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全村最有出息的那個男大學生，帶了個女朋友回來。
溫柔嫻靜、家世優渥。
人人見了都要誇上兩句。
沒有人告訴那個姑娘，她對象是個同性戀。
1
那天中午被爸爸打出家門的時候，我第一次見到了大錘哥的女朋友。
他們走在河堤上。
大錘哥在前面提著大大的行李箱，滿頭大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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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姐姐穿著白裙子，提著手提箱，頭戴一頂帽子，帽檐大大的，遮住她大半張臉。
露出來的嘴巴小小的，飽滿紅潤。
她說：「林昊，離你家還有多遠呀？」
聲音和我們一年見不上幾面的音樂老師一樣好聽。
「馬上了，就在前面。」大錘哥累得吭哧吭哧，聲音卻很溫柔。
我坐在河堤上，嘴裡嚼著狗尾巴草，眯縫著眼睛，看著他們朝我走過來。
抬眼看見我的時候，大錘哥有些驚訝。
「李茵茵？這麼大的太陽，你在外面幹嘛？」
我嗦了嗦嘴裡的草根，嘴裡一陣腥甜。
白裙子的姐姐也偏頭，露出帽檐下一張精致美麗的臉。
她的眉毛挑了挑，表情詫異萬分：「誰家的小孩？臉上怎麼全是傷？」
大錘哥別過臉，欲言又止：「我家隔壁的，她爸爸……」
他沉默下來。
漂亮姐姐盯著我看了好一會兒，忽然蹲下身子，打開了手提箱。
她拿出一包湿紙巾，走到我面前，彎腰，遞給我——
「擦把臉吧，小妹妹。」她溫柔地說。
狗尾巴草莖在我嘴裡斷掉。
野風燥熱，知了吵鬧。
她逆著光，身形被燦爛的烈日勾勒出光芒萬丈的溫柔弧線。
白色裙擺在獵獵的夏風中飄蕩，上面的蝴蝶刺繡好像在飛。
恍惚間，我以為自己看見天使。
我接過那包湿巾，定定地看著她。
他們聊著天離開，背影逐漸消失在我的視野裡。
我低下頭，把那包湿巾放在鼻子下面狠狠一嗅。
是馥鬱的，栀子花的香氣。
2
其實，大錘哥長得並不像大錘。
他大我十三歲，我今年剛上初一，他已經大學畢業好幾年了。
他挺帥氣的，又高又白，眉毛和眼睛都很好看。
大錘哥上初高中那會兒，同村同齡的女生都很喜歡和他來往，我小的時候，還暗戀過他呢。
不過有一次我聽我爸說過，同村同姓的，上面都是一個老祖宗，是不能在一起的。
那好吧。
隻是大錘哥長得那麼帥，關於他的事跡，我難免格外留心。
其中，包括我小學三年級時，班上傳遍的那個傳言。
他們都說，赤水村的林昊和男孩子手牽手，被人看見了。
這在我們這種偏遠落後，一點點小事就能被傳得家喻戶曉的小鎮，無異於平地驚雷。
畢竟大家都知道兩個男孩子手牽手的含義是什麼。
女孩子可以在課間手牽手去廁所。
可大錘哥不是女孩子呀。
大錘哥喜歡男孩子。
他們都這樣說。
我一開始是不信的。
畢竟那可是我的男神大錘哥。
雖然我們同宗同族不能在一起，可他那麼帥。
就算他最後和漂亮女生在一起了也沒關系，可他怎麼能喜歡男孩子呢？
我的那份頑強的固執，在看到大錘哥和他的緋聞男友一起被趕出家門的時候被打破。
林大嬸拿著雞毛掸子在家門口對著兩人罵罵咧咧——
「滾，你們都給我滾！真是家風不正，傳出去我還怎麼做人了！林昊你真的是腦子有病，好好的女人你不喜歡，你搞這種東西，你是變態是吧？我告訴你，你不給我恢復正常，以後就都別回這個家了！」
雞毛掸子被扔在兩人腳邊，大門「砰」的一聲被合上。
彼時我正坐在門口的板凳上吃油條喝豆漿，撞上眼前的這一幕，一時間走也不是，看也不是。
大錘哥對上我的視線，露出一個無奈的苦笑。
而他的緋聞男友始終低著頭，和他十指相握。
手背的骨節泛著青白色。
3
大錘哥帶回了個漂亮女朋友的事情，很快傳遍了整個村子。
聽說漂亮姐姐在鎮子上最好的賓館開了間房住。
說起這件事的時候，大人們臉上的表情豐富多彩。
我聽見他們說，板上釘釘的事情，都上門了，還這麼多講究。
晚上吃飯的時候，我小心翼翼地和爸爸提起大錘哥的。
「爸，你還記得大錘哥前幾年帶了個男生回來嗎？」
「不記得，又怎麼了？」
爸爸倒酒的手停都沒停一下。
他已經喝了不少了，說起話來有些大舌頭。
「大錘哥不是喜歡男生嗎？為什麼會帶女朋友回來？」我猶豫了好久，才問出這句，「他又喜歡女生了嗎？」
「關你屁事！」爸爸咳了一口痰，往地上啐了一聲，「小 B 崽子還挺愛操心的，怎麼不見你對老子上點心？」
我噤了聲，筷子戳著碗裡的飯粒，抬起眼皮偷偷瞧著對面那位酒氣燻天的男人。
腦子裡浮現出那雙十指相扣的手。
白皙的，堅定的，一往無前的。
心裡的疑慮越滾越大，最終我還是沒忍住問出了口——
「那個姐姐知道大錘哥喜歡男生嗎？」
乓——
爸爸手裡的酒杯猛地往桌上一砸，兩盤冷菜被震得一跳。
他慍怒地看著我，嘴裡罵罵咧咧道：「問問問，整天就知道在這裡問，老子生你是討債來的？天天操心別人家那點破事兒，你爹都快吃不起飯了你知不知道？！
「你管那個林大錘喜歡男的還是女的，他就是喜歡畜生又跟你有什麼關系？！」爸爸大著舌頭含糊不清地說，「我警告你，你要是敢把這事兒告訴那個女的，攪了別人的喜事兒，讓我在村裡不好做人，老子把你嘴都撕爛！」
我埋頭猛猛扒飯，沒敢再出聲。
4
我想，爸爸說得對。
十裡八鄉的大家都認識，一旦有什麼消息，很容易傳播開。
大錘哥看著我從小長大，他找到自己的幸福了，我應該為他感到高興。
也許他真的像林大嬸期望中的那樣，變得「正常」了，喜歡女生了，也說不定。
於是在大錘哥家裡第二次看到漂亮姐姐的時候，我雖然依舊是滿肚子的困惑，卻什麼也沒有問出口。
盛夏的陽光如同芒刺一般扎得我後背生疼，林蔭影影綽綽，樹上的知了吵得人頭疼。
我風風火火地跑進大錘哥家的院子裡，對林大嬸說：「嬸子，我爸爸喊你去村口的小賣部打麻將。」
林大嬸喜滋滋地揣上零錢就出門了，離開前還笑著對漂亮姐姐說，不要見外，就當在自己家裡一樣。
漂亮姐姐坐在柿子樹下面乘涼，手裡拿著一把老舊的蒲扇，一搖一搖的。
她今天也穿著一條白裙子。
素的，有蕾絲花邊的那種，腰帶打了一個漂亮的蝴蝶結。
她笑著和我打招呼：「小茵。」
她太好看了，我突然有些不好意思。
不知道是因為我沒有告訴她大錘哥以前喜歡男生的事情，還是因為她的漂亮有些灼傷我小小的自尊心。
我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指甲縫，裡面全是黑黢黢的泥。
難怪大錘哥會喜歡她呢。
林大嬸一定也很滿意這個未來兒媳。
村裡人都說，漂亮姐姐是城裡長大的，家境好，學歷好，性格又溫柔，將來會是一個很好的老婆。
我站在院子裡躊躇了片刻，不敢上前。
漂亮姐姐卻從涼椅上站起身來，主動走到我身邊，摸了摸我的頭。
「你林昊哥哥有事出去了，姐姐帶你去買零食好不好？」
她好溫柔呀，身上也香香的。
就像電視裡面的仙女一樣。
我看著她的純白色蝴蝶結腰帶在我眼前一晃一晃的，唇角不自覺翹起來。
「好的呀。」
我咬著嘴唇，笑得露出整整一排的上牙。
可當漂亮姐姐牽著我出門的時候，我又忽然覺得有些羞愧。
一個疑慮像泡泡一樣在我頭頂越長越大。
她到底，知不知道大錘哥喜歡過男生呢？
5
漂亮姐姐說，她叫陸今棠。
我不知道該怎麼用我貧瘠的詞匯量去形容這個名字的驚豔程度，隻覺得好聽。
像海棠花一樣漂亮又高貴。
而我李茵茵，怎麼聽都像一株雜草。
海棠花一樣溫柔又美麗的陸姐姐問我：「小茵，姐姐問你一個問題，你要是能答上來，我就給你多買幾包薯片，怎麼樣？」
這還不簡單？
我樂得合不攏嘴。
「你林昊哥哥，以前有沒有談過女朋友呀？」陸姐姐歪著頭問我。
我有些猶豫，但還是搖搖頭：「沒有。」
女朋友呢就沒有，男朋友倒是有一個。
可是她不問，我也不敢說。
她就是問了，我也不一定敢說。
我爸爸要是知道了，會揍我的。
陸姐姐笑起來，一雙眼睛彎得像月亮：「算他老實，沒騙我。」
我低頭，盯著自己露在涼鞋外面的幾根腳趾，心裡既糾結又難受。
該不該說呢？
可是她看起來和大錘哥真的很般配，如果他倆一直好好地，林大嬸應該也不會再罵大錘哥是變態了吧？
這一瞬間，我好像突然明白了大人們常說的那句「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是什麼意思了。
啊，心好累。
6
周末總是結束得很快。
再次返校的時候，我已經完全把大錘哥的事情拋諸腦後了。
進學校之前，我手裡攥著攢了兩個星期的零花錢，興衝衝地跑去了超市，準備買一本我好久以前就想買的書。
可是等到站在貨架前面，我才難過地發現，上周那塊「圖書特價 10 元」的牌子已經被撤走了。
我想要的那本書還在那，隻是它現在要 16 塊了。
我低頭看著手心裡那兩張被攥得皺巴巴的、湿潤的五元紙鈔，難過得有些想哭。
我突然很後悔。
要是上周我不嘴饞吃零食的話，應該就來得及買下它了。
頭頂突然傳來一道溫柔的聲音：「小茵，你要買書嗎？」
我抬頭看過去，仙女一般娉婷的身影模模糊糊地出現在我面前。
她今天穿的是一件粉色的裙子，裙擺很大，像電視劇裡面的公主。
我癟了癟嘴，不敢說話。
怕自己的眼淚掉下來。
陸姐姐「哎」了好幾聲，像隻粉色的蝴蝶一樣撲過來，伸手給我擦眼淚：「怎麼哭了呀？」
她的手又細又涼，很香很香。
這一瞬間我突然想到，如果她真的是我姐姐就好了。
「是錢沒帶夠嗎？」陸姐姐看著我手裡的紙幣，又抬頭看了一眼書架上的價籤，笑著說，「你想要哪本？」
我淚眼蒙眬地指向那本《茶花女》。
「小仲馬？小小年紀真是有品位。」陸姐姐把那本簡裝書從書架上拿下來，笑眯眯地看著我，「愛看書是好事呀，不夠的部分我幫你墊一下吧。」
我呆呆地看著她，幾乎想象不出來這種好事能落到自己頭上。
好一會兒，我才把自己手裡的錢遞過去給她，磕磕巴巴地想起來要道謝：「謝謝姐姐……」
最後，陸姐姐幫我多出了六塊錢，買下了那本小仲馬的《茶花女》。
回學校的一路上，我的心情都很好。
那本書被我珍而重之地放在書包的隔層裡。
進學校大門的時候，我把手伸進兜裡找校卡，卻摸到一個意料之外的東西。
掏出來一看，是一張嶄新的十元紙鈔。
我愣在校門口很久，才想起來，剛剛分別的時候，陸姐姐往我口袋裡面塞了個東西。
當時她笑著說，是小票。
我的眼睛，突然又有點想下雨。
同班的胖小卷路過，看見我手裡的東西，誇張地叫道：「哇，李茵茵你發財啦！」
我把錢收起來，看了她一眼，揚起頭，驕傲地說：「這是我姐姐給我的。」
「你什麼時候多了個姐姐？」胖小卷瞪大眼睛，肉嘟嘟的臉頰上浮現驚訝的表情，卷卷的頭發一顫一顫的。
「你別管！」
不知道為什麼，這一刻，我突然產生了一些莫名的私心。
陸姐姐對我來說，不是大錘哥的女朋友，也不是大人們口中未來的好老婆。
不是城裡來的、家境很好的富家女。
她是世界上最好的陸姐姐。
7
寄宿生每周隻能回一次家。
整整一周，陸姐姐給我留的那十塊錢，我都舍不得打散。
我把錢放在書包夾層裡，想等下次見面的時候還給她。
大錘哥的事情，我也準備告訴她。
我想，這麼美好的陸姐姐，不能被那些謊言與心計蒙在鼓裡。
可我不知道這樣做到底對不對，於是我告訴了胖小卷自己的計劃。
胖小卷說：「我覺得你不要講，也許大錘哥是雙性戀呢？而且你爸那麼兇，萬一讓他知道了，他肯定會打S你的。」
「什麼是雙性戀？」我疑惑。
「就是可以喜歡女生，也可以喜歡男生。」胖小卷搖頭晃腦，頭頭是道。
「還可以這樣？」我驚訝。
我不知道，原來人的性取向還能這麼靈活。
「當然了，愛情和性別無關呀！」胖小卷 45 度角仰望天空，看起來像一個憂鬱的詩人，「隻要保持忠貞，喜歡男生還是女生都不是罪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