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我笑:「自然是不累。」
「好。」
床幔落下。
……
「明日,跟我去一趟青夜寺。」
「好。」毫不猶豫的聲音。
我抬眼看他:「都不問為什麼?」
他握住我的手,放到唇邊,笑意柔和:「我會陪公主去任何想去的地方,下黃泉也可以,公主從來都不需要與我解釋。」
「……為什麼?」
「因為我是公主的人。」
「隻是這樣?」
「自然不是。」
「嗯?」
「因為,我愛你。」
017
第二日,我帶沈硯去見了青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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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禿驢摸著沈硯的脈,表情凝重,頭搖了又搖。
我冷笑:「搖什麼搖你?你頭抽筋?」
「……」
青燈頗為無語地抬頭瞪我一眼,才道:「這已經是八年前的淤毒了,毒素早便隨經脈走向了身體各處。若是早幾年也許還有治癒的可能,但拖到現在,就算是華佗轉世也沒有辦法清除了。」
我瞇起眼,從沈硯袖子裏摸出剪刀:「老禿驢你最好記得答應過我的話。你鬍子又不想要了是嗎?」
青燈嚇得鬍子一抖。
倒是沈硯按住我的手,朝我搖了搖頭:「公主不必動怒,臣略懂一些醫術,臣自己的身子臣也清楚。確如青燈大師所言,我們不必再為難他了。」
我皺眉看著沈硯。
他也抿唇不言。
對峙半晌。
我冷笑一聲:「既然你自己都不在意,那也沒什麼好說的了。別治了。」
扔了剪刀,我頭也懶得回,轉身離去。
……
沈硯過了很久才出來,還準備自己走回去。
我出手攔他時,他還愣了下:「……原來公主還沒走。」
我氣還沒完全消:「哦,所以你很希望我走,不想看到我是嗎?」
「……沒有。」
他摸索著伸手想來握我的手,卻被我甩開了。
他的手僵在那裏一會兒,很慢地放了下去。
「……抱歉。」
輕飄飄兩個字,卻把我剛消下去的餘怒又激起來了。
我冷笑一聲:「你跟我道什麼歉?你跟一個威脅為難人家的壞人道什麼歉?本來就是你的事,又不是本公主的事,你沒必要跟我道歉。以後我也懶得再管你,你愛怎麼樣怎麼樣,瞎一輩子、用一輩子盲杖都跟本公主沒有半毛錢關系。」
「……」
他垂著頭,眼上蒙著白紗看不清表情,但臉色變得很白,薄唇緊抿著。
看起來很受傷,像是被丟棄的幼犬。
我這才意識到自己話說得太重了。
可說出口的話,是收不回來的。
半晌。
我聽他淡聲開口道:「公主說得對,這確實隻是臣的事,與公主沒有半點關系。」
018
「……」
我開口想解釋,卻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能怎麼說?
道歉嗎?
可道歉有用嗎?
說話挑人痛處戳刀子,他現在肯定已經失望透頂了吧。
越想越難受,我乾脆皺眉轉身就想走。
手腕卻再次被握住。
「……公主。」
這次,我沒甩開,卻也沒回頭:「怎麼?」
他握著我的手很緊,聲音卻很輕很淡,似乎還有著一絲細不可察的顫抖:「既然無關,公主為何還要為了臣去打掃寺廟?」
「……」
我還愣了一會兒。
所以他是在為這個給我道歉?
我說不清心中是什麼滋味。
「公主沒必要為我做這麼多。」他低聲道,「是我的錯……臣心中現在很愧疚難過,十分想要補償公主。」
他這樣子,我是無論如何也再生不起氣來了。
「想補償我?」我反手握住他的手,看了眼不遠處的糖人攤,給了臺階,「我們做那個吧。」
「……」
他握住我的手似乎僵了一下,然後緊張道:「……公主,此處不可。」
蒙著眼,我都能想像出他眼尾泛紅的模樣。
「……」
所以在他眼裏,本公主已經是這麼瘋狂的形象嗎?
其實……好像也是。
我輕笑漫漫:「不是你說我想幹什麼你都會陪著我嗎?」
「……」
他聲音微啞,然後握緊了我的手:「……好。」
019
近日,聽說西域使者為求和,進貢了一種奇藥。
下可清百毒治百病,上可活死人肉白骨。
換在以前,若有人輕信一味藥就有這樣的功效,我定會鄙視地看他一眼,然後冷嗤此人愚不可及。
可這次——
「皇姐身體康健,要這個藥做什麼?」
跪在地上,我也並不覺得低人一等,隻笑著抬眼看宋瀾:「皇弟何必裝傻,既此藥可以清百毒治百病,我自然是想治好沈硯的眼睛。」
宋瀾神情冷淡,看著我沒說話。
我也不示弱,直接挑明瞭說:
「我知道你一直疑心我朝中有勢力,怕我有不臣之心。但好歹我曾輔佐你穩固帝位,現在皇姐隻求你這一件事。此事之後,我會自請降為平民,除了沈硯,不再接觸任何京中權貴,讓你放心。」
宋瀾愣了一會兒,似是沒想到我會這麼直接。
然後他道:「來人。」
卻端來了兩個裝藥的託盤。
他說:「朕還是不放心。朕這裏還有兩種西域奇丹。一種是慢性毒藥,吃了兩個月後才會有效用。另一種是假死丹,也是兩個月後才會生效。若是皇姐選一個吃了,朕可以考慮——皇姐!?」
兩顆藥丸都被我仰頭咽下。
我隨手擦了擦嘴角,勾唇看向宋瀾:「……如何?」
他沉默了很久。
「……宋昭,我看你真的是瘋了。」
我笑了:「是,我瘋了。我這個瘋子現在還要死了,再也不會威脅到你的皇位了。」
我伸出手:「所以,藥,給我吧。」
宋瀾煩躁地揮揮手:「把藥給她!」
020
回府的途中,我卻聽說沈硯今天也進了宮,且自請降為平民的事。
他知道。
把藥熬成水端過去的時候,沈硯正在寫字。
字體圓潤卻暗藏鋒芒,寫的正是我的名字。
我接過筆,又在下面添上他的名字。
「沈硯」二字,寫得鋒芒畢露。
這也是他原本就應該成為的樣子。
他說:「公主在寫我的名字。」
不是問句,是陳述句。
我笑了:「真聰明。」
他也微笑:「我猜,一定寫得很好看。」
我看了他一會兒,突然伸手捂住他的眼睛:「不要猜。」
他偏了偏頭,微愣道:「……什麼?」
將碗裏的藥喝進嘴裏,我覆上他的唇。
「本公主要你看見,然後發自內心地誇我。」
021
近日我變得越來越嗜睡。
沈硯總是早就起身了。
這日我睜開眼睛,卻發現沈硯正手撐著腦袋,側身在看我。
我還有些迷迷糊糊地去扒拉了幾下他的領口:「你在看什麼?」
他眸光清冽,明凈止水,似乎還帶著些細不可察的笑意:「臣隻是覺得,公主生得十分好看。」
「字也是。」
見他笑得好看,我也忍不住跟著笑了聲:「雖然你看不到,但是很有眼光……嗯?你能看到了!?」
他淡笑:「嗯。」
我伸出一根手指在他跟前晃了晃:「這是幾?」
他抬手精準地握住我那根手指。
彎起眼睛笑,眸中仿佛曳著粼粼的湖光:「公主與其與臣討論這是幾,不如體會一下有什麼不一樣。」
022
民間的元宵節一向很熱鬧。
滿空的孔明燈,猶如漫天星河。
屋頂上,我看向一旁之人。他背靠著飛簷,一條腿曲著,另一條腿隨意耷拉著。白衣勝雪,身後是清冷的月。
一如成婚那晚。
唯一不同的是,他眼上沒再戴白紗。
我說:「這些孔明燈很美,對吧?」
他毫不猶豫:「不及公主萬分之一。」
我笑了:「我倒是不知道,我們家阿硯什麼時候也學會油嘴滑舌了。」
他拉過我的手,認真道:「臣從不油嘴滑舌,字字句句皆發自肺腑。」
我靜靜看了他一會兒。
沒回話。
他倒也不在意,突然笑著看我:「還記得成婚那日,公主說要做臣的眼睛、盲杖、依靠,臣也說過要為公主做些什麼的。」
我挑挑眉,突然想抬手去挑挑他額前微亂的碎發:「不是已經做了?」
他捉住我的手,垂眸看我的樣子,眼尾黑痣將眼瞼壓得很低,看起來十分認真:「以後,我可以做公主的刀。」
我微抬起眼瞼。
他道:
「我會為公主殺任何想殺的人。」
「鏟平前方一切道路。」
「公主可以隨時利用我。」
「我會是公主最聽話的武器。」
「命也是公主一個人的。」
他抬眼看我,眼底落入迷離的月色,也倒映著一個我:「好不好?」
我瞇眼看他,突然笑了:「最聽話的武器?」
他淡聲應:「嗯。」
「那若是有一日,本公主有了新歡,且比起你來,我更喜歡他,你會不會忍不住殺了他?」
他眸光微微一頓。
然後,誠懇道:「會。」
我笑了:「這就是你說的聽話?」
他握住我的手緊了緊,目光沉沉地暗了下去:「所以,不聽話的刀,也沒有他存在的意義。」
「不必臟了公主的手,我會自我了斷。」
我笑著打掉他的手:「真是個小瘋子。」轉移話題道,「對了,孔明燈上你寫了什麼願望?」
沈硯道:「公主。」
我回眸看他:「嗯?」
他微微笑道:「臣寫了,公主平安喜樂,年年歲歲,常在身側。」
月光似乎對他很偏愛,落入他好看的眼底。
清冽溫柔,那裏面倒映著我。
我竟被那樣的目光灼傷。
忍不住抬手捂了捂微紅的眼睛。
年年歲歲,常在身側……嗎?
(正文完)
——
-番外-
近日,博物館展出了新出土的遺跡。
還原出來,是一女子躺在床上,床邊男子握著女子的手,勾著唇,靜靜地閉眼睡著了。
據專家所說,這是大虞王朝隱居的長公主與駙馬的骸骨。
史上記載,當時二人年紀都很輕,但隱居不久後長公主便去世了。
駙馬一直守著公主的身體,守了很久。
最後將刀放到公主的手裏,握著公主的手將刀捅入了自己的心臟。
其實當年聽這段野史的時候,我就對此感到很驚奇。
但還是不如親眼所見來的震撼。
「昭昭?昭昭!謝昭!!」
直到閨蜜對著我河東獅吼,我才猛地回過神來。
有些發愣地隨意伸手擦了擦臉,卻摸到一手的眼淚。
穆姚道:「看個還原雕像都看哭了?先不論老頭兒講的野史到底可不可靠,兩個瘋子而已,你真對這故事共情那麼深?」
我紅著眼眶瞪了她一眼:「你懂什麼。」
「誰的愛不瘋?談戀愛都不瘋一瘋,那什麼時候能瘋?」
穆姚鄙視道:「戀愛腦。」
我嘲諷:「對啊對啊我是戀愛腦,但我現在還母胎 solo 啊。也不知道是誰談著虐死了都捨不得分,天天為男人哭泣呢。」
穆姚:「……」
臨走前,我又去看了還原雕像。
眼淚還是沒忍住濕了眼眶。
我好像聽見有人隔著亙古時空,遠遠地,溫柔地在喊:「公主。」
「公主。」
人潮來來往往,卻無人為此駐足。
好像隻有我停了下來。
卻找不到他。
-番外 2-
為公主種的桃花快開了。
這日傍晚,沈硯到公主府,整個府裏都出奇地安靜,隱約還有人的哭聲。
路上,奴婢下人們跪了一地。
紅鴛從屋裏出來,一見到沈硯,立刻紅著眼眶跪下了:「駙、駙馬,公主她……」
「公主怎麼了?」
紅鴛話沒說出來,眼淚先掉了:「公主她……她去了。」
沈硯唇角一向是勾著笑的,明凈止水,神色淡然,此時卻僵住了:「什麼?」
紅鴛搖著頭說不出話來。
他大步邁進屋。
見到的便是紅衣女子靜靜躺在榻上,廣袖鋪散開來,像血紅的蝶。
唇卻不似衣襟血紅。
紅鴛跌跌撞撞跑進門來,眼睛哭得還很腫:「……駙馬,這是公主留下的信,說務必要您親啟。」
修長蒼白的手指接過信,和他的唇色一樣白。
看完信,他的聲音很淡很淡,淡得像隨時要隨風散去一般:「知道了。」
淡得紅鴛都懷疑他隨時會跟著公主一起去了。
可是他沒有。
最後,他抱著宋昭平穩地走出了屋子,臉上表情無喜無悲。
他帶著他的公主去了泉野林間的小竹屋。
那裏有他給公主種的桃樹。
他一直守在床邊。
看風吹亂她的發,再不厭其煩地為她撫平。
看桃花抽出芽,再爬上枝頭嬌艷欲滴。
看旭日東升,再染落黃昏。
看飛鳥過晴空。
她叫他等她醒,等她一個月。
他便每日在身上劃一刀。
她通篇都在警告他,即使她沒醒,也不要做傻事。
她說,這樣好的刀,就應該流傳千古,而不是和她一起下地獄。
可失去主人,再好的刀也沒有它存在的意義。
「一個月了,公主。」
「你說,臣隻能死在你的手裏。」他唇角帶著笑,將匕首放入她手中,「這樣也算死在公主手裏了,不是嗎?」
他握著她的手,刀尖正對心口。
隻差半釐。
刀卻滑落了。
女子聲音不鹹不淡,還有些虛弱:「你倒是守時,半分喘氣的機會都不肯給本公主留……是嗎?」
那一刻,他才沒有笑了。
寂靜好久的心好像又重新顫動起來。
震若擂鼓。
……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