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他的眼神毫無焦距,卻迷離好看,如散光般落到我身上。
我凝視他的眼睛,帶著審視:「沈硯,你的眼睛,是真的看不到嗎?」
沈硯的皮膚很白,我掐著他下巴的手根本沒有用力,那兒就已經紅了。
在我的審視下,他卻一點感受都沒有,眼神依舊沒有焦距。
他唇角慢慢勾出嘲諷的弧度:「公主覺得呢?」
「如果看不見,那你可真是謀略不凡、深藏不露。」我淡笑,「不然怎麼能培養出那麼肯死心塌地跟著你的死士呢。」
我能明顯感覺到,他身子僵了一下。
我便笑了:「駙馬當真以為本公主就那麼好騙,輕易就信了你與你那個下屬演的戲?」
沉默半晌,他才抿唇開口道:「公主是如何知曉的?」
我挑挑眉,緩聲道:「也沒幹什麼特別的,不過就是順手抓了那女子,撬開她的嘴扣出毒囊防止她自盡,又帶回來嚴刑拷打了一天而已。」
他沒什麼表情,半晌才回:「公主好手段。」
我回敬:「你也是。」
他聲音淡淡,仿佛在問一件與自己毫不相幹的事情:「那公主打算如何處置臣?」
我倒是笑了:「不打算處置了。」
他眼睫一顫,好看的眉頭微微蹙起,似是不解。
「我承認對你有利用的成分。」我淡淡開口,「但本公主說喜歡你,也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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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被我捏著下巴強迫仰起頭,姿態十分被動。
神情卻十分主動,他難得沒有露出那樣溫柔的笑。仿佛是撕開了溫柔的面具,露出了孤傲倔強的內裏一般。
他隻淡淡地抬了抬眼瞼:「不信。」
我笑了:「又想讓本公主給你證明?」
他神情不變:「公主想如何證明?」
我便湊近他的唇:「你說呢。」
他微微勾起唇:「好。」
一字一頓道:「那公主可要好好證明。」
010
接下來的日子,我發現了沈硯一個秘密。
他原來生活能自理!?
本公主生平擅長打直球,發現了,也就說出來了。
而沈硯隻是笑笑表示——
「公主,臣隻是眼睛看不見,並不是四肢殘疾了。」
確實。
本公主果然眼光毒辣。
近日,以蒼嵐郡主姚襄為首的京中貴女,組織了一場晚宴。
指名道姓要本公主前去鎮場子。
每個人都會帶上自己的夫婿。
姚襄剛得了個文武雙全的狀元郎夫君。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是怎麼個事兒。
更何況她還與我有過梁子。
果然,一到郡主府,便是眾貴女一派炫耀的嘴臉。
姚襄陰陽怪氣道:「早就聽聞長公主與駙馬感情極好,今日來晚,怕也是因為駙馬耽誤了不少時間吧?真是辛苦公主給臣女這個面子了。」
「是啊。」我淡笑著看她一眼,然後抱住身旁沈硯的胳膊靠在他身上,一副「小鳥依人」的模樣,「都怪我們家阿硯太黏人,導致本公主現在才能過來呢。」
一句話,沉默全場。
真不愧是本公主。
宴會很快開始。
各種炫耀。
本公主也不端著。
各種身嬌體弱,小鳥依人,動不動就往沈硯懷裏倒,還花式秀恩愛。
演到最後,把貴女們都整破防了,紛紛尿急、胸悶、頭暈,要出去透氣,生怕再看到什麼令人想自戳雙目的驚駭畫面。
真是沒勁。
沈硯道:「……公主,不必演了,她們不敢往這邊看了。」
我演上了癮:「哎呀,可是人家現在頭暈目眩、胸悶氣短,好不舒服,不如阿硯幫我把把脈看看嘛?」
「……」
我猜現在如果沈硯看得到,他看我的眼神肯定很復雜。
沉默半晌,他輕嘆口氣,還是把手搭在了我的脈門上。
真摸出來了。
「公主許是……有些積食。」
011
為了活躍(炫)氣氛(夫),姚襄讓他的狀元郎夫君上去舞了一段劍。
舞完之後,也理所當然般點了沈硯。
「聽說長公主駙馬對琴藝頗有研究,不知今日臣女們有沒有機會飽這個耳福呢?」
我安撫地拍了拍沈硯的手,然後不假思索道:「當然沒有。」
「……」
我笑道:「本公主的人,也是能在你們面前隨意展示技藝的嗎?你當我們家阿硯也是那坊間的戲子?」
「……」
姚襄和剛舞完劍的狀元郎,臉色都是一陣紅一陣白。
特別是姚襄,眼神像是要把我千刀萬剮一般。
非常好。
本公主就喜歡他們看不慣我,又幹不掉我的樣子。
於是,晚宴就在我方的十分愉快,和敵方的氣憤憋屈中,很快結束了。
可今晚卻沒有結束。
我們在回去的路上,遇到了伏擊。
兩波。
一波拖住了我們的死士。
一波追我們。
調虎離山,有備而來。
真像那個人的手筆。
跑到一個竹林的巨石前,沈硯突然拉住我停了下來:「公主,你先在此處避一避。」
?
我皺眉看他:「你不想活了?」
一支利箭破空而來,我瞳孔一縮,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見眼前袖袍一閃,箭已經被沈硯徒手握住。
……?
扔了箭,沈硯安撫般捏了捏我的手,朝我點點頭。
聽著他身後越來越近的腳步聲,我沒再猶豫,飛快翻身躲到巨石後。
然後看到了我此生都不會忘記的一幕。
一群黑衣人攜刀劍擁來,直取沈硯命門。
他一襲素衣淡然立在亂竹中,雙眸蒙著白紗。
隻微微偏頭,漫天翻飛的竹葉便被他輕易握在手中。
他腳尖點地,一躍而起。
雪白的衣袍翻飛,身後是清冷的月。
方才還輕飄飄的竹葉,被他盡數揮下,裹挾凜冽劍氣,將林中的肅寒冷意都豁然劈開。
黑衣人盡數倒地。
我正在感慨這小子以前裝柔弱裝得真好啊,就忽覺眼前寒光一閃。
一柄利劍朝我刺來——
「……公主!」
012
包紮好傷口,我剛攏上衣服,抬眼就對上沈硯發紅的眼尾。
「……」
我忍不住拉拉他的衣袖,調笑道:「喂,我不過是肩膀受了點皮外傷,又不是要死了。你眼睛這麼紅做什麼?是要哭了嗎?本公主可不哄孩子。」
其實我知道這是他眼疾的後遺癥,一情緒波動就會眼尾泛紅,並不是真的要哭了。
可這次他卻沒反駁我:「……嗯。」
他垂著眸,順著脖頸摸到我包紮好的傷口處,指尖溫熱,帶些涼意,很輕很癢,我忍不住「嘶」了一聲。
他手一僵,抿緊了唇:「……疼嗎?」
我淡笑著,就是想逗他:「疼啊,疼死了,還不如死了,一了百了。」
「……」
這個笑話很陰間,導致他唇抿得更緊了。
眼尾也更紅。
意識到好像有點玩脫,正想拍拍他的肩安撫一下,伸出去的手卻被握住了。
他突然淡聲道:「可否借公主的匕首一用?」
我眉頭一挑:「你真想捅死我?」
話雖這麼說著,我還是從腰間摸出已洗凈的那把匕首,放到他手中。
我信他不會殺我。
然後,我就見沈硯掀開他自己的袖袍,刀影快速一閃,鮮紅的血已經從他手臂蔓延到修長白皙的指尖。
一刀,毫不留情,深可見骨。
?!
不捅我,他就捅他自己!?
我瞳孔緊縮,揮袖一把打掉他手上的匕首:「你瘋了!?」
飛快地撕掉他一截衣袍包住傷口,止住他手臂狂流不止的血。
抬眼,對上的卻是他微微勾起的唇角。
「你還笑?」
他伸手輕握住我的手,眼上小痣將他眼瞼壓得很低:「臣隻是十分心疼愧疚,想知道公主有多痛,便劃了同樣深度的傷口。既能體會痛楚,也能更好地伺候公主不是嗎。」
我簡直氣笑,瞇眼看他:「沈硯,我今天才發現,你不僅不柔弱,而且是個瘋子。」
他卻隻是淡淡抬起眼瞼,輕聲應了:「嗯,那公主喜歡瘋子嗎?」
「喜歡啊。」我冷笑,「本公主受傷了你都要一起痛,那若是有那麼一天,我被人害死了,你又要怎麼做?」
他語氣淡淡,仿佛是在談論今天的天氣如何:「自然是將此人碎屍萬段、挫骨揚灰,再自我了斷,陪公主一起走。」
這個觀點我倒能接受,但——
「本公主並不需要你為我報仇。」
我湊近他耳邊:
「若真有那樣一天,本公主隻要你早點下來陪我——」
「越快越好。」
013
這日訓新進府的壯丁時,一個青年見到沈硯便神情激動,欲言又止。
「認識?」
青年磨磨蹭蹭地站出來,看起來年紀不大,臉上卻有疤,腿腳似乎也不太便利。
直到目送那道白色身影遠去,他才眼神黯淡地垂下眸子:「……不認識。」
我笑了:「不認識你看什麼看,覬覦長公主駙馬,不怕本公主挖了你的眼睛?」
「……」
讀懂他的眼神,我將其他人盡數遣退。
青年說:「曾經在軍營時,我是沈小將軍的麾下。」
沈小將軍,指的是沈硯。
他告訴我,沈硯曾是沈老侯爺最看重的長子,在武學方面天賦異稟,劍術一絕,更是胸有謀略,為難得的將領之才。
八年前,十五歲的少年沈硯就隨他爹上了戰場。
有勇有謀,屢戰屢勝。
卻在一次冒險深入敵營時,遭自己人暗算中了毒。
那次,幾十個將士與沈硯同去。
卻隻有他兩人活著回來了。
經過一番診治清毒,命算是保住了。
殘留無法清除的毒素卻隨著四肢百骸,隨機流向了身體的一處。
青年是一條腿。
沈硯則是眼睛。
是不幸,也是萬幸。
隻不過沈小將軍再無法上戰場。
意氣風發的少年也再沒拿起過劍。
014
我到的時候,沈硯正從琴上抬起頭來。他隔著眼上白紗朝我看過來:「公主來了。」
我沒有回話,徑直坐在他對面的石凳上。
沈硯微微疑惑,摸索著來握我的手:「公主?」
我目光復雜,反手握住他的手,摩挲著他指尖細微的繭子。
「沈硯,你手上的繭,隻是彈琴磨出來的嗎?」
他似乎愣了一下,隨後唇角微彎,勾出一貫溫和的笑:「自然不是。」
我不說話,他便接著道:「年少時曾隨父親上過戰場,算是練劍磨出來的。」
「那你會用劍嗎,我想看。」
他似乎嘆了口氣。
「公主,臣眼睛不便,用劍怕是不知輕重,會傷人壞物。」
我靜靜看著他:「沒關系,隻要你高興,就算是把下人們都殺了,整個公主府拆了,本公主都依著你。」
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後道:「……公主,其實,臣曾被教臣用劍的叔父背叛。」
我不言,聽他繼續說。
「我用他送給我的劍親手殺了他。」
「在他身上捅了十八劍。」
「毀了劍,將他與劍一起挫骨揚灰。」
「讓他和劍一起下了地獄。」
「自此,臣便再也沒有碰過劍。」
我靜靜看著沈硯。
他一身素白,神色平淡。
唇角甚至帶著笑。
語氣也淡淡的,仿佛隻在訴說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
我心中卻莫名很不是滋味。
我站起身來,轉身要走,衣袖卻被抓住。
沈硯聲音有些悶:「公主可是覺得我殘忍?」
我抿唇:「沒有。」
「本公主隻是覺得,給他十八劍,太少了。」
緊緊握住他抓我衣袖的手,又松開,我大步離開:「本公主去見個朋友,等我回來。」
015
青夜寺對本公主是一如既往的熱情。
見到我的馬車,小和尚們遠遠就召來了其餘同伴,連滾帶爬地遣退上香人,把寺廟大門關得嚴嚴實實。
連隻蒼蠅都飛不進去。
「……」
以為關了門本公主就進不去?
真是笑話。
找到熟悉的矮墻,我俐落地飛身翻進去。
一個小和尚看到我,先是一愣,隨後仿佛見了鬼,連滾帶爬地就想跑。
我三兩步上去,拎住他領子便把人提了起來:「小禿驢跑什麼,你們主持呢?」
小和尚嚇得臉色蒼白:「不不不不在,住持說他出去雲遊了!!」
我微瞇起眼:「雲遊?就他那把老骨頭還出去雲遊?出家人不打誑語,你小子別騙我。」
見我似乎有些相信,小和尚點頭如搗蒜:「真真真真的!」
我笑了:「我不信。」我另一隻手向下移去,「本公主再給你一次機會說實話,否則——」
「本公主就脫了你的褲子把你吊在門口示眾。」
還是這招管用。
他住持馬上就「雲遊回來了」。
靠在長廊上等他去通報,等了半天,正當我不耐煩準備直接沖進去時,小和尚出來了。
「住、住持說……」
我不耐道:「說什麼?」
小和尚閉上眼睛,視死如歸道:「住持說公主若是誠心來求和,便親自好好把整個寺廟全部打掃一遍,否則他不會見您的!」
「……」
我嘆了一口氣:「……掃把在哪?」
「他還說公主若是不願意也……哎?」
見小和尚還愣在那,我不耐道:「給本公主弄個掃把,帶路。」
……
其實也不怪青燈(即住持)故意刁難。
誰叫本公主年少時曾不止一次剪過他的鬍子,還纏著他切磋,砸壞過他的院子呢。
有求於人,自然得耐心一些。
人情世故,本公主都懂。
直到第四次小和尚說:「住持說不夠幹凈,要重新打掃一遍……」
我將抹布一扔,冷笑一聲抬起頭來。
小和尚立刻抖得飛起,讓開大路:「公、公主您請!」
「老頭兒,別來無恙啊。」
然後就是一陣乒乒乓乓。
懂得都懂。
016
我回去時,已經接近傍晚。
「公主去哪了,為何弄得如此狼狽?」
我倒有些驚奇,抬眼看沈硯:「你又看不到,怎麼知道我弄得狼狽。」
他卻隻是嘆了一口氣,伸手觸到我的臉,又收回去:「臣聽得到,遠遠就聽見下人們在說。」
他打來一盆水,替我擦臉。
此時他眼上並未戴白紗,我靜靜看著他抿唇,捧著我臉,認真的模樣。
他明明看不見,我與他對視,他那雙眼卻像看我看得很專注似的。平靜清冷的容色下,仿佛蘊藏著瘋狂的執欲。
我瞇眼,忍不住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他伸手捉住我的手:「別試了,是真的看不到。」
我瞇起眼:「不是試,我隻是覺得,它這麼好看,不應該看不到。」
他微愣了下,眼尾微紅:「……什麼?」
我撫上他眼尾,輕聲笑道:「沒什麼,本公主隻是覺得駙馬現在這樣,十分誘人。」
他呼吸微亂,輕抬起眼瞼,熟練地握住手與我十指相扣:「公主不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