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添一碗熱水,放幾葉幹菜,捏幾粒鹽巴,這就是烏娘子和小女的伙食。
院門外,小女拿著兩個破嘴大碗,她接過娘給的雜豆飯,撥出一大半,放進烏娘子碗裡。
她依戀地抱著我娘。
「姨娘,以後您別來送飯了。您也瘦了,多保重,我得空去看您和阿姜。」
亂世,救濟別人是要擔風險的。
小女生怕娘被烏婆婆賴上。
為了大孫子。
她可以不擇手段搞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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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元寶嘴裡正吃的一塊肉,是狗肉。那是街頭小囡最愛的小胖狗,烏婆婆把狗騙來宰了。
小囡哭著找了很久。
最後自己也丟了。
烏婆婆聽說後,心虛地撇撇嘴。
「丫頭片子就是不聽話!」
「這時節,丟了有丟了的好,能給爺們兒省下一口糧。」
29
青石鎮的地皮被刮了一層。
枯草樹皮、地裡刨根。
一切都被吃光了。
我家門外的柳樹也被剝了皮,葉子一天一天蔫下去,它也要S了,同這平寧縣一起慢慢S去。
人們開始外逃。
吳掌櫃的肚子癟了,像個破布袋子,松垮垮掛在胸前。兩個娘子一人攙一邊,踉踉跄跄隨著人群往城外去。
這裡的人,相當依戀著五十年來沒有災亂的家鄉,不到萬不得已,根本不會棄家而逃。
我家不走,地窖裡還有吃的。
烏娘子一家也不走。
她們老弱病殘,根本走不遠。烏婆婆拄著拐杖,從各個空了的家裡撿破爛、搜吃的。
縣尊也沒走,他把夫人送走了。北上,到京城避難。
青石鎮一片空寂。
夜裡靜得可怕。
娘會給我講以前的故事。
她說,在遼東,我們還有認識的親友。那裡有一望無際的雪原,莽莽林海,還有天上飛的海東青。
還有......丈大叔......
我迷迷糊糊地問。
「是小公爺嗎?」
娘沒說話,隻有大白停了呼嚕呼嚕聲,發出迷惑的一聲「喵嗚」,好像它認得人一樣。
良久,聽見娘的聲音被夜風吹散。
「你爹是魏國公府以前的小公爺......梁遇......」
人牙子說得是真的。
國公府一夜倒塌,小公爺流放遼東。
老太君心疼孫子,便把大丫鬟弄晴許配給他,沒有名分,隻為一路照顧和傳宗接代。將來等梁家起復,願意聘弄晴為正妻。
娘是秦歲,也是弄晴。
為報答老太君的恩情,已是自由身的她陪梁遇一路北上,悉心照料,並生下我——梁姜。
下一代女孩名字是女字輩。
梁遇本來選了很多字,嫻、婉、婧、嬌、姣......一聽就會長成溫柔小意的閨秀。
娘執意要用「姜」字。
生姜。
味辛、性溫,御百邪、通神明。
遼東冰天雪地,熱姜湯曾多次救過眾人命。娘不希望我隻成為一個嬌嬌軟軟的閨閣女,她希望我能有姜的品性,熱而辣地活著,衝破一切世俗的樊籬。
後來,梁家洗脫罪行,定居遼東。
梁遇娶了當地的大家閨秀。
娘便求了閨中好友,在鶯兒姨姨的幫助下,我們離開遼東。
一路南下。
定居在平寧縣青石鎮。
祢爺爺說,遼東有韃子,南邊有倭寇,有周王亂兵,天下哪裡都不太平。
乾坤繚亂,這一隅靜好,已是偷歡。
今年莊稼S的S,枯的枯,我家後院的豆子卻長得潑辣,滿滿存了幾麻袋。
娘守著這些豆子。
眉間有化不開的愁。
她想接濟街坊鄰居,想讓小女吃飽飯。
可是這時節,烏婆婆這樣的人根本不會少,嘴連著胃,胃是那樣大,根本不是幾袋豆子能填飽的。
祢爺爺說,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歲娘,你得先顧好自己和阿姜。」
餓著的人很難受。
我吃飽了,可是也並不快活。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隻是每天扎進書堆裡,試圖尋找一個答案。
娘不再給小女送吃的。
她囑咐我,每隔幾天,在柳樹上系一個小麻袋,裝一把豆子。
小女會爬樹。
30
外逃的人又湧回來。
他們說,路上有韃子和周王亂軍,縣尊夫人也被S了。一槍挑破肚皮,肚裡是個沒成形的胎兒。
吳掌櫃的娘子,沒了一個。
聽說是為了掩護大家逃走,自願被倭寇抓住。她是S是活,已經沒人關心。
另一位娘子的肚子已經起來了,吳掌櫃緊緊護著她,一手打飛幌子上的綠豆蠅。
「娘子,小心些。」
我趴在柳樹上,忍不住壞心眼地想。
那娘子真的自願去S嘛?
她是外鄉人,有疼愛自己的父母兄弟,是被鄭大娘拐了,才賣到這裡來。她素日寡言少語,任人欺負也不還嘴,我幫她懟過幾次人,她把自己做的小絨花送我。
「阿姜,你真像我小侄女。」
「我早晚要回家的,家裡都在等著我。」
吳掌櫃隔著窗一咳嗽。
她嚇了個哆嗦,立刻小跑著進去。
「官人,奴來伺候你。」
一個人想S,有千萬種理由。
我不信是為了吳掌櫃。
31
無處可逃。
無糧可吃。
沒了草,但遍地都有土。不知道從誰開始,人人都吃起觀音土,白色土塊磨碎加樹皮,放到灶上,蒸出白胖的馍馍。
吃一塊,肚子就脹起來。
飽了。
但排不出大便。
小女跟我說,她家觀音土也是先緊著烏元寶吃,吃了拉不出來,脹得難受,烏婆婆便削了一根竹子,幫元寶往外弄。
每天都鮮血淋漓。
「疼,總比脹S了好。」
街上躺了很多大肚子,眼一閉,就再也不會睜開。
32
觀音土也吃完了。
有餘糧的人家,便像當初吳掌櫃一樣,大搖大擺從街上過。
「你家娘子姿色不錯,典妻嗎?」
「一夜,給你兩碗粥。」
躺著的人有氣無力,哼哼。
「不成......」
「再加一個柳樹葉菜團子,摻觀音土的,吃著飽......」
「不成......」
「拉倒,這條街上躺滿了男人女人,我再去找一個。」
「成......」
大米店的門再次打開時,幌子已經褪了色。吳掌櫃跟在一個男人身後,不住地作揖。
「老爺,再給一個饅頭吧,我娘子是雙身子。」
男人也不系褲腰帶,劈頭就罵。
「老吳你真不是個東西。」
「雙身子也敢來典妻,欺負爺是個王八吧。」
「別以為我不知道,爺給的兩個饅頭,你這老東西全吃了,搞得你娘子在床上都沒力氣。」
「這半個馍,給你娘子吃!」
男人罵罵咧咧扔出半塊觀音土馍。
「你的良心,竟然比我還少。」
「呸!」
男人呸了一聲。
待他走過拐角,吳掌櫃也呸了一聲,他撿起那馍扔進嘴裡,嚼了幾口,又從嘴裡摳出一塊,使勁咽口水,哭著喊。
「娘子,吃啊!」
幾天過去,屋裡沒了聲音。
褪色的綠幌子終於掉了,蒼蠅也不會再光顧大米店。
那裡一無所有。
隻剩吳掌櫃抱著餓S的娘子。
我不知道,吳掌櫃是本性就惡,還是現在才這麼可惡。去年這個時候,他還端著一盆葡萄,滿大街分給小孩吃,說要給以後的孩子積德,就連小乞兒,也吃過他的葡萄和月餅。
大家都說,他是散財童子吳胖老爺。
如今,大家都叫他瘋子。
33
小女再出現時,一身皮包著骨頭,隻看她一眼,就覺得那些骨頭隨時都會把皮戳破,像枯樹枝一樣扎出來。
她沒力氣爬樹。
我把煮熟的豆飯從樹上扔下去。
她不嚼,直接大口大口往下咽,豆飯團子順著她胸腔一路下滑,差點讓她閉了氣。
她說。
烏婆婆S了。
烏元寶被家裡寵壞了,鬧著要吃肉。烏婆婆不知從哪裡弄來一塊臭肉,煮給元寶吃,元寶吃了拉肚子,氣息奄奄。
「奶奶,我是不是要S了。」
「好想在S前吃口肉啊。」
烏婆婆心疼壞了,她竟揮刀割了自己大腿上一塊肉,煮給元寶吃。
元寶吃得正香時,烏婆婆的血也流盡了。
她叮囑烏娘子和小女。
「別餓著元寶......嗬嗬......否則......我做鬼也饒不了你們娘倆......」
小女臉上已經麻木。
沒有喜,也沒有悲。
她抱著膝蓋,倚在樹幹上,我坐在樹上,聽到她輕聲背《千字文》。
那聲音輕飄飄,像水上浮萍,像光中塵埃,像一切沒有依靠的東西,不待風吹,自己就會散。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
「阿姜,我都快忘了......咱們還能有一塊念書的時候嗎?」
「會的,懷英還要教我們學《論語》呢!」
懷英。
他也離開很久了。
秋夜的天,又高又黑,星子閃爍的光也冷,我不知道小女是什麼時候走的,隻記得我們倆許下一個諾言。
一起活著,將來做女先生,也教別的女孩子寫大字。
這是多麼不腳踏實地的想法!
可是在這難熬的日子裡,沒有一個幻想,就會被飢餓醜陋的世界狠狠拽住,沉入深淵。
34
烏元寶肚子疼了幾天。
也S了。
他臉色發黑,像是吃臭肉中毒而S。
烏娘子和小女推著小車,車上摞著烏婆婆和烏元寶。
車上曾放過以前賣的蜜餞,蜜餞糖也曾粘在這車上。烏娘子使勁刮了一下那黃色糖漬,塞進烏元寶嘴裡。
「元寶命好,走的時候吃了肉,也吃了糖。」
「你下去的時候,見到你安安姐姐,告訴她,娘和大姐都好著呢,叫她早點去投胎,做富貴人家的小姐。」
「安安,別來夢裡找娘了,娘去找你。」
城外又多了兩個土饅頭。
35
平江縣出現了菜市。
專門賣菜人。
小孩子叫作脫骨爛,老人叫作饒把火,女孩子叫作不羨羊。
鮮嫩不同,便各有各的肉價。
屠夫重操舊業,案板上橫著各式各樣的豬猡。有自願來的,也有被人綁來的。為了防止像烏元寶那樣中毒而S,肉都是現切現賣。
有人S了。
有人憑此而活下來。
烏娘子心存S念,趁著夜色,她把自己賣了,給小女留了三千文錢。
既能買菜人吃。
也能買雜豆飯、樹皮土饅頭吃。
「小女跟著我受苦了,這幾年,一點福都沒享過。娘是個偏心眼,偏安安、疼元寶,就是沒能分出來一點給我的小女。」
「娘的乖女啊,娘這一輩子,誰都對得起,就是對不起你。」
「娘明白你的苦,可是娘沒辦法,安安是個啞巴,元寶是個男孩,都像瓷器一樣金貴,你是鐵疙瘩,沒有娘疼也能掙扎著活下來。」
「讓娘再自私一回吧。」
我們找到她時,她躺在案板上,不願下來,一雙眼定定地看著小女,好似伸出手輕柔地撫摸她的臉龐。
說完這番話,烏娘子猛地湊到刀上。
悽然一笑。
血濺屠夫一臉。
小女沒說話。
久違的肉香裡,周圍人吃得狼吞虎咽。
她直挺挺栽倒在地,滿頭滿臉的血和淚。
36
娘把小女也接回家。
她暈了三天。
醒來後不哭不鬧。
那個風風火火的烏小女不見了。
她的野性、她的蠻勁兒、她的爭強好勝、不服輸,通通都隨著她那偏心的母親,魂歸地府。
娘說,她的心氣兒散了。
娘拿出剩下的豆子,教小女做豆腐。
白嫩的豆花,一勺湯,撒上韭菜花和幹辣椒,熱乎乎地下肚,小女的汗滾了下來。
食物的熱氣可以勾魂回來。
我會引著小女一起逗大白,摸大白四腳朝天時露出來的軟肚皮。祢爺爺也做了兩支筆,教我們學唐詩宋詞,他的調子很慢很慢,一唱三嘆,像是在吟哦。
小女的眼珠子也轉得很慢。
日子一天一天熬下去。
秋收的豆子們也吃完了。
37
城外遠遠地飄起狼煙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