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娘在鎮上賣豆腐,很多人慕名而來,買豆腐也看美人。
有天來了兩個婆子,說我是國公府小姐。娘說她們是拐子。
後來,亂兵過境,娘用剔骨刀劃花了臉。
她要帶我去遼東。
找我的便宜S鬼國公爹。
1
長街,春曉。
天邊還帶一抹蟹殼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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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娘已經在街頭賣起了豆腐。
小青骡子拖著一口板車,板車上白白嫩嫩的豆腐,切一塊又一塊,從我娘同樣白皙軟綿的手中遞出去。
好吃,又好看。
一開始,主顧還都是街坊鄰居。
賣果脯的烏娘子帶著她賣茶水的婆婆,一邊支攤子,一邊喊:「秦娘子,來一斤,五文錢記賬上。」
她常年赊賬的,我娘隻淡淡一笑,從不催促。
烏娘子塞給我一塊小杏脯。
賣大米的石掌櫃、賣羊湯的丈大叔、走街串巷的貨郎、走南闖北的鏢師來了又去。
鎮上做豆腐的很多,比我家便宜的也多。
他們隻買我娘做的豆腐。
問起來都支支吾吾,說好吃好吃,一雙眼卻低了又抬,臉紅到耳朵根。
烏娘子撇撇嘴說。
他們都想當我後爹。
我問娘,我想吃亮晶晶的江南大米、想喝熱乎乎的奶白羊湯、想要貨郎箱子裡的小絨花、想耍大刀做女鏢師。
「娘教導過我,貪多嚼不爛。」
「我應該先選什麼呢?」
娘又好氣又好笑,她使勁揉了揉我的臉。
「小阿姜,你今天的大字都沒學會呢!」
我愁眉苦臉開始描紅,心裡卻老惦記這事,懷裡的大白貓蹭了蹭我,發出舒服的呼嚕聲。
「大白好乖哦。」
那時的我萬萬想不到。
喜歡與喜歡也是不同的。
有的對你好。
有的會把你推入萬丈深淵——這種愛,比恨還厲害呢。
2
燭光下,娘更好看了,像寺裡的白瓷觀音。她不施粉黛,嘴唇也像櫻桃,眉毛也像柳葉。
人人叫她豆腐西施。
人人都說不出她的來歷。
3
街頭有個地痞闲漢,叫吳豬龍。
他在這條街上白吃白喝。
剛拿了貨郎的糕點,吃完後剔著牙,大搖大擺走過來,一雙眼把我娘從頭看到腳,嘖嘖稱奇。
「這麼好看的小娘子。」
「莫不是大戶人家的逃奴吧?」
我娘第一次慌了神。
「吳大哥莫開玩笑,我是有戶籍的。」
他看我娘的眼神很髒,腳步一寸一寸逼近,口中調笑著。
「哪個相好的幫你落的戶?」
「你們孤兒寡母,家裡沒個男人可不行。」
他有公豬一樣發紅又淫邪的眼珠子,緊緊盯著我娘的胸脯,舔唇道:
「好香的小娘子......」
「今晚上春風樓,我設宴......春風一度嘿嘿。」
娘臉色發白。
緊緊攥住了手中切豆腐的刀。
賣果脯的烏娘子悄悄把我拉到身後,我跑著,找來了賣羊湯的丈大叔。
丈大叔提著一把S羊刀,凜凜地衝過來。
「兀那狗賊呢?」
刀上有血。
嘀嘀嗒嗒往下落。
吳豬龍臉色煞白,口中強撐著罵了幾句。
「等著,弄不S你們這些刁民!」
他跑了。
麻煩卻接踵而至。
4
烏娘子是本地人。
她說,吳豬龍是個有來歷的。
七八年前,他幫貴人們放印子錢,逼著鎮上老百姓借貸,誰不借,他就打斷人的腿。逼著借了,又利滾利地逼著還,誰不還,他就賣了人家老婆孩子。
鎮上好幾戶家破人亡。
衙役不管,縣官不理。
夜裡,有人點了吳豬龍的房子,準備燒S他。
「他命大,帶著一幫混混跑了。」
「在外鄉也做這缺德行當,待不下去又回來。」
「鎮上又開始雞飛狗跳,唉。」
烏娘子的果脯盒子裡,缺了一角,那是最貴的琥珀核桃。
吳豬龍一文不掏拿走了。
留下的。
是一口濃痰。
5
吳豬龍天天去柳樹下,一待就是一整天。
他在蹲守娘。
「青石鎮,還沒有哪個娘們兒敢不服我!」
「秦娘子腰細得一掐就斷,膽子卻不小呵。」
下流話從他嘴裡淌個沒完。
為此。
娘半個月沒出去。
她也沒再做豆腐,買了一匹上好的綢緞,開始日夜不停地繡荷包。
緞子可貴。
娘在匣子裡攢的錢空了一半,她很認真地說:
「荷包要送貴人用。」
我把想吃肉的話吞進肚子裡。
丈大叔正是這個時候來的。
他端著一海碗奶白色的羊湯,肉片都冒了尖。配上兩個巴掌大的脆燒餅,香得人流口水。
不待我娘拒絕,他把碗放下就跑。
青石巷狹窄,壯碩的背影跑出了一抹羞澀。
他時不時來送吃的。
娘讓我去送錢,丈大叔不要,他又把一條羊肉放進我筐裡,還給了我一塊冬瓜糖。
此後。
娘往我的柳條小筐裡裝了鹹雞蛋、嫩豆苗、燻好的臘肉臘魚,後來,還有做好的鞋子、自制的米酒。
讓我送給丈大叔。
來去之間,草尖上都結了花骨朵,我娘和丈大叔的臉上也結出花骨朵一般的笑。
有情,隨著春日溫吞吞地生長。
大白喵嗚一聲從床頭蹦下來時,我娘已經急著出去迎接丈大叔了。
可是,吳豬龍又鬧出了禍亂。
6
吳豬龍沒有蹲到我娘。
他邪性大發,糟蹋了一個賣花姑娘。姑娘一家人來討公道,被地痞流氓打個半S,官衙裡的大人丟出幾句話。
「刁民鬧事。」
「一個女子拋頭露面,不守婦道,自有男人教訓她,既如此,給吳豬龍當妾吧。」
那姑娘烈性。
當場撞S在衙門前。
吳豬龍搶走屍身,三兩銀子配了冥婚。
「縣尊大人發話,她就生是我的人,S是我的鬼,我想賣給誰就賣給誰!」
烏娘子帶著女兒烏小女,來我家說話。
小女七歲,比我大兩歲,瘦得隻有一把骨頭,進門後,一直低頭吃桌子上的冬瓜糖。
烏娘子唾沫橫飛,講那姑娘一家人慘狀。
「秦娘子,幸好你躲過去了。」
「哎喲喲,要不然你家小阿姜可怎麼辦呢!」
我娘聽了沒說話。
隻有捏針的指甲整得雪白。
那天晚上,她徹夜未眠,點著油燈把最後一個荷包繡完。
我睜眼時瞥了一下。
荷包上的金線閃閃發光。
是縣尊老爺腰上都沒懸過的好東西。
貴人到底是誰呢?
7
第二天一大早,娘把我從被窩裡扯出來,梳洗打扮。她特意穿上最好的一身衣裳,靛藍色碎花葛布,是自己染的。
她手很巧。
尋常東西在她手裡都帶了幾分靈秀。就如我家豆腐,總是比鎮上的嫩滑。
烏娘子會酸溜溜說:
「你娘還有什麼不會的啊?依我看,她以前說不定真是大丫鬟,要不然,有這樣多的花樣和見識嗎?」
「要不然,這街上男人都喜歡她?」
娘沒理會過。
她跟我說。
君子論跡不論心,論心自古無完人。烏娘子隻是嘴巴太快太散,她不是個壞人。
娘給我扎了兩個喜慶的小揪揪。
牽著小骡子,走了一路。
我看見烏小女正在幫烏娘子推車,車上坐著兩個小孩子,一男一女,正眯著眼睛貓一樣睡覺。
烏娘子一個人要拉扯三個孩子。
怪不得,娘從不跟她要賬。
8
小骡子帶著我們,到了縣衙大院後門,婆子進去通傳。
我和娘在門口一直等。
娘極有耐心,她翻出隨身帶的書本教我念詩。
「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
她曾教我二十四節氣,教我農人辛苦,教我物力維艱,教我世間林林總總的是與非,我聽得懵懂。
日上三竿時,婆子開門領我們進去。
正堂的美人榻上躺著一個美人,她有一雙杏子眼,懶洋洋地看人。
娘行了禮,又彎腰遞上六對金線繡的石榴荷包,她態度壓得很低。
「夫人,許久不見您,風採依舊。」
「我記得您以前喜歡石榴花,特意獻上六對荷包,請您日常賞玩。」
夫人眼神一亮,拿起荷包細細摩挲。
「弄晴姐姐,手還是那麼巧。」
「以前,你可是隻給老太君做針線活,風水輪流轉,如今我也享國公老夫人的福了。」
娘笑得愈發謙卑。
「夫人本就是有福之人。多少大災大難過去,往後盡是享多子多孫的福了。」
夫人笑了一聲。
「說吧,有什麼事求我?」
娘的腰彎得更低。
「鎮上有個人叫吳豬龍......不知您聽過沒有。他欺男霸女,害S了一個賣花姑娘。」
「夫人您最是菩薩心腸,斷斷見不得這樣的人橫行。縣尊老爺也是被他蒙蔽了,若是知道他罪行,按律法,砍幾次頭都不夠的。」
原來這是縣尊老爺的夫人。
夫人斜睨一眼,良久才道:
「論理,縣尊老爺發了話,把那女子配給吳豬龍做妾,我一個婦人不該插嘴。」
「隻是,弄晴姐姐你救過我一命,這麼多年住在一個縣上,從未求過我什麼。」
「人情這東西,我不還,豈不成了忘恩負義之人。」
她依舊躺著,掰碎一塊糕點喂雀兒。
語氣卻漸冷。
「國公府沒了那麼多年,我也不是當年的小丫鬟,叫你一聲姐姐是尊敬你。如今我是縣尊夫人,以往那些事不想再提。」
「弄晴姐姐,以後好好在鎮上過日子,沒事兒少走動吧。」
娘臉色蒼白,連聲稱是。
她給夫人磕了個頭。
「您好好保重。」
離開縣衙大門時,娘後背出了一身汗,她神情恍惚,喃喃自語。
「國公府沒了有五年了。」
「小阿姜你也五歲了。」
她仿佛透過我在看別人。
我第一次對素未謀面的爹產生了好奇。
9
烏娘子的無心之言是真的。
我娘曾在國公府做大丫鬟,靈秀聰慧,是老太君身邊第一得意人,府上人人視為副小姐,就連正經小爺姑娘,也尊稱她一聲姐姐。
縣尊夫人以前是官家小姐,後來淪為官奴,在國公府做粗使丫鬟。她不小心打碎一個玉如意,府上罰了一頓板子,她奄奄一息,被扔出府。
我娘不忍心她活活疼S,便找了一個老嬤嬤為她請醫問藥,後來又給了銀錢盤纏,送她出京。
縣尊曾是她青梅竹馬,一直未娶。相遇後,她便順理成章當了正頭夫人。
娘粗略講了一嘴。
「那些往事,我都不願意再提,更何況是她呢。」
那時候我也想不到。
這是我第一次見縣尊夫人,也是此生最後一次見她。
10
縣尊夫人的話是很有分量的。
第二天,吳豬龍和一幹地痞就被戴上木枷,遊街示眾。他們披掛著爛菜葉子、臭泔水,將一路流放去嶺南。
我娘買了香燭紙錢,燒給那位無辜的賣花姑娘。又買了幾袋面粉和大米,悄悄放在姑娘父母家門口。
大米店的石掌櫃,有一副圓圓的肚子,像鍋倒扣在身上,他低聲囑咐娘。
「秦娘子,買米趁早。」
「下個月可漲價嘍!」
我們青石鎮處在南北交界處,有人吃面粉,有人吃大米。我家愛吃面食,甚少吃大米,但娘很愛屯食物,她一聽,便趕著小青骡子又買了一堆面粉和大米,屯在自家地窖裡。
丈大叔來幫著卸貨。
娘留他吃飯。
一燈如豆,桌上有香濃的羊湯、香軟的白馍、酸甜的果酒,我們三個圍坐在昏黃燭光裡,又吃又笑,大白貓懶洋洋地睡了。
丈大叔忽然開口。
「歲娘,我得去一趟遼東。」
「老宋鏢頭S了,我帶他回鄉。」
我第一次知道娘叫秦歲,意為歲歲平安。
弄晴不是她的本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