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太子抬手讓我起身,自己則往檐廊下走去。
他的步伐穩健而緩慢,和平時不太一樣。
以往我見到的,大多是他匆匆而去的背影。
我向來不是多話的人,太子也是惜字如金。
空氣中的靜默幾乎凝為實體,好似任強勁的北風也吹不開。
繞了昭陽殿半圈,太子停下腳步。
抬手拂了拂檐下的鈴鐺,那是多年前,他幫阿秀掛上的。
如今隻是觸手可及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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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臉上似乎浮上了淺淡的笑意,目光懷念。
直到一陣猛烈的冷風再次吹來,殿下恍若突然被驚醒,怔愣一瞬,然後轉身快步朝門口走去。
臨到在門口他又停下來,但沒有回頭。
「孟沅。
「除夕安康。」
我愣了一瞬,笑著應了一句:
「殿下除夕安康。」
雪又「簌簌」落了起來,風一吹,地上沒了痕跡,隻有檐角的鈴鐺兀自作響。
13
過了元宵節,我又一次出宮去看望舅舅和舅母。
舅母塞給我一個镯子,說是給我準備的及笄禮,怕不能當天交給我,隻好提前給我。
她摸摸我的頭:「好孩子,我們都很愛你。」
我抱住她,貪戀她懷裡的溫度。
及笄禮是皇後娘娘操辦的,請了許多德高望重的夫人,眾人都誇贊娘娘寬厚慈愛。
小安樂卻送了我一把柄劍。
被太子殿下看到,責備她胡鬧,安樂卻偷偷對我眨眨眼。
陛下封我為縣主,並交代皇後娘娘留意我的親事。
皇後娘娘費了一番心思,卻有些頭疼。
我是孤女,哪怕在皇宮長大,親事也是不易的。
我主動向陛下和皇後陳情,說我想陪著安樂長大,晚幾年再考慮嫁人,他們思量一番後同意了。
日子如流水,一年又過去了。
14
阿秀回宮帶來了好消息,她懷孕了。
楊聞待她更加小心翼翼。
安樂一下子拘束起來,手腳無處安放,顯然一下適應不了小姨這個角色。
春三月,阿秀怒氣衝衝地回宮。
和我說她要和離。
「他之前分明說事事以我為先,我說了不想讓他去,可他非要去。」
阿秀委屈地落淚,陛下委派楊聞去西南巡邊。
西南近兩年的異動,無人不曉。
我猜測陛下選楊聞,或許是因為他身份特殊,楊聞母親郭氏與西南總督郭達同屬一脈。
如今雙方劍拔弩張的氣勢,確實需要一個地位高但不敏感的人去。
楊聞大概也知道自己最合適,所以才答應去。
阿秀並非不懂,她隻是不想讓楊聞去冒險。
何況她如今有孕在身,情緒難免容易波動。
我沒有勸阿秀,隻盡量照顧她的身體。
驸馬不久後就要動身,此事已成定局。
阿秀終究舍不得與他和離,還是去為驸馬送了行。
一向驕矜的公主仍然仰著頭,聲音卻帶著哽咽:
「你若不回來,我便找一個更好的驸馬。」
楊聞苦笑,垂首為她理了理披風,又撫了撫她的鬢角,語氣堅定:
「我不會放棄你和孩子的。」
15
轉眼半年過去,阿秀到了臨產期。
楊聞卻沒回來,而且消息漸無。
我看著阿秀日漸消瘦,擔憂不已。
安樂偷偷哭了好幾次,連皇後也總是到昭陽殿勸她。
陛下站門口嘆氣,問阿秀是否怨他。
阿秀淚流滿面,撲進他懷裡。
初冬,阿秀生下一個女兒,被陛下封為寧安郡主。
安樂已經適應了長輩的身份,直接搬來昭陽殿住。
這次皇後沒有反對。
阿秀看著小小的女兒落淚,身體卻日漸好了起來。
西南郭氏反了。
16
消息傳來的時候,阿秀剛出月子。
意料之中的事,大家都沒有太多驚訝。
太子請命領兵前去平亂,朝野反對聲一片。
陛下子嗣單薄,現今隻有一子二女,不少大臣不同意太子冒險。
但陛下同意了。
太子出徵前來看了阿秀,他抱著小寧安親了親:
「舅舅會把你爹帶回來的。」
我和安樂一起去送行,卻在隊伍裡看到了林晟。
少年人提槍打馬而來,目光裡是堅毅,沸騰的是熱血,就像我大哥當年一樣。
「表姐,若是得空,就勞煩你多去看看我娘。」
我點點頭:
「好,阿晟多保重。」
17
延和十九年的除夕,宮裡很安靜。
陛下和皇後娘娘來昭陽殿看了阿秀和小寧安就回去了。
風雪裡,兩個人互相攙扶著慢慢走遠。
我和安樂坐在爐子前做了許多平安結,阿秀在佛堂裡待到了黎明。
轉機出現在夏初,前線開始傳來捷報。
大家喜悅的同時卻不敢放松。
又到了秋風起的季節,郭氏終於兵敗如山倒。
西南戰亂徹底平息。
太子送來消息,說不日即將和楊聞一起歸來。
阿秀喜極而泣,一遍一遍地教小寧安喊爹爹。
但等了又等,直到臘月裡,落第二場雪的時候,他們才回來。
阿秀害怕自己太憔悴,會讓他們擔心,裝扮了半日還是不滿意。
一見面發現楊聞也沒好到哪兒去。
分別兩年,一時相顧無言,隻有滿面淚痕。
上京終於恢復了往日的熱鬧,林府也一片歡聲笑語。
聽說舅母高興地揍了林晟一頓。
我也出宮去看了一趟,少年曬黑了,也更結實了,舉手投足之間添了更多沉穩。
與他姐姐林菁站在一起,反倒他更像是兄長。
接風宴後,皇後提起了太子的婚事。
原定的婚期已過,找欽天監重新算了吉日,定在來年三月。
謝家小姐開始頻繁地出入宮裡。
我曾見過她幾次,在各種宮宴上。
看上去是個溫柔可親的姑娘。
太子大婚,整個上京歡慶了三日。
18
安樂已經十五歲,陛下和皇後娘娘打算提前為她選驸馬。
皇後娘娘屬意她的堂侄,陸家二公子。
陸二公子陸珩才名在外,本朝並無驸馬不得入朝的傳統。
陛下也沒什麼意見,他讓安樂自己選。
可安樂喜歡的人是賀小將軍,她偷偷告訴過我的,她對賀聿一見鍾情。
皇後自然不同意,皇後希望她安安穩穩,夫君不必從武。
最後是陸珩跪在娘娘面前,說自己已有了心上人,希望皇後娘娘成全。
然後他向皇後求娶我。
娘娘一愣,但還是問了我的意見。
我拒絕了。
陸珩面露失落,不過很快就整理好情緒,平靜地離開了。
我向皇後娘娘請罪,她輕輕地嘆了口氣:
「這如何能怪你呢。」
19
突厥這時想要與大昭聯姻,賀小將軍急得當場求娶安樂,陛下為他們賜了婚。
皇後娘娘無法反對,氣得病倒了。
陛下嘆口氣,勸她不必太掛心兒女的事兒。
「還記得我們剛成婚時,在蜀州的時候嗎?」
那時陛下隻是蜀王,我父親孟令春是他的屬臣。
在金陵長大的皇後不適應蜀州的生活,大病一場。
陛下愧疚又心疼,日夜守著她。
後來為了哄她開心,還專門建了個芙蓉園。
「你那時候有婚約的是人皇兄,卻自己尋了我做良人。」
三十年倏忽而逝,這一路來親人散,故人別。
風霜雪雨嚴相催,隻有他們攜手並肩,相互扶持。
父母總是盡力為子女謀劃,但是不盡然都得善果,或許他們自己的選擇才更合適。
皇後娘娘看著鏡子裡兩鬢斑白的陛下,有些怔然。
安樂最終如願嫁給了賀將軍。
20
豫王世子雲琅自請去西北戍邊,以震懾突厥,護一方安寧,接下他父親的擔子。
陛下拍拍侄子的肩膀,對豫王說:
「我們這對老兄弟不行了,是該讓他們年輕人上場了。」
不久後,陛下稱年事已高,禪位於太子。
新帝登基,改年號為元和。
我再一次請求出宮,金殿之上,年輕的帝王沉默許久。
我垂著頭,用目光描摹著金磚上的花紋,一遍又一遍。
陛下突然問我:
「孟沅,你想回蜀州嗎?」
他的聲音很輕,像是在說一場舊夢。
我抬起頭,對上他的目光。
「陛下,蜀州已經沒有我的家了。」
高座上的人的目光突然哀傷起來,像是過了一百年那麼久,他終於開口,語氣艱澀:
「你走吧,孟沅。」
宮門口,我看到謝皇後等在那裡。
「孟姑娘,雪要大了,撐把傘吧。」
這世上的人有很多種,譬如我阿娘不愛芙蓉偏愛桂花。
而我,更愛自由。
我要去塞北江南,去看花看海,去做哥哥說的俠女。
元和二年,我離開上京,和十七年前一樣是個大雪天。
此去山高水遠風雪重,故人再不相逢。
【太子番外】
1
我叫雲琛,是大昭太子,父皇唯一的兒子。
我有一個妹妹叫阿秀,是唯一的公主,父皇的後宮隻有一個娘娘,是我的母後。
這是康慶二十五年之後的事兒。
在那之前我尚有兩個弟弟和三個妹妹,他們都S在了那年的動亂之中,活下來的隻有我和兩歲的阿秀。
延和四年,父皇將孟家遺孤接到上京。
孟沅是個安靜膽小的姑娘,和她哥哥孟澤一點都不像,她總是跟在阿秀後面一聲不吭,安靜得像個透明人。
安樂剛出生的時候,闔宮上下都很開心,除了阿秀,因為她不再是唯一的公主,覺得自己會被拋棄。
有一天我路過御花園,看到孟沅低頭站在假山旁。
我猜阿秀也在,我的傻妹妹肯定在哭,於是我又折返回去。
七歲的孟沅低著頭,看不清表情,但單薄的身形筆直,守著阿秀。
在暮色裡,我恍然想起了已經S去的孟澤,孟家人似乎都是這樣,倔強又忠貞。?
我背著阿秀回昭陽殿,孟沅小心翼翼地跟在後面,始終保持著距離。
她明明才七歲,卻好像沉穩得像個大人,我猜不透她在想什麼。?
阿秀終於開始懂事了,不再滿宮亂跑,需要我到處收拾爛攤子了。
我明明終於可以松口氣了,但偶爾卻會有點失落。
不過我通常沒有時間失落,因為我太忙了,十二歲起,我就要每天跟著父皇學習處理政務。
除夕夜宴上,孟沅依舊坐在阿秀旁邊。
宴席上的王公臣子都攜家眷出席,父皇向來和善,不拘小節,席上君臣氛圍十分融洽。
一片歡聲笑語裡,隻有孟沅安靜地坐在那,孤零零一個人,仿佛周圍的熱鬧喧囂都與她無關。
我突然覺得心口發澀。
我記得蜀州的除夕夜,孟澤帶著她出門遊玩時,她笑得很開心。
第二日,我尋了兩隻貓送到昭陽殿,作為她們的新年禮物。
我想起了上次雲琅提起他的貓時孟沅專注的神色,她大概是喜歡的。
果然,她很意外,可又不動聲色地等阿秀先挑。
我知道阿秀並不喜歡貓。
漸漸地,我更忙了。在文淵閣以外的地方,我見阿秀和孟沅的次數越來越少。
她們依舊形影不離,孟沅始終是那個沉默的影子。
阿秀及笄時,父皇就開始考慮為她選驸馬, 恰逢春闱放榜,父皇準許她出宮看狀元遊街。
我莫名其妙地跟去了, 到時正看到安樂歡呼一聲, 街上來往的人都抬頭看來, 孟沅愣愣地坐在窗邊發呆。
我把窗子關了。
瓊林宴上,安樂和孟沅說悄悄話。
我看到孟沅順著安樂指的方向笑意盈盈, 她們在看探花郎。
我緊了緊手中的酒杯, 突然有點煩悶。
在學子敬酒時,多看了一眼探花郎,他卻以為我是格外欣賞他, 湊得更近了些。
忒沒眼色。
2
阿秀沒能嫁給狀元郎, 因為狀元郎已有家室, 探花更是沒戲, 因為我查出來他有不少風流債。
父皇嘆了口氣,開始重新考慮人選。
最後卻定下了一個意外的人選,楊聞。?
父皇母後再次開始催我選太子妃, 我推脫不過。
母後幹脆將適齡貴女的姓名整理成冊送到東宮來。
我從頭翻到尾,雖在意料之中, 還是覺得失落。
除夕夜,我不知怎麼就走到了昭陽殿。
昭陽殿裡很安靜。
孟沅在雪地裡和貓玩耍, 好像隻有這種時候,她才笑得輕快些。
昭陽殿沒什麼變化,孟沅也是,從來都是安靜恭謹的模樣。
我沿著長廊慢慢走,心裡並不平靜。
檐下的鈴鐺已經舊了, 那是我十年前掛上的,我記得蜀州的孟府也有。
我和阿秀一起穿過御花園,到文淵閣聽王太傅講課。
「我城」直到一陣猛烈的冷風把我吹醒, 我轉頭看到細碎的雪沫沾在她的鬢角上。
我明明就站在她的身前,卻仍擋不住風雪。
我終於放棄了,狼狽離去。
我開始認真選太子妃。
從母後給的人選裡,選了有過一面之緣的謝家姑娘,依稀記得她是個溫柔有度的姑娘。
我成婚時舉國歡慶, 上京城十裡紅妝。
晚上我站在昏黃的燭光裡恍惚。
紅綢蓋頭掀開那一刻,我看到太子妃羞澀的臉。
我知道,從此以後, 坦途或風霜, 我都隻會與她攜手並肩。
我緊緊地握住了她的手。
父皇累了, 他本就無心皇位,走到這一步也是形勢所迫。
二十年來殚精竭慮, 努力做一個好皇帝實在太累了。
我沉默地走上那個位置。
孟沅又一次請求出宮, 她已經二十一歲了。
我第一次在她面前提起蜀州,她目光平靜,語氣之中並沒有哀傷。
但是我卻難過得幾乎哭出來,阿澤的妹妹和他一樣勇敢, 隻有我仍被困在十七年前。
那天夕陽如火,空氣卻很濃稠。
阿澤SS地抵著門,鮮血透過門縫流進來。
他說,又要惹妹妹哭了。
城牆上的風很大, 大雪如鵝毛般紛紛落下,落滿整個上京。
我知道這是永別,孟沅不會回頭。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