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擠到攤子跟前,買了兩毛錢米花糖,舉在手裡,嘎吱嘎吱地嚼。
這天有段裝神弄鬼的戲,特別好看。
但下一場又是苦戲,唱個沒完沒了。
我很快看膩了,鑽到後臺玩。
有個姐姐很喜歡我,拿了顆糖給我吃,我在邊上看她化妝,問東問西,問她演戲哭不出來時,咋辦。
姐姐眨眨眼道:「那我就在手指縫裡,提前藏點紅辣椒籽。」
我將信將疑,但記住了這句話。
那天聽到鑼鼓聲,我便一下子全想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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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我仿照著戲裡的故事,大著膽子裝神弄鬼了一場。
就這樣,我成功地給自己找回了一個奶奶。
5
俗話說,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重生的我分外惜命。
天一黑我就乖乖地和奶奶待在家裡,哪裡也不去。
上學放學,我也緊跟著大隊裡熟悉的哥哥姐姐,絕不落單。
小姨鬼鬼祟祟地來家門口張望,向奶奶搭話,問我爸去哪裡做生意了。
奶奶沉著臉,看也不朝她看。
她嘀嘀咕咕:「又不是嫡親的奶奶,擺什麼架子?」
見沒人理她,訕訕地走了。
沒多久,她卻意外地交了場好運。
有個北方商人來這兒包地種雞頭米,肥頭大耳,金鏈子直晃人眼睛。
兩人很快勾搭上了。
放學時,我遠遠地看見小姨站在學校門口。
她把臉塗得白白的,嘴唇抹得紅紅的,穿著毛皮外套。
見我出來,招手笑道:「小芸,過來,姨給你買炸串吃。」
我馬上掉頭,撒腿就跑。
誰敢吃你的炸串,沒準又拿竹籤扎我眼睛。
後來聽小伙伴說,小姨大手一揮,把門口攤上的炸串全包了。
路過的小孩隻要伸手,就有得吃。
小姨一邊遞炸串,一邊說:「以後你們跟珍珍玩,還有好東西吃。」
「上次是不是你罵珍珍來著?沒罵?好,那多給你一根。」
珍珍在一旁尖叫:「他罵了,別給他!」
母女倆大出風頭。
三嬸不開心了,跑到我家,氣鼓鼓地說:「趙紅梅整天打扮得妖裡妖氣的,生怕別人不知道她做了小老婆。」
她還把小姨說的壞話,學給我們聽:
「小芸這孩子沒良心,她媽媽一去世,連我這個姨都不認了。好心給她買吃的,她跟見鬼一樣,撒腿就跑。」
「一定是怕珍珍的水痘過上她,連妹妹都不認了。」
「其實珍珍已經快好了,真讓人寒心。盧二奶奶是怎麼教她的?莫非不是親孫女,就縱著她?哎喲喂,以後長大了,誰敢要啊?」
三嬸講完,很注意地看奶奶的臉色。
都知道盧二奶奶年輕時,脾氣火暴,眼裡容不下沙子,最恨別人在背後嚼她的舌根。
奶奶卻微微一笑,並不動怒:
「我們小芸好心替她省錢,是孩子懂道理。」
「難道真像饞嘴貓似的,吃她不知從哪裡扒拉來的一點錢?」
小姨請那些孩子們的客,卻不是白請的。
我拿了全鄉作文比賽的第一名,升旗儀式上被校長當眾表揚。
珍珍在臺下陰沉著臉,當天就對我下手了。
放學時,我走在路上,同村的孟強忽然追上來,把什麼東西往我後頸一丟。
那東西「啪」地炸開,散出一股刺鼻的火藥味。
火辣辣的疼爬上後背。
是鞭炮,他把鞭炮點燃丟進我衣服裡了。
我沒哭,冷眼看向前方。
孟強跑到珍珍面前,珍珍輕蔑一笑,掏出一把花花綠綠的糖果,向外一撒。
孟強撅著屁股在地上撿。
年關將近,許多人家提前買了紅鞭炮,有調皮的男孩,偷偷從上面拆下一些帶到學校來玩。珍珍因此想出了這個毒計。
回到家,奶奶小心地替我脫下衣服,上了點藥。
安排我吃了晚飯,她便出了門。
我在燈下寫了一頁生字,奶奶回來了。
她摸摸我的頭發:「放心,孟強再也不敢欺負你了。」
6
第二天清早,我坐在院心的小板凳上,奶奶在給我扎辮子。
孟強的爺爺,提著孫子走了過來。
他在院心站定,丟下孟強,一腳踹倒,拿出棒子就開揍。
二奶奶忙攔住他:「孩子知道錯了,別打了。」
孟強爺爺氣得臉都扭曲了:「無緣無故拿鞭炮炸人家小芸做什麼,你這狗東西!」
他朝著孟強的屁股,又踹了一腳。
孟強滾在地上,捂著屁股哭:「是吳珍珍叫我這麼做的,說給我糖吃。」
他爺爺氣得直發抖:「你是豬啊,下次她叫你S人,你去不去啊?」
他抡起胳膊繼續揍。
奶奶大喝一聲:「好了!我說別打了,打壞了,我過意得去嗎?」
孟強爺爺聽到這句話,垂下手臂,竟然哭了。
他嗚咽著說:「二姐,當初我掉進冰湖裡,要不是你下去撈我,七歲我就沒了。白活了這麼些年,如今養出這麼個孫子,哪還有臉見你呢?前年兒子忽然S了我都沒哭,如今真灰心了,二姐,我恨不得跳進白馬湖裡喂魚……」
他哭得很傷心,鼻涕眼淚流了滿臉,兩肩不住地抖。
孟強也哭起來了。
奶奶好言勸了幾句,我也說已經不疼了。
爺孫倆總算回去了。
屁股上的傷好了以後,孟強把一串鞭炮丟進了珍珍的帽子裡。
珍珍穿了新衣服,正在顯擺呢,被炸得哇哇直哭。
帽子裡的棉花點著了,眼看著要燒起來。
三嬸挑著糞水路過,很好心地給她澆了兩勺。
盡管臭氣燻天,火總算給撲滅了。
小姨氣瘋了。
她叉著腰找到孟家門上去,要求把孟強往S裡揍。
孟強爺爺一大早就避了出去,說要去很遠的地方打魚,叫兒媳婦兒別給他留午飯。
孟強媽媽拿著棒子出來,往兒子身上不輕不重地打了兩下。
小姨跳著腳大喊:「打,接著打,打S他個狗雜種!」
孟強媽不樂意了:「你有病吧?你她媽生的才是雜種呢!」
小姨和人不清不楚,本來就心裡有鬼,被人當面這麼一說,當即就炸了。
她號了一聲,撲上去薅孟強媽媽的頭發。
這下,孟強不幹了,他和媽媽最親了。
孟強悶頭就撞在了小姨腰上,把她頂翻在地。
小姨仰面朝天,半天沒爬起來,圍觀的鄰居誰也不去拉她。
有人叫了一聲:「好個小伙子,你媽沒白疼你!」
小姨憤憤離開,臨走前嚷道:「我讓老周把別人家的水田都包了,就是不包你家的地。」
「你個S寡婦,病鬼,自己留著慢慢種吧。」
她的心願並未實現,因為老周不告而別。
老周走後第三天,警車開進了村子裡。
大家這才知道,號稱當過五年兵的老周,實際上是蹲過五年大牢,出來沒多久,又到處坑蒙拐騙。
警察一直在找他。
他在我們村裡吃吃喝喝,赊了不少賬。
給小姨買的那些東西,也幾乎全是赊來的。
債主們聞風上門,連搬帶砸,把小姨家裡幾乎搬空了。
三嬸跑到我家,拍手笑道:「趙紅梅是個大傻子,那次一群人去老子山泡溫泉,姓周的金項鏈都在水上漂起來了,她還傻呵呵地笑呢。活該她讓人白嫖!」
奶奶依舊淡淡的,並不跟著她起哄。
我不作聲,繼續寫作業,心裡卻覺得很痛快,豎著耳朵,盼著三嬸再多說一點細節。
老周的事讓小姨成了遠近村子的笑柄。
她氣得在床上躺著,不願意出門。
珍珍開始偷偷逃學,連期末考試都沒參加。
7
轉眼就過年了。
除夕下午,孟強拎了條大頭魚,到我家廚房門口,往盆裡一丟,轉身就跑。
奶奶想喊住他,他跑得比兔子還快。
他是不好意思。
自從那次炸傷我,再看見我時,他心虛得頭都不敢抬。
奶奶盛了一碗炸蘿卜絲肉餅,讓我給孟強家送去。
孟強媽接過碗,高興地摟住我。
她變魔術般地從懷裡抽出一把軟尺,給我一通量。
然後笑眯眯地道:「等著,我給你織件新毛衣,保準比城裡賣得還好看!」
我捧著一海碗凍豆腐回了家。
奶奶又回送了一把紅薯粉絲……
這樣來回送下去,沒完沒了啦。
傍晚,爸爸趕回了家。
騎摩託車回來的,天太冷,頭上出的汗都凍成了冰碴。
他跺了跺腳,笑呵呵地從車上往下搬東西。
新棉衣、整套的文具、吃的用的……一輛摩託車,竟然裝得下那麼多東西。
光柚子他就買了一麻袋。
吃過年夜飯,爸爸拿出一整扎長長的煙花。
他抽出一根點燃,握住我的手,朝向天空發射。
煙花「嗖」地蹿出去,在深藍色的夜幕中炸開,金色和銀色的亮屑紛紛從天際灑落。
一朵花消失了,另一朵隨即跟上……
前世,我從沒看過煙花,不知道有這麼燦爛美好的景象。
從煙花,想到前世爸爸對我的冷漠和不耐煩……
我打了個寒戰,身子往後縮了縮。
爸爸馬上察覺到了。
他握緊了我的手:「丫頭,這就害怕了?別怕,爸爸陪你把這些全都放完!」
四下都響起了熱鬧的鞭炮聲。
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
大年初一,有對中年夫妻來給奶奶送禮,大包小包拿了許多東西。
奶奶不肯要。
他們懇切地說:「從前沒少受您照顧,但孩子太多,負擔太重,也沒能力孝敬您。這兩年孩子大了,我們兩口子去蘇州打工,攢下了不少錢,趕緊來看您,人不能忘恩吶。您收下我們的心意,明年我們出去打工,心裡都是暖洋洋的。」
奶奶這才收下了。
他們走後,奶奶很高興地對我說:「這些糕點留給你上學時帶著,上了兩節課餓了,就拿出來吃。」
春天,我收到了周愷寄來的信。
前世他肯定也給我寄信了。
記得郵遞員曾有幾次到我家門口,我眼睛看不見,小姨總是搶先把信接過去。
郵遞員一走,她就嘲笑道:「瞎子,別豎著耳朵啦,大白天做什麼夢啊?誰給你這個鄉下丫頭寫信?」
因此,前世的周愷從未收到過我的回復。
這一次,我小心地把信紙展開。
周愷比我大一歲,有幾個字他還給標上了拼音。
真是小瞧我啦,我可是會用新華字典的。
爸爸興衝衝地找出一個舊信封,裡面有一些郵票。
他說:「小芸,這是我年輕時跟人家學著收集的,你拿去給周愷回信吧。字要寫得端正,不能讓人家笑話咱們。」
奶奶笑道:「這上面蓋過戳,用不了啦。我有辦法。」
傍晚,騎自行車賣饅頭的小伙子準時經過。
奶奶從手帕裡拿出錢,買了兩個饅頭、兩隻糖三角,然後託他幫忙買郵票。
大哥哥把錢找了回來,保證道:「放心,明天郵票買來,您再給錢,寫的信也交給我,路過鎮上時我送到郵局去。」
就這樣,在等信和回信之間,我長大了,升上了五年級。
那件事後,小姨終於還是從家裡走了出來。
她依舊把臉塗得紅紅白白,站在路口和人調笑。
尤其愛湊到三叔面前,嗲聲嗲氣地向他要煙抽。
在妻子的S亡目光裡,三叔呵呵笑著掏出煙盒,還貼心地為小姨點上火。
一開春,三嬸就逼著他收拾行李,跟著大舅哥去上海打工了。
這樣一來,家裡的大小事都壓在了三嬸的肩頭上。
她累得快瘋了,叉著腰站在路上罵小姨狐狸精,害S人。
小姨似乎有過幾次再結婚的機會,但也許是村裡的闲話太多,都不了了之。
她開始跟流氓賭鬼混在一起。
跟著那些人熬夜打牌、抽煙、酗酒……幾年間,她迅速地衰老了,描眉畫眼,也遮蓋不住眉眼間深深的倦意。
吳珍珍徹底輟學,整日在外闲逛。
8
升到五年級,有個問題擺在了眼前。
明年去哪裡上六年級呢?
那幾年,國家開始對農村小學實行撤點並校。
三年級時,附近的朱莊小學首先被撤,學生都轉來了我們學校。
朱莊家家有菊花田,新同學送了我各種菊花苗,奶奶種在家門口,秋天一到,姹紫嫣紅,可漂亮了。
我把最好看的菊花,移種在盆裡,放在媽媽墳上。
又過了兩年,我們學校的六年級被撤掉了。
大多數同學要去鎮上的中心小學上六年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