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心口開始隱隱作痛,我捂住心口,那枚小小的平安符孤零零躺在地上。
我盯著它,有些出神。
它不是破紙。
不是無關緊要的東西。
從山腳到山頂,寓意圓滿的八十一個階梯,從白天到日暮,一步一叩首,淚水把太陽的輪廓都暈開,換來的這一張小小的平安符。
還有我一筆一劃,滿心虔誠寫下的「萬事順意」。
意氣風發的少年臨行前紅了眼,如對待珍寶般擁我入懷。
「阿嫵,我定不負你。」
不知過了多久,裴欲舟和謝寧婉早已離開,直到蘭珠輕輕握了握我的手,紅著眼圈問:「娘娘,回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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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壓下喉頭的酸澀,親手把平安符埋在樹下。
像是把往日種種都一同埋葬了。
當夜,裴欲舟卻來了我的寢殿。
6
他沒有驚動任何人,就隻站在床邊看著我,安靜得出奇。
我被嚇了一大跳,下意識以為是賊人,拿起手邊的杯子就要砸過去。
直到來人俯下身抓住我的手腕,悶聲道:「阿嫵,是我。」
我穩住心神意欲掙脫:「陛下大半夜來我這兒幹什麼?」
裴欲舟卻抓得更緊了些,慌忙將我禁錮在他懷裡,急急地道:「阿嫵,不要叫我陛下,不要叫。」
他的聲音莫名有些乞求的意味,我一愣,酒香味趁機鑽入我鼻腔,我這才發現他眼尾的一抹嫣紅。
他皮膚白,臉上的指印淡了些卻還是很明顯,再加上眼尾一抹紅,便顯得整個人有種病態的破碎感。
裴欲舟把下巴擱在我肩上,瓷聲瓷氣像是撒嬌:「阿嫵,你不在身邊,我都睡不好覺。」
裴欲舟一直都是個很沒安全感的人。
他的生母是江南歌姬,地位低下,在宮中很不受待見。
再加上先帝對母子倆不甚上心,所以他們的日子並不好過。
裴欲舟總是被欺負的那一個。
兒時的經歷成了他的夢魘,每每我都會在他身邊安慰他,久而久之隻有在我身邊時他才能安然入睡。
但這次,我推開他:「謝美人那邊還在等你吧,別讓她等久了。」
裴欲舟愣了下,又在我脖頸處蹭了蹭:「阿嫵,我隻要你,不要別人。」
我平靜地揭穿他:「裴欲舟,我知道你沒醉。」
他的身體僵住,眼裡的醉意散去了大半,垂眸苦笑:「果然,還是騙不過你啊。」
「時候不早了,陛下該走了。」
我挪開視線,裴欲舟沉默了一會兒,忽地把我壓在床榻上。
「你……」
話沒出口,被他強勢地吻住。
我狠狠咬破了他的舌頭,血腥味在唇齒間蔓延。
可他不管不顧,滾燙的吻一路向下,一手禁錮住我的雙手,另一隻手挑開我的衣襟。
可很快,他的動作僵住了。
像是被火燙到,指尖開始劇烈顫抖,驚惶地對上我的視線。
沒了布料的遮蓋,心口那道蜿蜒的疤痕明晃晃暴露在他眼裡。
三年前,那場蓄謀已久的奪位戰,我給裴欲舟擋了一劍。
劍尖偏離心髒三寸,不僅留下了猙獰的疤痕,我也因此患上心疾。
他奪了帝位的第一件事,便是立我為後,待我傷好之後,又鳳冠霞帔迎我入宮。
那是我們最相愛的時候。
反觀現在,我隻覺得諷刺。
心口一陣麻木的鈍痛,我笑笑,移開視線:「現在,滾出去。」
7
聽說昨夜皇上沉著臉踏入她房裡,夜間叫了三次水。
我知道後叫人送了尊翡翠送子觀音過去。
沒一會兒下人回來告訴我,皇上恰好跟謝妃在一塊兒,聽到後勃然大怒摔碎了送子觀音。
我有些心疼。
上好的成色呢。
日子似乎又這麼過了下去,謝寧婉專享盛寵,而我似乎隻是掛了個皇後的頭銜。
望著窗外大雁南飛,我想到先前爹會帶我騎馬打獵,娘會準備好她親手釀的桂花釀等待著我們滿載而歸。
我後知後覺反應過來,好久沒有喝桂花釀了。
我想家了。
我的身體越來越差,沒有食欲,傷病復發起來連著全身都疼,夜裡常常睡不著覺,精神也日漸萎靡了下去。
我誰也沒告訴。
蘭珠發現了我的異常,以為我是思念過度,便問我要不要把爹娘請來見見。
不能見啊。
要見了,保不準娘要心疼成什麼樣。
爹年紀大了,常年徵戰沙場落下了不少傷病,不能再憂心了。
蘭珠成天想著法兒逗我開心,就算我興致缺缺,她也能嘰嘰喳喳說上大半天,在我實在受不了叫停的時候才摸摸鼻子對我笑。
我知道她是怕我憋悶,所以想轉移我的注意力。
蘭珠是家裡人多撐不下去,隻得賣女換錢。
被我無意間救下之後跟著我不肯走,我便留下了她,一直陪在我身邊。
我開玩笑般道:「也不知道哪家的小郎君可以娶到我們蘭珠這般的好姑娘。」
蘭珠正在整理手裡的毛線,鬥志昂揚地要在入冬之前給我織一條圍上就不會冷的圍脖,已經織了快一半。
聽到我的話,頭也沒抬,語氣卻很認真:「蘭珠才不要嫁人,娘娘從人牙子手裡把我救下來,這輩子都要陪在娘娘身邊。」
「蘭珠已經把娘娘當姐姐了,娘娘開心我就開心,娘娘不開心我也不開心。」
我愣了愣,眼圈發熱,忙打發她去伙房裡給我端幾盤點心來。
聽到我主動說想吃東西,蘭珠眼裡放光,樂顛顛地去了。
我心情好了不少,起身去把那半條圍脖在身前比劃了兩下。
想著等下等蘭珠回來,要跟她說圍脖不用太長,都快垂到地上去啦。
我隱隱約約聽到一陣嘈雜,出門去尋。
入目是散落一地的糕點。
有人喊:「皇後娘娘來了!」
我看到蘭珠躺在地上,滿臉是血,嘴裡還在不斷地吐出血沫。
謝寧婉被一群人簇擁著,是高高在上的姿態:「這賤婢冒冒失失,衝撞了本宮,本宮替娘娘管教管教,娘娘不介意吧?」
耳邊一陣嗡鳴,我顫著手把蘭珠抱進懷裡,替她擦臉上的血,可她嘴裡不停地湧出來更多。
血色沾染衣裙,我的眼淚不停地落下來。
傻丫頭在我懷裡無聲落淚,卻顫顫巍巍地抬起手,想替我擦眼淚又縮了回去。
我握著她的手貼在我的臉上。
蘭珠的聲音斷斷續續的:「姐...姐,不哭......」
「...不疼...髒......」
她的淚滴落在我的手上,灼得那一塊肌膚都開始發燙。
周圍的人交頭接耳,都在看我的笑話。
此時此刻我痛恨我自己,我擦不淨她身上的血汙,我護不住她,我救不了她。
我SS掐住手心,溫柔道:「姐姐一會兒就帶蘭珠回家。」
我站起身,往謝寧婉的方向走去。
有人想過來拉住我,被我的眼神嚇到後退幾步。
謝寧婉流露出害怕的神色,卻還是梗著脖子道:「不過一個賤婢......啊!」
她話沒說完,我扯住她的頭發,她腳下不穩,摔倒在地。
我並不想廢話,SS掐住她的脖子。
我下了S手,看著她的眼裡逐漸漫上驚恐,拼命抓打我的手想要掙脫。
「快!快去找皇上!」
她的宮女哭喊著來拉我,我轉頭對她森然一笑。
「你也想陪葬麼?」
她瞪大眼睛,我看到她瞳孔裡倒映出的我的樣子。
披頭散發,滿臉血汙,眉眼間帶著冰冷的決絕。
像個沒有理智的瘋子。
謝寧婉漸漸沒了力氣,張著嘴試圖呼吸,發出「喀喀」的音節。
忽然一股大力把我拉扯開,我堪堪撐住身體,粗粝的砂石磨破了我的手掌。
謝寧婉得以抽身,連滾帶爬撲進裴欲舟懷裡,劇烈地咳嗽著,眼淚如泉湧,是絕境逢生的慶幸。
裴欲舟心疼得很,溫聲安撫,轉頭對我怒目而視,斥責道:「當眾大打出手,作為皇後,你成何體統!」
我討厭極了他這副惺惺作態的模樣,怒道:「誰稀罕做這個皇後!」
「林嫵!」裴欲舟已然有些慍怒,很不耐煩,「一個下賤的奴婢而已,你再隨便挑一個,誰伺候不是伺候?難道你還想S了婉婉給她抵命嗎!?」
「對!」
我終於失了所有理智,歇斯底裡地大喊:「蘭珠是我妹妹,才不是下賤的奴婢!下賤的是你們!」
「我就要她一命償一命,你們都不是什麼好東西,你們都別想好過!」
氣血上湧,我忍不住咳嗽,忽地一陣心悸,伴隨著骨肉分離到實質的痛感,讓我喘不過氣。
裴欲舟察覺不對勁,試探著靠近:「阿嫵?」
心髒的疼痛順著全身經脈蔓延到四肢百骸,我痛苦地彎下腰,喉頭一陣腥甜,吐出一口血來。
我跌倒在地上,裴欲舟終於慌了,撇開梨花帶雨的謝寧婉來扶我:「阿嫵,你、你怎麼了......」
我好疼。
心髒疼,渾身都疼。
剛剛蘭珠被欺負的時候,是不是更疼?
她最初跟在我身邊時,在清晨採下最鮮豔的花朵編成花環小心翼翼討好我:「小姐比花還要好看。」
我有時心情不好遷怒於她,她衝我笑得燦爛:「把壞情緒釋放出來就好啦,小姐開心我就開心。」
那條為我織的圍脖織了一半便戛然而止,冬天來臨前有再多的時間都織不好了。
早知道,我就不說我想吃糕點了。
我應當接住她的話:「那以後不許叫我娘娘哦,該改口叫阿姐。」
她會愣住,撲上來抱住我嗎?
眼前一片模糊。
大概會悄悄低頭掉眼淚吧。
畢竟蘭珠是個愛哭鬼。
8
太醫說我身子很虛,前陣子那場風寒加重了身體負擔,再加上情緒大起大落鬱結於心,因此近來舊疾復發得愈加頻繁,這下很難根治。
「微臣先前給娘娘診斷過,那時身體底子還不錯,怎得這麼快便虧空成這樣?」
我和裴欲舟都沒說話,他沉默著,捏了捏眉心便讓太醫退下。
半晌,我聽見他低低的聲音:「對不起。」
「蘭珠呢?」
他艱澀道:「她的後事已經妥善安排好了。」
「動手的人,我都處理了。」
「你的病得好生休養,再拖下去,會有大麻煩。所以阿嫵-----」裴欲舟近乎是急切地握住我的手,將我的手牢牢握在掌心,像是怕下一秒我就會消失不見。
語氣居然帶上了些許哀求:「我來照顧你,我們還是像從前一樣,好不好?」
「那謝寧婉呢?」
裴欲舟怔愣了一瞬。
我面無表情道:「如果不是她,蘭珠就不會S,不是麼?」
他神色不自然,猶豫著開口:「阿嫵,婉婉她......畢竟不是有意的。」
「況且,隻是一個奴......」
「你閉嘴!」我咬牙切齒,又忍不住咳嗽起來。
「你真讓我惡心。」我無視他眼裡的心疼,緩慢又堅決地把手抽出來,「想撿起舊愛,又舍不得新歡,惡心透了。」
我看著裴欲舟的臉色一點點變得慘白,笑了笑。
「保護好謝妃。」
「不然你一疏忽,被我抓住機會,她就要變成一具屍體了。」
9
裴欲舟每天都陪著我。
我不願意和他近距離接觸,吃飯的時候他單獨在旁邊設了張桌子,偷偷看我。
散步的時候他始終跟在我身後不遠不近的距離,生怕我磕著碰著。
甚至專門在我房內架了張床,把要批的折子都搬了過來。
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感情有多深。
怕不是為了防止我去找謝寧婉麻煩才日日跟在我身邊。
我隻把他當作隱形人看待,沒給過他幾個眼神。
他卻依舊我行我素。
謝寧婉那邊派人來請了好幾次,每次都被裴欲舟趕了回去,最後一次他大抵也不耐煩了,冷聲告訴來傳話的宮婢:「回去告訴她,留著她已經是皇後的仁慈,朕想留在哪裡,還輪不到她說話。」
好一個皇後仁慈。
我若是真仁慈,把她丟到亂葬崗喂野狗都算是輕的。
裴欲舟轉頭就看到我嘲弄的眼神。
他慌了陣腳,手忙腳亂向我解釋他真的從始至終都隻愛我一個。
他的這些話這幾天對我說了不少,哪怕我是個聾子都要煩了。
有舌頭就能說,對誰都能說,在我看來還沒有路邊草叢裡的狗屎有價值。
我面無表情,毫不在乎的樣子似乎讓他很是受傷,眼圈都紅了。
裴欲舟強顏歡笑,我覺得他這樣子還不如哭。
沒過多久,他捧著一籠糕點,輕手輕腳地放在我面前。
是慄子的香氣。
我看到他手上有好幾處被燙到的紅痕,格外顯眼。
他站在我面前,有些局促地搓著手,臉上掛著不好意思的笑:「做了好幾次都失敗了,好不容易做出來一籠能吃的。」
「還是阿嫵做的最好吃。」
恍惚間,面前這個好像不再是冷漠無情的帝王,像是又變回了十五歲的少年郎。
誰能想到不過短短三年一切都能變了樣呢。
我拈起一塊慄子糕,在我指尖散發著氤氲的熱氣。
裴欲舟肉眼可見地驚喜:「阿嫵……」
我瞥他一眼,又移開視線,不鹹不淡道:「笨手笨腳的,以後不要做了。」
他眼裡的光又暗淡下去,沒過多久又笑起來。
殿外一陣吵鬧,裴欲舟的臉色立刻晴轉陰,沉著臉怒道:「朕不是說過不許有人來打擾嗎!」
被攔住的是謝寧婉的貼身宮女。
見到裴欲舟,她一臉驚喜:「陛下!陛下快去看看我家娘娘吧!」
裴欲舟很是不耐,揮手讓人把她拖下去。
「謝妃娘娘有喜了!」
像是一道驚雷劈下,裴欲舟頓在了原地。
驚疑不定道:「此話當真?」
「千真萬確啊陛下,謝妃娘娘正在宮裡等您過去呢!」
我坐在房裡。
我知道裴欲舟一直都想要一個自己的孩子。
他說他的童年過得太苦了,他會把所有的愛都給自己的孩子,連帶著童年的自己的那份。
他的語氣繾綣又深情:「阿嫵,我愛你,我也會好好愛我們的孩兒。」
隻可惜後來患上心疾之後,大夫一再告誡:「您現在的身體怕是承受不住孕育之苦,否則,隻怕母體與胎兒都會有性命之憂。」
漸漸的,裴欲舟便不再同我提起相關的事了。
慄子糕慢慢涼了,吳公公進來告訴我,皇上已經去了謝妃那邊,今晚大概不會來了。
我點頭微笑:「麻煩公公幫個忙,叫些人一起把皇上的東西搬出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