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我跑回樓,從床底下的板子裡面摳出來一封皺巴巴的信。
劉婆子深深看了我一眼。
我頓了腳。
「謝謝。」
隨後拔腿狂奔頭也不回地逃離了這吃人的銷金窟。
11
我沒處可去,暫時就和潘先生住在一個院裡。
先生拆開姑娘留給他的信,趴在桌子上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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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墊腳看過去,隻識得信上的一個等字。
姑娘走了,還要先生等什麼呢?
我不懂,但這不是我該管的事,我隻要管好先生的一日三餐就好。
這是我自己包攬過來的。
總不好一直吃白食。
潘先生問我有沒有想做的事情,我一直沒想出來,這時候,我還是隻想吃飽飯。
我真沒用啊。
我心裡想著事兒,不知不覺竟然走偏了路。
一群人哄哄嚷嚷把我往前擠。
「快點,快點!晚了趕不上沒有了!」
我一時好奇,跟著一塊過去。
看見一顆人頭咕嚕嚕滾下來。
周遭的人拿著餅子的,拿著饅頭的,一哄而上。
有個黃頭發藍眼睛的洋人,扛著的黑色鐵盒子,對著地上的一攤子血發出慘白的亮光。
那人的沒頭屍體還在那,可這群人已經捧著碗裡的,手裡的發出興奮的笑聲。
「我搶到了!有救了!有救了!」
我的胃裡一陣翻湧,精神恍惚。
陡然間好像回到了那個地頭上,我和四兒恨不得把腦瓜子埋進土裡,扣著那一點兒草根。
土丘子後頭突然冒出來兩個人來,盯著我和四兒眼裡冒出精光。
我拉著四兒就跑,可四兒實在是太餓了,餓得頭昏眼花,沒跑幾步就倒在了地上。
「你快跑,你快跑,去找你阿娘,別管我!」
我狠心扔下四兒,我要去找阿娘,找到阿娘就能救四兒了。
可等我轉頭的時候,我看見一個人抓著四兒的手,一個人抓著四兒的腳,四兒的脖子就像是S雞那樣豁了一個大口子。
那兩人龇著牙衝我笑,嘴裡衣裳都是四兒的血。
我瘋狂逃竄,肺腔裡好像充了氣,變成破舊的大風箱,呼哧呼哧。
終於見到了阿娘,我哭道。
「阿娘,救救四兒,救救四兒……」
阿娘用瘦弱的身體抱著我,忍淚含悲:「秀清,乖,我們救不了,救不了……」
為什麼救不了?為什麼救不了?
我不知道這天我是怎麼回到先生家裡的。
回去了我就發了一場高燒。
等我醒來,我問先生:「先生,讀書能讓我變強嗎?」
先生愣了愣:「讀書,能開闊你的眼界,你能學到你不知道的那些東西,學到新思想。」
我看著先生的眼睛一字一頓對他說:「那,先生,我想讀書。」
12
一場高燒,我明白了為什麼阿娘救不了四兒。我也救不了四兒。
究其原因,是因為我和阿娘太弱,弱到保護不了自己,又何談救別人?
就好像莽子,為什麼我害怕他?因為他夠壯實,他會打人。
好像先生,為什麼能贖回來我?因為他能拿得出洋錢。
就好像姑娘,就算是在吃人的樓裡面,依舊能風生水起,是因為她強大的自身和曾經的背景。
我要讀書。
我要有學識。
我要依靠自身。
13
我這個年紀再來讀書識字,真的算是笑話了。
但是先生不嫌棄,很是認真地教我,我學了很久,很認真。
就像是對待飯那麼認真。
先生說我進步很大。
再次出門的時候,我已經能認識外邊的商號,能讀出人家的牌匾。
我的書越讀越多,先生也越來越忙。
外頭的洋車子越來越多,長褂長頭發的人越來越少。
直到胭脂巷裡面的娼妓都換上旗袍,我才驚覺。
原來已過了數十年。
皇帝下了皇帝又上了,然後又下來了。
外面時不時響起槍聲,今天抓去一個學生,明天打S一個文人。
菜場的十字路口哄哄鬧鬧了無數次。
從剛開始的沾饅頭,到後來的拿棍子扛長幅。
十年時間外面沒有安定,反而越來越亂。
先生也從一開始的日日回來,變成了幾日回來一次。
「秀清,收拾東西!我們快走!」
直到這日,先生一回來就匆匆忙忙地喚我收拾行李。
我點頭,什麼都沒問,跟著先生倉皇逃走。
「先生,我們去哪?」
「去我們該去的地方。」
我跟著先生輾轉各個地區,到處都留下了我們的足跡。
又過了幾年,先生下定決心想要北上,給我銀錢讓我走。
我搖搖頭,先生沒管我的想法,第二日一大早收拾東西走了。
我盯著包袱裡那本滿篇寫著吃人的書,思慮再三,默默跟了上去。
到了北平以後,我開始寫作。
我寫時代的不公和命運的崎嶇,我也寫開放的新思想,我拿筆杆在薄薄的一張紙上,寫下數不清的新青年命運和願望。
我聯系報社,為他們工作。
在紙上寫出一篇篇華麗的篇章,身邊圍繞三三兩兩的都是與我一樣的拿筆杆子寫命的人。
我在每一篇文章下留下筆名,春歸。
春歸,春歸。
這片破敗的土地什麼時候才能等到真正的春天歸來?
也正是這些文章,讓我見到了數十年未見的春婉姑娘。
她還是一副小腳的樣子,但是不同於從前的奢華富貴,現在的她衣著清秀平凡。
「秀清,你現在可真是不一樣了。」
是,我不一樣了。
多謝姑娘和先生,將我從吃人的樓裡面救出來。
識字以後,我看了春婉姐姐的信。
她說,潘郎,妾負郎情深,望勿等,勿怪。
她還說,如若有可能,護一下我這個小丫頭。
先生先贖了我,才有機會得了信。
我就說,春婉姐姐和先生都是好人,好人要有好報。
我同春婉姐姐說這些年的事兒,說先生的教導,說我的變化。
「阿姊,多謝你。」
我這樣低賤的人,終有一日,也能堂堂正正和姑娘道一聲謝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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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社的安穩沒持續多久,黑皮子的,綠皮子的,都開始胡亂抓人打壓。
我們幾個人在炮火槍子兒裡來回穿梭,東逃西竄。
就這樣過了幾年,春婉姐姐的頭發都開始生出白色,我身邊的人也就剩下那麼寥寥兩個。
「逃吧?」
「好。」
一個小腳女人,一個筆杆子醜娘們,還有拖著箱子的傻大個。
我們三人,又往南方逃去。
剛落定,就聽聞北平淪陷,而後傳來的便是另一隻黃皮子狗亂咬人。
領頭的人怕狗咬,隻曉得躲。
東三省輕飄飄的就淪陷了,變成了大滿洲國。
改名字容易,改回來難啊。
我從秀清到翠兒隻用了八個洋錢,從翠兒到秀清得用五百個洋錢和八年。
東三省到大滿洲國用了六個月不到,從大滿洲國再到東三省又要多久?
我不敢想這事兒。
戰事愈發緊張。
現在就是拿著爛筆頭的,敢多說幾句都得吃槍子兒。
我們小心翼翼躲在房子裡,除了採購吃食,其他什麼時候都不出門。
就是想不到這種情況下,事兒也能找上我們。
滿身是血的兩個男人敲響我們的房門。
受傷的那個已經昏了過去。
「同志,請你們幫幫忙,千萬不能讓人抓到他!」
另外一個交代好留下人,自己跟著就跑出去了。
門外又響起砰砰的槍聲。
「留下?」
「留!」
大高個把人扛進地窖,我蹲下來清理血跡,春婉阿姊在門邊上望風。
蹬著筒靴的綠皮子門拍得砰響。
進來查了一遍又一遍。
眼神最後瞄到傻大個身上。
「這人?是個反動分子吧?」
阿姊湊上前掛上討好的笑:「軍爺您說的哪的話,我們哪裡是反動分子了?這是我家妹子的丈夫!」
大高個偷偷看我一眼,耳朵根上染上了紅色。
綠皮子顛了顛手裡的東西,聽了個響,滿意了。
「也是,我瞧著你們像是老實人。」
春婉阿姊又在門口蹲了好久,等到沒人回頭了,我們才放心下去看那個傷員。
好家伙!居然是先生!
隻是先生的臉上胡子拉碴,戴著的金絲眼鏡也變成了碎成幾瓣的黑框子。
先生醒來就摸枕頭底下,一臉警惕。
直到看見春婉阿姊,他一下子放松下來。
「春……春婉?」
似是不可置信。
我從阿姊身後伸出頭去。
「秀清!」
多大的緣分!
這輩子就是羈絆在一塊兒了!
先生養了兩天傷,準備走了。
大高個盯著我目不轉睛。
「秀清,我……可能也要跟著潘同志走了!我要去參軍!」
「筆杆子打不過的,就上刺刀!」
我也想跟著去,可春婉阿姊是小腳。
路太遠,小腳跟不上。
先生抱了一下阿姊。
「鄭同志!你等我回來!」
「秀清,這鋼筆送你!」
我搖頭:「等你回來了再送我吧!」
兩人趁著夜色離開了。
我沒忍住,哭得不能自已。
外面那麼亂, 還能回來嗎?
春婉阿姊沒哭, 目光遙遙送著兩人,直到黑暗中一點兒也看不見兩人的身影,阿姊才搖搖晃晃地回來。
「秀清,他會回來的對吧?」
這一次, 我猜,不能。
15
民國三十三年, 我收到了一封來自皖南的信封。
裡面有一支斷掉的鋼筆。
還有一封帶血的信。
「吾妻春婉, 請原諒我,還是沒能完成對你的承諾, 夫今S矣, 是為時代而犧牲,是為民眾自由而奮鬥, 雖往事不可追,於私心, 請你不要忘記我,也請你不要過分的想我, 努力著抗戰的勝利到來,一切安樂隻在抗戰勝利後, 民族解放勝利禮!良遠敬致。」
阿姊,現在我要說你笨了,怎麼又猜錯了啊。
那是我這輩子頭一次看見春婉阿姊哭得那麼傷心。
如同一隻瀕S的獸, 發出悲痛的哀鳴。
「你那筆不錯, 好用!」
「以後送你!」
傻大個, 誰家好人送筆送半截的?
我沉默著把斷掉的半截鋼筆磨上了眼,掛在了脖子上。
等,還是那一個字, 等。
我帶著他,用我的眼睛,陪著春婉阿姊慢慢等。
等這場冬雪散盡, 等新芽衝破土壤, 等下個春天的暖陽照耀新生。
我總是說了,不貴的名字才能長久。
終於還是叫春婉阿姊和我等著了。
民國三十四年, 亂咬人的黃皮子狗被打斷了腿,開始求饒了。
斷斷續續又內讧好些天。
民國三十八年, 熱烈的太陽終於照射在了這片浸潤了無數鮮血的土地上。
新中國,成立了!
我摸著項鏈上的半截筆頭, 淚水盈眶。
大高個, 你看見了嗎?
贏了。我們, 贏了!
16
春婉阿姊到底是早年傷了身子。
但爛之前,她拉著我的手說一定要見到舅舅。
「作(」這天早上, 她突然精氣十足地拿出了箱子底下壓著的紅衣裳, 梳妝打扮。
我端了一張椅子,讓她好好曬曬太陽。
陽光溫溫柔柔的映照在她的臉上,微風吹過她的頭發, 恰將其鬢角那一縷未梳好的發絲刮在耳後。
她面帶微笑,微弱的聲音劃過。
「秀清,他在這兒,他來接我了……」
我抬頭看向遠處朝陽下欣欣向榮, 茁壯生長的蒲草。
是啊,在這兒,他們都在這兒。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