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丈大叔低著頭,悲傷又愧疚。
他和宋鏢頭一起從過軍,兩人有過命的交情。宋鏢頭押鏢,一去半年,再也沒回來。
宋鏢頭也在這條街上住。
他臨行前,塞給我一把小匕首,說等回來教我習武,做一個女鏢師。
這世道很亂,我等不到他了。
「遼東鬧韃子,你小心些。我......我總是等你的......」
「歲娘,我回來......回來娶你!」
隔著一個我,丈大叔和娘邊笑邊流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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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半知半解把他倆的手牽到一起,牆上映出大大的影子團,大白依偎在我懷裡,貓毛蒲公英一樣飄,把我們三個人織在一起。
分離是很難受的。
丈大叔又給我一包冬瓜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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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又開始擺攤賣豆腐。
烏娘子一家人也早早出攤。
月餘不見,烏小女更瘦了,她青幽幽的大眼陷進骨頭裡,直勾勾盯著果脯。
烏娘子不讓吃。
她要賣錢用。
可是,兩個小的孩子一哭,她立刻撕了兩條果脯,塞進他們嘴裡:「安安、元寶最乖了,娘今晚給你們買肉吃。」
小女氣跑了。
烏娘子摟著兩個小孩子,說不用去找,那S妮子晚上就回來。她們賣茶水的老祖母也嘟囔。
「小女跟餓S鬼一樣,哪有大孫子元寶好。」
我裝著一荷包冬瓜糖,找啊找,終於在橋洞下找到了烏小女。
糖有些化了。
她不嫌棄,斯哈斯哈地吃,好像吃面一樣狼吞虎咽。
「我兩天沒吃飯。」
「娘說,我昨天上山沒摘到果子,是我全偷吃了,該罰。」
烏娘子的小攤子,賣果脯、菜幹、柴火,她婆婆賣茶水,盈利微薄,但勝在沒有本錢,可以掙個嚼用。
果脯、菜幹、柴火,大部分都是小女每天進山背回來的。
她眼裡有淚,啪嗒啪嗒地掉。
「我沒騙娘。」
「我沒偷吃。」
我抱住她。
那天,我花光了娘給我的月錢——五個銅板,請小女吃了一個包子,一串糖葫蘆。
她小心翼翼地舔糖衣,又小心翼翼地問我。
能不能留兩顆山楂,一顆給弟弟妹妹,一顆給......娘......
「娘苦,我想讓她也吃口甜。」
烏元寶剛出生,烏老爹去服徭役,路上染病S了。烏小叔去帶哥哥回家,因為沒錢打點差役,被抽了一頓,高燒不退,也S了。
烏家一老三小,全都壓在烏娘子肩膀上。
烏婆婆老邁。
烏安安是啞巴。
烏元寶身子弱。
隻有小女,天生地養,瘦得跟鐵一樣,巴掌打到身上,還被她骨頭硌得疼。
烏娘子曾得意地說。
她這大閨女,比個兒子還能幹。
能幹,就得多幹。
小女說不怨娘,她隻想好好掙錢,讓娘也能喘口氣。
「阿姜,你爹爹是怎麼S的?」
我說不出來。
娘從沒跟我說過爹。
他S了還是活著,我通通不知道。
12
從那天後,我和小女成了形影不離的好朋友。
烏娘子一開始是不願意的。
她想讓小女在山裡多待著,多找果子野菜回來。
我娘說:
「阿姜正在認字,小女也過來跟著學吧,學會了,還能回去教你家安安和元寶。」
「元寶一個男孩子,讀書識字、科舉做官,將來也給你掙個诰命夫人。」
烏娘子同意了。
小女每天下晌來我家,寫完幾頁大字,我們就溜出去玩。橋洞裡的水越來越淺,很多魚蝦陷進泥裡,我和小女經常赤腳下去摸。
那天有個少年路過,他一襲青衫,背著手,像個小夫子。
「果然是窮鄉僻壤,丫頭都這麼野。」
他口音像糯米糕。
青石鎮最近多了很多南方人,聽說那邊有倭寇肆虐,他們是來避難的。
這個小糯米糕,想必就是南方來的。
小女不服氣,扔了一團泥巴過去。
「窮鄉僻壤求著你來嗎?」
「野不野吃你家大米了?」
「管得真寬。」
小書生青衫上糊了一大團,氣得跳腳,他說我們青石鎮沒有江南繁華,山、水、人皆惡。
「簡直一無是處!」
我也很氣憤,便一字一句道:
「地瘠栽松柏,家貧子讀書。」
「青石鎮雖貧,卻有民風淳樸、有人人向學、有志不折,還有——你聽好了,我們重禮也講理!」
小書生臉上一陣紅一陣白。
他沒說話,羞得跑走。
隔天,他提著一包糯米糕,認認真真給我們拱手行禮,作揖鞠躬。
「小生祢懷英,無理在先,給兩位姑娘道歉。」
13
認字小隊又多了一員。
有時候娘要做豆腐,來不及教我們念詩,祢懷英便老夫子一樣,抑揚頓挫,搖頭晃腦。
「床~前~明~月~光~」
「疑~是~地~上~霜~」
「你們笑什麼,跟著本夫子念啊!」
他還教我們練字,會一百個字發一文錢。
小女會寫《千字文》時,鎮上逃難來的南方人越來越多。不僅有祢懷英這樣寬裕的讀書人家,還有很多衣不蔽體的災民。
天也越來越熱,橋洞裡沒了水,泥地裂開一道一道的縫。我和小女、大白貓隻能老老實實待在家裡,聽祢懷英講《小石潭記》,那裡有潭中魚百許頭。
小女掰著手指頭算。
「一條魚三文錢。」
「百頭魚三百文,好多錢,我可以天天吃餛飩、吃糖葫蘆、吃大米飯了!」
她眼裡有饞得發綠的光。
祢懷英皺眉嘆氣。
「大米漲價了。」
「一斤米,一斤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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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鬧倭寇,水路不通。
大米越來越貴。
石掌櫃的笑像地上裂縫一樣,越來越大,露出黑洞洞的大嘴。
他每天早晨來買豆腐,摸著肚子。
笑眯眯道:
「秦娘子,我昨日又進賬三五十兩。」
「春風樓的姑娘們都盼著我去,給她們買首飾。娘子你手腕纖纖,才配得上金镯子呢!」
「讓我量量娘子的手圍......」
他色眯眯來抓娘的手腕。
娘躲開了。
「我是粗人,幹粗活,用不了好首飾。」
烏娘子也幫腔:
「老石,你有那孝心,怎不給癱瘓在床的老娘翻翻身啊,虱子都爬你那大肚子上去了,還有工夫穿金戴銀!」
她潑辣爽利,像她賣的水蘿卜鹹菜。
我很喜歡聽她和小女懟人。
石掌櫃訥訥而去。
我娘很感激烏娘子,便悄悄囑咐:
「天大旱,南邊有倭寇,北邊有韃子,今年恐怕收成不好,你帶著三個孩子,要早早屯糧。」
烏婆婆咧嘴笑:
「俺們青石鎮,五十年來平平安安,躲過了天災,躲過了兵亂,老人們都知道,這地方有靈氣。」
「你一個外地人,不曉得。」
她們不信。
娘隻得自己買了更多的粗面、菜幹、臘肉,存在地窖裡。
小女最信服的人就是我娘。
她覺得娘又溫柔,又漂亮,給她吃的,教她認字,還給她裁了一身自己染的藍布衣裳,是這世上最美的女子。
她每次叫我娘,都喊「姨娘」。
「姨」字輕輕咬在嘴裡,「娘」字脆脆地喊出來。
乍一聽。
叫得就是一聲娘。
聽娘這麼一說,她便每天將山上砍的柴、找到的野菜野果分一半,讓我娘悄悄幫她存著,以備不時之需。
娘每天都往地窖裡運東西。
匣子裡的錢一點一點變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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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上災民越來越多。
我和小女常去的橋洞裡,都住滿了無家可歸的人。他們面黃肌瘦,無助訴說著倭寇的惡行。
「朝廷什麼時候能出兵啊!」
有人譏笑:
「寇過如蝗蟲,兵過亦如匪,江南再富庶,也經不起挖地三尺。」
「S了,都S了。」
「勾結倭寇的是皇上弟弟周王,呵呵!」
牆洞裡的人你一言我一語,句句泣血。過幾天,牆洞裡聲音漸悄,許多人橫七豎八躺在下面,餓得S了一般,沒力氣起身,也沒力氣講話。
天熱,透明的空氣彎彎曲曲,我仿佛看見他們的呼吸中有S氣叢生。
祢懷英家是江南來的書香門第。
他和爺爺帶著下人,每天施粥賑災。
祢爺爺是個舉人,他施粥時,會先往粥裡撒一把土,好端端的粥,攪成了土黃色。
我很不解。
爺爺語重心長地說。
白粥幹幹淨淨,又不要錢,誰都願意來吃一碗,像大米店的吳掌櫃,每天早晨從春風樓出來,就會來白喝一碗粥。
抱著白嫖心思的人很多很多,我們不一定都能剔除。粥裡撒土,那些吳掌櫃一樣的體面人嫌髒,那些真正飢餓的人,不會嫌。
「懷英、小女、阿姜,你們一定要記住,做人不能昧良心。貪一口粥是小,丟了良心是大。」
「一口粥,能救一條命吶!」
祢家施粥堅持了一個月。
16
一個月後,蝗蟲過境,吃光了地裡的莊稼,也吃光了青石鎮五十年來最後的安寧。
所有糧食的價格都在飛速上漲。
讓人觸目驚心。
賣絨花的、開糖水鋪子的、雜耍的、裁衣的、走街串巷的貨郎......一夜之間,連飯都吃不起。
他們都關門收攤,自尋出路。
這條街變得冷冷清清。
隻剩下我娘和烏娘子。
烏娘子苦笑一聲,她的小推車上基本沒了東西。大山裡的野果野菜,被江南難民摘了個幹淨。小商販、貨郎都不再來,茶湯也賣不出去。
鎮上沒什麼活可做。
她要帶孩子們回老家。
我娘把小女攢的東西還給烏家,又添上一袋米一袋面。
「好好保重。」
小女緊緊抱著我:「阿姜,我會回來看你和姨娘,還有懷英,唐詩我還沒學完呢!」
我往她口袋裡塞了最後一包冬瓜糖。
省著點吃。
等丈大叔回來。
我們一起跟他學做冬瓜糖。
17
青石鎮百業凋敝,鬧起飢荒。
這種世道,總還有人能找到商機。
有一天,鎮上來了兩個穿紅戴綠的婆子。一個叫鄭大娘,一個叫趙大娘。
鄭大娘來自京城,她是北邊這一帶最出名的人牙子。
祢爺爺說,這類人牙子,專門買賣小姑娘。哪裡有災,他們就跟禿鷲聞到屍臭,上趕著跑來,低價買賣、強買強賣災民妻女。
天災,於別人而言家破人亡,是痛不欲生。
天災,於鄭大娘而言大發橫財,是天賜良機。
於在災中賺夠了錢的吳掌櫃而言。
也是一件大喜事。
他做了十幾年鳏夫,這回一次性買了兩個姑娘,喜笑顏開,肚子也喜得顫個不停。
「這倆妮子,一定能生出大胖小子。」
「誰先生了,我就給誰打金首飾!」
大米店在那一天掛起紅綢緞,吳掌櫃的老娘夜裡終於咽了氣。
吳掌櫃抹著淚說:
「見我成家,娘就放心地去地下找爹了。」
「這是喜喪,喜喪哈!」
他一手摟著一個美嬌娘,在吹拉彈唱裡送他娘入了土。
城外的土饅頭越來越多。
18
鄭大娘和趙大娘,每日走街串巷。
她們隻買沒留頭的小姑娘,跟買豬崽一樣看臉蛋,掰開嘴看牙口,爛牙的不要、歪嘴斜眼的不要,疙疙瘩瘩的不要。
稍微平頭正臉的小姑娘,不論個人意願,她們扔出幾十枚大錢,強行牽了人家走。
有人一攔。
鄭大娘身後的衙役們就瞪起銅鈴眼、抽出木棒子,一劈一砍,骨頭跟柴火一樣刺啦斷開,人臉色漸漸灰白。
姑娘沒了,爹娘也被打S。
這樣一戶窮人家,S得比吃飯喝水還容易。
沒人不怕。
縣尊老爺要為夫人採買婢女,特意派衙役給鄭大娘撐場面。
他的話,在這小小的平寧縣、小小的青石鎮上,比聖旨還管用。
祢爺爺曾經去面見縣尊,但縣衙大門未開,隻有衙役往門前的大青磚上潑水。
「外來的和尚,念什麼本地的經?」
隔天,祢家財產被查封一半,聽說是縣尊老爺發的話,他新設了一項雜稅,外來人居本地滿三個月,納稅千兩。
祢爺爺氣得病倒了。
娘也嘗試再去找縣尊夫人。
婆子從門縫裡吐了口痰。
「呸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