠悠地嘆了口氣:「他還小,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他已經成年了,他的過往經歷讓他本就比同齡人成熟許多,他很清楚自己想要什麼。倒是你,明白自己的心嗎?今晚那塊表,不便宜吧?」
我不在意地笑了笑:「一塊手表罷了。」
亦歡卻不依不饒:「你到底在顧慮什麼?」
突然間想喝酒,我左右瞧了瞧,發現藏酒的地方,都被裴旭給清空了。
這人,倒真是一心想讓我戒酒。
亦歡不滿地打了一下我:「和你說話呢。」
我深吸一口氣,緩緩道:「我在他孤立無援時,拉了他一把。他重情重義,一時將感恩混淆,我比他年長幾歲,難道眼睜睜地看著他胡鬧嗎?他的未來還很長,以後會見識更大的世界,認識更多的人。那時他就會明白,現在局限於此的選擇,是多麼的微不足道。更何況,他媽媽是我的朋友。」
「你說的對,也不對。」亦歡認真起來,「你從頭到尾都是在為他考量未來,甚至仗著自己年長,便否認年少者赤誠的心。說到底,你還是將他看作小孩子,殊不知,人家心智比你更成熟幾分。你就是個膽小鬼。」
我被氣笑:「你!算了,我懶得和你說,反正以後,你別跟著一起胡鬧。」
亦歡頭一扭,氣哼哼地說:「我才是懶得和你說呢,你個自欺欺人的小慫慫,以後有你後悔的。」
最後,她挽著清秋的手在門口告別時,真一眼也沒瞧我,反倒和裴旭有說有笑。
清秋歉意地朝我笑了笑,我無奈地擺了擺手。
送走他們,室內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我終究還是有些不自在,打算回房,卻被裴旭叫住。
「夏暮,之前在海邊向你討了個願望,現在我想好要什麼了。」
15.
一句話將我定在原地,神經繃緊。
裴旭繞到我身前,突然燦爛地笑了下:「你別怕。」
我被這沒大沒小的一句話逗樂,放松下來,移開視線,又若無其事地轉回,抬眼看他。
他笑得溫暖又真摯:「願你一世平安順遂,所求皆如願。」
「什麼?」我下意識地以為自己聽錯了,但他的神情告訴我,他是認真的。
心髒仿佛被人用羽毛輕輕地撓了一下。
我錯開眼:「是讓許你的生日願望,不是我的。」
他低頭看了看腕上我送他的手表,說起了其他:「時間挺無情的,不管人怎麼往前追,相差的幾年總是橫亙在那裡。但就在剛剛,我突然想通了,讓往前走的時間停滯,本就是不公平的要求。時間不該等任何人,但也給了所有人機會。你知道的,我很有耐心。」
沒頭沒腦的一段話,最後被裴旭用一句「我去廚房洗碗了」收尾,輕輕地放下。
這晚,我失眠了。
接下來的日子,就如手表的時針,規律地往前走。
我們再也沒有提及關於時間的問題。
裴旭的高考分數很高,妥妥地能上他的目標院校。
但他卻在填志願前一晚,突然和我說,打算報本地的大學。
我不解,但還是耐著性子問他:「你之前不是想去國內最好的法學院校嗎?以你的分數完全沒問題,為什麼突然改變了想法?」
他遲疑了半晌,低聲道:「那所學校在其他城市。」
「那又怎麼了?」我不明白學校是否異地,又有什麼關系,他不是那種拎不清的性格。
裴旭看了過來,也就是那一眼,我明白了他在顧慮、擔憂什麼。
我扭頭看向了客廳陽臺的窗外,視線虛虛地落在空中,腦海裡閃過很多畫面,又轉過頭來看著他,語氣平靜:「你還記得,你去年生日說的話嗎?」
他聲音有些啞,但還是回答道:「記得。」
我笑了笑:「記得就好。你還年輕,應該去見識更廣闊的世界·,你會遇見更多美好的人,到時你就會發現,其實你的選擇有很多。多去看看,好嗎?」
裴旭呼吸亂了起來,沒說話。
我傾身過去,輕輕地抱住了他:「這一次,聽話,好不好?」
他好像哭了,聲音顫抖著:「好,我答應你,我會去看。但我會用時間告訴你,我的答案和選擇。」
裴旭大學報道那天,我沒去機場送他。
我的日子,又回到了從前一個人的時候,隻是在家裡走神的次數變得多了起來。
我們仍然會保持聯系,大多數時候是他發過來好幾條長條語音說他的近況,我偶爾回復幾個字。
軍訓過去沒多久,就是他生日。
那天下午,我沒告訴任何人,臨時飛去了他所在的城市。
等到了他學校,已經是晚上了,我並沒想著要見他,隻是想看看他的學校。
正好看見他被幾人簇擁著走出校門,身邊的應該是他的朋友。
我隱在人群裡看著他,他卻突然停了下來,往四周看了看。
在他視線投過來之前,我轉身進了旁邊的巷子。
那晚 23:59,我收到裴旭的微信:今天是我生日。
我看著手機上的時間跳過那一分鍾,變成 00:00,再變成 00:01......
第二天 10:00,我回了一條:生日快樂,昨晚睡著了。
裴旭沒繼續這個話題,轉而聊起了其他。
我和他之間維持著另一種心照不宣的平衡。
大一到大二的寒暑假,裴旭去了不同地方。
他開了一個短視頻賬號,記錄沿途的風土人情。
大多時候拍的是風景,但偶爾也會有年輕面孔出現,應該是他的朋友。
在每段視頻末尾,他會一個人出現在鏡頭裡,輕輕說一句「如果你在就好了。」
漸漸地,有人在視頻下面猜測,博主應該是有喜歡的人。
亦歡將那些評論截圖發我,附上一句:「也不知道某人什麼時候才會開竅。」
我沒回復,將視頻又看了一遍,點擊保存。
到了大三,裴旭有機會跟著學校老師,為弱勢群體提供法律援助。
他的視頻裡,開始多了不同的人群身影,不同的觀察視野與思考。
我看著他一步步蛻變,成為獨立、優秀的大人。
大四畢業典禮前夕,裴旭朋友圈發了一張照片,是當年我送他的那塊手表,配文是:時間不是答案,但答案藏在時間裡。
裴旭用四年的時間,給出了他最後的答案和選擇。
亦歡、清秋和楊老都在下面點了贊。
我去了裴旭媽媽的墓地,靠在她墓碑旁,慢慢地喝完了一瓶酒,一句話也沒有說。
畢業典禮當天,我去了裴旭的學校。
這一次,我站在學校門口,給他打了電話。
響了一秒,就接通了, 裴旭的聲音緊張又期待:「你在哪兒?」
我笑了一聲:「校門口。」
電話那頭突然沒了聲響,然後是風聲、呼吸聲。
幾分鍾後, 裴旭出現在了視野裡。
他是跑著來的,視線鎖定我後, 像是長松了一口氣,然後一步一步地朝我走來。
「我有話要和你說。」他語氣堅定, 但又有些害羞, 「我......我想要一個名分。」
我看著他:「我答應了。」
他像是沒反應過來, 呆呆地問了句:「什麼?」
我忍著笑,又重復了一遍:「我說我答應了。」
下一秒, 在眾人驚詫的目光裡,他將我摟進了懷裡,反反復復地問我:「真的嗎?真的嗎?」
最後, 我實在沒辦法, 踮起腳, 以一個吻, 讓他安靜了下來。
(正文完)
【番外:媽媽的信】
和裴旭在一起後, 亦歡曾問我, 為什麼最後答應了。
我開玩笑道:「他一直想要一個名分,自己家的小朋友, 隻能自己寵。他想要,就給他了唄。」
亦歡嫌棄地「咦」了一聲:「和你說正經的呢。」
我斂起笑意, 頓了幾秒, 緩緩道:「我想放過自己了。」
後來裴旭成立了自己的律師事務所, 拿回了當年被白眼狼親戚奪走的遺產。
具體的經過,他沒有多說。
隻是在連續一個月的加班後,他回到家抱住我,沉默許久後說了一句「都結束了」。
我抬起手, 輕輕拍了拍他的背。
春去秋來,又是一年。
某天,我和裴旭一起打掃臥室時,偶然翻到了媽媽的那封信,一時愣在原地。
我搖了搖頭,他很體貼地關門去了客廳。
我坐在地毯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緩緩地打開信封。
媽媽的阿暮:
爸爸媽媽之間的事情,阿暮不要背負在自己身上。
你是在愛裡出生,但媽媽和爸爸做得很失敗, 沒能讓你一直在愛裡長大。
雖然發生了很多不好的事情, 但不要放棄, 不要被過去牽絆住,不要帶著仇恨, 要快樂,要盡情地享受你的人生。
媽媽寫這些並不是請你原諒, 而是希望我的阿暮要相信這世界上會有人愛你, 你值得被愛。
很遺憾媽媽沒能親眼看你長成大姑娘, 但你要記住,媽媽永遠愛你。
我合上信紙,窗外陽光正好。
【番外:裴旭】
她答應和我在一起了。
我知道, 哪怕到現在,她仍然做好了我會隨時離開的準備。
可我想一直陪著她,朝朝暮暮。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