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你說、《田螺姑娘》的故事是你寫的?可是她們明明……」
光影明暗,雲遮住了太陽,又默默飄走。
此時在我眼前出現了我從未想到的可怕的一幕。
在場的農婦們機械一般齊刷刷走上前來,自豪地昂首挺胸。
獻祭一般的聲音整齊劃一。
「我們都是田螺姑娘,我們一輩子勤勞奉獻,是最偉大最值得歌頌的人。」
而她們的男人則帶著心滿意足的表情。
「我們都是謝端,她們的螺殼都在我們手上。從前我們生計艱難,可自從有了田螺姑娘,一切都變得好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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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然是我也從未見過這樣的景象,被嚇得連退幾步,撞到了楊鋒的身上。
他明顯慌張無措。
「你發現了什麼?」
我的語氣不再客氣,他明顯有事瞞著我。
在這個世界裡,雄性有著他們獨特的狹隘又排外的聯盟。
是我們不知道的。
楊鋒語塞:「我,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我隻是發現了這個。」
他迅速回到屋裡,拿了一個東西出來。
黑乎乎的,但我也能認出來。
那是一個螺殼,碩大無比,但色澤灰暗陳舊,顯然已經失水多年。
裡面還滿滿當當裝著色澤瑩潤的大米。
楊鋒嘆了口氣。
「這是你的螺殼,就鎖在床下的櫃子裡。你從來不煮飯,自然沒注意過。
「所以我說不要妄圖改變這個世界,你本來就身處這個世界,改變就等於毀滅。
「我們來到這個世界的任務,其實就是守護你自己!」
我頓時感覺仿佛有一道驚雷從我頭頂炸開,雷得我外焦裡嫩。
原來,我竟然也是田螺姑娘!
10
這村裡的每一個已婚女人都是田螺姑娘。
她們的螺殼被男人收起,成了日復一日生米的工具。
所以他們不必辛苦勞作,也可以過上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闲逸生活。
「放棄吧,你一個人的力量,改變不了的。」
楊鋒攬住我的肩:「我知道和你爭執是我不對,現在我也逐漸理解,我從小受到的教育到底多有偏見。這些錯誤以後我都可以改,但是請你千萬要跟我回去,不要再妄圖改變這個愚昧的世界。」
他說得情真意切,可我還是拒絕了他。
「我不是一個人,從來不是。現在有三個田螺姑娘站在我身後,以後還會有更多的田螺姑娘。
「一個人的力量微不足道,但至少可以發聲,讓更多的人聽到。」
「可我是為了保護你!」
「我是為了保護千千萬萬的自己。」
11
事情朝著失控的方向發展。
謝端揮舞著手中的禿筆飛快地寫著。
田螺姑娘出來了一個又一個,每出來一個他都會走上去問:
「你願意做我的娘子嗎?為我洗衣做飯生兒育女,我雖然窮,但我發誓對你好。你會很幸福的。」
得到的答復五花八門,包括但不限於——
「呸,渣男!」
「滾,損狗!」
還有那句經典且文雅的「汝可小解於地,緩緩照面而鑑之」。
屬實罵人不帶髒字了。
這是連謝端都沒想到的,他的面目逐漸猙獰。
「是你,都是你帶壞了她們,女人都獨立了,讓我們男人怎麼辦?」
我真是王八辦走讀,憋不住笑了。
「女性的獨立和男人有什麼關系?女性主義從來都不是反男,而隻是爭取自己應有的權利。女性的崛起也並不必然會讓男性倒下,除非他們原本就踩在女性的肩膀上。」
我身後已經有了一大群田螺姑娘。
她們面貌各異,性格迥然。
但有著一個共同的特點——自我。
她們拋下了世俗教導她們的所謂的身份,跳出了身為女性「應該做什麼」的桎梏,成為真正真實的自我。
村民的臉色更難看了。
山雨欲來,惡戰一觸即發。
「怕嗎?」
田螺姑娘們齊聲高呼:「不怕!」
權益從來也不是在談判桌上爭取來的。
他們衝上來扭曲、廝打,雙方各有損傷。
可讓我沒想到的,廝打得最厲害的,最憤怒的,最不可容忍的,不是男人,而是那些身為受害者的田螺大娘們。
她們下最重的手,罵最髒的話,不憚以最歹毒的惡意攻擊著在場每一位抗爭的姑娘。
很有不拖你下水不罷休的精神。
「明明你們自己也是受害者,為什麼不願意走出來,和我們一起抗爭這操蛋的世界?」
不知道是哪個田螺姑娘喊了這麼一句,一瞬間激起了衝天怒氣。
「我們過得好不好不用你來說道,所有人都是這樣過來的,你們這樣離經叛道就是不對,是自私,是要後悔的!」
亂戰打個不停,全新面孔的田螺姑娘源源不斷地湧進來。
謝端執著筆驚慌失措。
「我沒讓你們出來,你們為什麼能自己出來?快回去,都給我回去!」
很可惜沒人聽他的。
田螺大娘們漸漸落入下風,打不過就連哭帶喊,哭喊著世道變了樣。
其實她們哪裡是在哭喊世道,大概是借著這個由頭,哭一哭自己已然被時光埋沒的前半生,哭那些委屈與辛酸。
但她們不能說,也不願意承認。
與其清醒地面對痛苦,倒不如麻痺自己,哄著自己假裝過得很快樂。
唯一可以讓她們獲得自我認同感的就是再拉一批人過上自己同樣的生活。
然後她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說一句:「你看大家都是這樣的。」
顯然,清醒的田螺姑娘們越來越多,她們這一套行不通了。
「都是你,你到底是哪裡來的禍害,把我們的孩子都帶壞了!」
矛頭突然就指向了我。
楊鋒連忙放下螺殼擋在我身前。
但是敵眾我寡,縱然有許多田螺姑娘相助,但那麼多人集中攻擊我一個,可以說也是毫無勝算。
「咱們這回真的要S在這裡了。現在你再跟我說說,《田螺姑娘》這個故事到底怎麼樣呢?」
楊鋒環視了一下四周,從牙縫裡擠出四個字:「封建糟粕!」
我笑了:「不錯,孺子可教。」
他被誇了,很得意。
「我愛你。」
「嗯?」
他冷不丁冒出這麼一句,把我唬得一頭霧水。
下一秒,楊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衝到我的螺殼邊,用盡全身的力氣將它掼在牆上砸了個稀碎。
白花花的大米撒了一地。
我隻覺身體輕飄飄的,不知道要飛到哪裡去。
男人們怒了,齊齊敲著手裡的螺殼:
「哚哚哚,田螺田螺回螺殼!」
聽到這個指令,田螺大娘們身不由己地回到了自己的螺殼旁邊——因為裡面裝著大米,她們鑽不進去。
而男人們則抄家伙挽袖子,惡狠狠朝著楊鋒招呼過去。
我懂了。
隻要有螺殼在,我就離不開這裡。
可是砸碎我的螺殼,楊鋒恐怕就……
我想拉上他一起走,可莫名的力量讓我身不由己。
「楊鋒!」
楊鋒頂著一張老人家的臉,用蒼老的聲音回應我:
「你是我的田螺姑娘,我的任務就是守護你!現在你自由了, 我的任務也完成了。」
12
我在地上醒來, 仿佛隻是做了一個短暫的夢。
隻有書頁上不知什麼時候變換的話語提示著我, 我所做的這一切其實都不是夢。
【田螺姑娘在思考,為什麼她一定要放棄自己的修行,去嫁一個貧窮的男人?
【被他拘禁、脅迫、生子, 最後還要欺騙自己這是美好的愛情,這好像沒有任何合理性。】
對呀!
女性是為男性服務的, 再優秀的女性隻要嫁給一個男人, 那便是對她最高的嘉獎。憑什麼?
不管這個男人用什麼樣的手段接近她, 那都是愛的表現。為什麼?
這個故事就像是一個遠古流傳下來的魔咒,披著經典的外衣,蠱惑著數不清的人。
說到底誰受害最多呢?誰更容易把自己帶入進去呢?
都有。
但因性別不同, 帶入的角度也截然相反。
就像楊鋒。
楊鋒還在睡著,就像S了一樣。
我踹了他一腳:「滾起來做飯!」
他龇牙咧嘴:「嘶, 幹嘛下手那麼重,很疼诶!」
「明明醒了還裝睡,是不是想看我痛哭流涕?」
他訕訕笑著:「有那麼一點,可是怎麼被你發現的?我覺得我演得挺好啊!」
他演得挺好, 可我也不是傻子。
我們的任務都是守護田螺姑娘, 我守護了別人, 他守護了我。
雖然守護的對象不同, 但本質並沒有區別。
所以我們理所當然都完成了任務,沒有理由我能回來, 他卻要S在那裡。
「嘿嘿嘿,你還怪聰明的嘞!晚上想吃什麼?以後在家裡, 我就是你的田螺姑娘。」
男女並不必然對立,有時候隻是我們從小受到的教育讓我們進入了一個無形的繭房。
彼此看不到對方的消息, 反而有利於自己的那部分還在不斷被強化。
一旦我們衝破這個繭房, 早已形成的世界觀就會崩塌。
有的人害怕, 寧願自己被關著。
而有的人卻願意直面現實。
楊鋒顯然是後者。
「吃什麼, 說啊!」
他又一次催促我。
謝端悲憤了,漲紅著一張臉。
「(未」一個虎撲過去:「吃什麼?吃你啊!」
13
一年以後, 我和楊鋒結婚了。
有人問我, 你不是女性主義者嗎,為什麼要結婚?
我很想給他一個大比兜。
女性主義和結婚生子有什麼必然矛盾嗎?
遇到靈魂相契的那個人當然可以結婚。
我不光結了婚, 還生了一個女兒。
我和楊鋒都會給她講《田螺姑娘》的故事。
「田螺姑娘在路邊被人撿走帶回了家——寶寶, 這是綁架哦!
「單身漢把田螺姑娘的殼藏了起來,田螺姑娘回不了家,隻能嫁給他——這是非法拘禁加強迫婚姻罪。
「而且那個殼, 是田螺姑娘的婚前房產,現在被人給搶了,這是搶奪罪和侵佔罪。
「寶寶你以後談戀愛一定要擦亮眼睛哦,要找就找像你爸我這樣的, 靠譜诶。」
我聽著他們講故事, 樂不可支。
因為楊鋒的緣故,我女兒從會說話起就非常毒舌。
有人說:「你要乖乖長大,以後找個好對象哦!」
她懟:「滿腦子都是搞對象, 你真沒追求。」
有人說:「女孩子不用太有本事,幹得好不如嫁得好。」
她懟:「隻有幹不好的才寄希望於嫁得好。」
有人說:「你說話這樣衝當心長大沒人要。」
她懟:「寶石大家搶著要,隻有破爛才擔心自己沒人要。」
如此這般我甚感欣慰。
這才是我希望中女性的樣子。
孺子可教。
未來可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