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城門緊緊關閉,縣尊開始帶人巡城,他沒日沒夜守在城牆上,望著夫人馬車曾經遠去的方向。
天藍得沒有一點褶子。
枯樹枝直直往天上叉,仿佛想戳破一個洞,漏下些雨水來。
縣尊脫去官服,戴著枷鎖,赤腳求雨。
深秋,真的下了雨。
人們張著大嘴,讓那雨直接灌進嘴裡,灌活五髒六腑,砸吧砸吧嘴,像回味丈大叔的羊湯一樣。
「真香啊!」
磚縫裡的草是最先冒出來的,它一露頭,就被眼尖的人掐了去,放進嘴裡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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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筍幹還鮮,比臘肉還有嚼勁兒。
青石鎮有了些盼頭,這些半S不活的百姓,一場雨就能掙扎著活下去,甚至幻想起了中秋怎麼過,要吃月餅、喝桂花酒,沒錢也得赊賬吃,命啊命,不吃就S太虧。
許是餓暈了,大伙都忘了,中秋早就已經過去。這是寒衣節,沒有萬戶搗衣聲,眼下活著的這些人,正在人和鬼的門檻上踏步。
天公並不作美,它把做人的這扇門虛掩上,森森鬼氣從幽冥鑽進來。
周王亂軍圍了城。
38
縣尊不投降。
城外,是叛亂的周王和異族倭寇,城內百姓,無一人願降。
縣尊打開私庫,把自己的糧食分給眾人。
他振臂一呼。
「朝廷援軍馬上就到。」
「各位父老鄉親,我在平寧縣為官十年了,這裡就是我的家鄉,也是我的埋骨地,我願與平寧縣共存亡!」
祢爺爺說,此人無小禮而有大義,有些人,是有小禮而無大義,還有種人,既無禮也無義,
譬如吳豬龍。
流放嶺南路上,途經江南,他逃了,加入叛軍隊伍。
如今,燒S搶掠、奪人妻女。
成了他的正當事兒。
39
小小的平寧縣,隻剩這些老弱病殘,什麼都沒有。
為等朝廷大軍。
縣尊假意和談,拖延時日。
祢爺爺沐浴焚香,靜坐三日,穿戴得整整齊齊,戴儒巾、穿襕衫,很正式的舉人裝扮。
他自請去和談。
「老朽是至正元年的舉人,蒙朝廷和百姓供養二十幾年,仗節S義,有用之身,正在今日。」
「平寧縣經此一難,願上蒼保佑,平安寧和。」
「諸位不必多送。」
縣尊長揖到地,久久不起。
「老先生大義,學生受教了。」
娘SS拉住我和小女。
沿街,眾人泣不成聲。
殘陽如血,同懷英走那天的悶熱不一樣。
這是初冬。
淡紫色的遠山重影,青銅的鐵門一開一合,祢爺爺瘦小有力的身影,拄著拐,一頓一頓,漸漸走進這像極了山水畫的景中。
最後隻剩一襲藍衫。
我想他正是這幅畫中的節氣歌。
他沒有回頭。
亦沒有回來。
大白貓趴在祢爺爺常坐的藤椅上,蔫頭耷腦,望著門外出神。
它什麼都不知道。
隻是疑惑那個常摸它腦袋、給它梳毛、給它念詩的小老頭,到底去哪了。
40
朝廷援軍來了。
戰場膠著。
將軍們準備遣散民眾,讓縣尊帶大家北上,投奔附近州府,平寧縣會成為火攻的主戰場。
41
逃難前夕。
娘把我們三個頭發都剪了,亂七八糟像稻草堆,她又搗碎生姜,把黃汁水抹到我們臉上、胳膊、鎖骨上。
「以後,你們倆就兄弟相稱。」
「出門在外,別洗臉。」
大白貓很通人性,它自己在泥地裡打了幾個滾,灰撲撲地蹭我褲腳,腦袋卻還看著藤椅。
喵嗚。
喵嗚。
夜色第一次嘈雜,人們都忙著收東西。
各種木門咯吱聲、腳步踢踏聲、更夫遠遠的嘆聲,都好似這座小鎮的回光返照。
今夜一過,它會慘烈地S去。
娘連夜把剩下的糧食做成大餅,吹涼了,分別裹進我和小女衣裳裡,又把匕首和小刀分給我們。
「在外頭,吃食不能外露。」
「要是咱們走散了,你們兩個還有得吃。」
天邊露出第一抹蟹殼青時。
娘牽著我和小女,腳邊跟著大白,我們一行人要出城去。
我回頭看了一眼家門。
十個月前,也是這樣的蟹殼青早晨,娘牽著小骡子帶我去賣豆腐。
兩個月前,也是在這條鵝卵石小路上,懷英背著行囊,回頭衝我笑了一下。
我亦微笑。
告別這小小的青石鎮。
42
吳豬龍還對娘念念不忘。
他在叛軍裡當個小頭目,吩咐人留意做豆腐的秦娘子。
「她是平寧縣最美的女子,別有一番風味。」
「抓住了先給齋藤大人享用,剩下的,小人再跟著吃幾口剩飯,嘿嘿。」
他領著一隊亂兵攔路時。
縣尊大人一馬當先,一箭射S一個倭寇。衙役們的大刀砍得虎虎生威。
箭射光了。
刀背嵌入S人身子拔不出來。
「快逃!」縣尊抽出佩劍,攔在眾人面前,衙役們順手撿起木棒子,升堂一樣大喝。
「威——武——」
他們沒退。
人群四散開來。
我頭皮陣陣發緊,牽著渾身的肌肉往前狂奔。
吳豬龍拿著大砍刀,四處逡巡。
「怪了,秦娘子S了不成,吳胖子可是親口說她還活著。」
「怎得一直沒找到她!」
「我可怎麼給齋藤大人交差。」
吳掌櫃出賣了大家的行蹤。
他不知道。
昨夜娘幹的最後一件事,就是拿起丈大叔留下的剔骨刀,劃傷了自己的臉。
兩道血痂橫在雙頰,暗黃姜汁下,娘像一隻護崽的兇獸,眼裡隻有警覺和戾氣。
那些為人稱道的美貌,仿佛從來沒有過。
吳豬龍逼近我們藏身的灌木。
大白嗖地一下射出去,兩隻爪子摳住他眼珠,他疼得滋哇亂叫。
娘抽出麻繩,從背後套住他脖頸。
使勁一拉。
吳豬龍力氣大,掙扎著掐住了大白的脖子。我和小女掏出匕首,狠狠插進他胳膊。
麻繩收緊。
四肢亂顫。
咔嚓一聲。
吳豬龍終於S了。
43
大隊伍被倭寇衝散。
娘帶著我們一路北上。
沿途各州府都遭受過旱災,狀況並不比青石鎮好多少。
有的地方一年沒下雨,正要S童子祭龍王爺,幼童都S得差不多了,娘連夜帶我們逃走。
有的地方盛行吃菜人,尤愛鮮嫩的小孩子,富人家有餘糧,卻也偏愛此肉,此地也待不得。
有的地方一縣全是人牙子,專門買賣幼童,做採生折割,再帶到京城行乞,我們見了很多沒有四肢在地上爬的東西。
像人。
可是頭顱黑漆漆的。
已不是人了。
這世道真像祢爺爺所說。
乾坤繚亂吶。
一路踉跄。
趕到京郊附近時,我們餓暈在地,被春臺寺的尼姑們救下。
44
春臺寺是皇家寺廟,供奉著早亡公主的牌位。
這裡有位玉嫔娘娘,帶發修行。
她收留了我們。
娘認識她。
「玉嫔娘娘是以前永定侯府的大小姐,侯府與魏國公府,世代姻親,按著輩分,你還得喊她一聲姑姑。」
玉嫔娘娘也認出我們。
她慈愛地看著我。
「阿姜長得真像梁遇啊。」
「永定侯府和魏國公府,把寶押到周王身上,抄家滅族,也是應有之義。」
「隻是苦了這些孩子們,沒享過富貴,卻要承受同等的苦難。」
「湛盧,你可不要欺負兩個妹妹。」
湛盧是個十來歲的少年,長眉若柳,眼眸溫和明亮,他應了他母親的話,捧著一盤橘紅的柿餅,親自拿給我和小女吃。
晚間吃飯,桌子上有一道龍井蝦仁。
湛盧悄悄提醒我和小女,柿餅和蝦仁犯衝,如果我們想吃,明天還做蝦仁。
娘說,湛盧應該是個皇子。
他如此溫和有禮,實在難得,可見玉嫔娘娘秉性之純善。
他很喜歡和同齡人一起玩,會託著腮認認真真聽我和小女講逃難路上的故事,會蹙眉流淚、會氣得臉發紅。
他也很喜歡大白貓,小心翼翼地摸它腦袋,被蹭後連耳朵都紅透了。
玉嫔娘娘會親自教我們讀書寫字、琴棋書畫、調制香料。
小女是學得最快的。
冬去春來又一年。
有一天,寺裡來了太監。
太後下旨,派玉嫔娘娘代表皇家,前去與周王和談,以親情感召他投降。
娘娘叩首謝恩,坦然而行。
「秦姐姐,你要去遼東,那就把湛盧也帶走吧。天高地迥,比困在這寺裡好。」
「我這一去,恐怕不能周全。你們也早出發吧。」
她派一位虎將軍護送我們。
我想起了祢爺爺。
45
夏天第一場雨澆下來時。
我們到了遼東。
鶯兒姨在城門口等我們。
虎將軍也認識她,他們曾是青梅竹馬,在亂世中分散,因著這一樁護送,相隔十年,兩人再次相見。
「小虎子!」
「黃鶯兒!」
可見,這世上的緣分,是斬也斬不斷的。
46
遼東的白將軍和黃小將軍,把這裡駐守得很好。
沒有匪人。
沒有亂兵。
韃子被遠遠地拘在山那邊。
寬廣的黑土地上,是剛冒頭的嫩綠芽和辛勤勞作的農人。落戶後,我家分了一塊荒地和一間房,撒下種子,大雨一澆,豆苗兒跟花一樣開遍原野。
這裡的夏秋很短暫,卻都很濃烈,濃藍天幕下,高大的松柏終年巍峨, 稻米和豆子長得潑辣直爽, 噼裡啪啦地收了一倉。
娘又開始泡黃豆、做豆腐。
下雪時。
第一鍋豆腐做成了。
一路顛沛流離,吃過苦、流過血、S過人, 塵埃裡摸爬滾打, 豆腐還是幹幹淨淨的白, 不輸窗外大雪茫茫。
娘、小女、湛盧、我、大白。
還有......闊別一年的丈大叔, 他缺了一條胳膊。
我們圍坐在火炕上, 吃熱騰騰的酸菜血腸豆花鍋, 深秋存下的菜幹, 水裡一滾,便都從短暫的冬眠裡活了過來,肥綠、嫩黃,或脆或韌,在這邊關小城的鞭炮聲裡,盡情舒展著生命的張力。
世道還在亂著。
我知道,戰火不會一直停、紛爭不會永遠休,小禮、大義也不會停下在世人心中遊弋的腳步。
哪兒有人,哪兒就有七情六欲, 哪兒就有水深火熱,哪兒就也有情有義。
這不就是那個熱鬧的人間嗎!
豆花滑進我的嘴, 燙得我眼睛流淚。
小女和湛盧正凝神盯著燈花, 爭著去剪,大白貓躡手躡腳爬到湛盧頭上。
哎呀。
娘嗔怪丈大叔非要給她夾菜。
這是至正二十九年的春節。
「娘教導過我,貪多嚼不爛。」
「(為」新春時, 虎將軍娶了鶯兒姨。
白將軍和黃小將軍外出巡城,他們快馬加鞭往家趕。
白小姐白秀秀入了宮, 她託人捎回來一對鴛鴦玉佩, 祝新人百年好合、永結同心。黃小將軍紅了眼。
梁遇領著夫人和一雙兒女,也來道賀。他沒有認出面目全非的娘, 隻是看見我的臉龐時, 有一瞬間的愣神。
他知道我們來了遼東。
他沒有認我。
夫人扯了袖子一下,他笑著走開。
背著人,他悄悄往我柳條筐裡放了一個紅包,上面寫著「歲歲平安」。
一雙小兒女纏著他,要買最貴的走馬燈, 他笑著答應,給他們籠好袖口,一邊抱一個, 掀起簾子,上了馬車。
娘和我都沒有再看。
我拿這錢,買了很多很多的書。
湛盧要看治國策,他眼中野心似火。
小女要看醫書, 療愈婦人容貌。
我呢。
我翻遍各種雜書, 試圖尋找一個問題的答案——百姓草芥一樣活著,一次次被天災兵亂擊倒,一次次掙扎著爬起來, 頑強續上生命的根。
可是,所有人都像小青骡子一樣,被石磨拴住了,活著並不易。
百姓如青石鎮, 讀書人如祢爺爺和懷英,當官的如縣尊,貴人如玉嫔娘娘和湛盧......
人人苦。
為什麼?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