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老身瞎了很多年,早就習慣了。隻盼著長清能跟公主過好日子。
「長清這孩子,父親早死,我又是個眼睛不好的殘廢。自小起,他時常受村裡孩子的欺負,但他脾氣要強,什麼都不跟我說。
「直到我聞到被子裡傳來的怪味,才發覺他身上的傷口化了膿。
「他在私塾讀書,永遠坐在最後一排不起眼的位置。下雪天去念書,布鞋裡面湿透了,差點動爛了腳指頭。我勸他,這書不念了。可是長清不答應,他說一定要考上功名出人頭地,帶我離開村裡,不被人欺負。
「他說要當個清官,讓天下出身寒微的學子都有書可讀……」
我心涼了半截。
臉頰滾燙,手心冰涼。
我做了些什麼呢?
為了得到他,折斷他的傲骨,毀了他的前程夢想,把他囚禁在身邊玩弄。哪怕我是真心待他的。
可如今,我才知道,他一路讀書,出人頭地是何其不容易。
他想給他娘親更好的生活,想造福天下讀書人……
而我生來是高貴的公主,從小到大沒有我得不到的,因為私心欲望,把他拉入了深潭裡。
朝中人笑話他,笑他是我娈寵,我的裙下臣。
但當年殿前三甲,探花郎的功名,是他自己憑本事考中的,卻輕易被人扭曲汙蔑。
心口一陣悶痛,我喉嚨發痒。
這回不止是鼻子流血,嘴角也往外淅淅瀝瀝滴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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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邊暗衛神色慌張,準備叫人。
我抬手止住他們動作,擔心嚇到面前傅長清的娘親。
她聽覺敏銳,似乎也聞到了空氣中淡淡的血味,緊張起來:「公主殿下出什麼事了?」
我咽下唇中血腥,淡淡笑著開口:「沒事……我一定會找人治好你的眼睛。」
「公主不必對老身這樣好……」傅母誠惶誠恐。
我想加倍補償傅長清。
也想——
「我哪天不在了,你還能陪著他。」
9
從南風館回來後,傅長清故意和我賭氣。
不和我同桌吃飯,把窗戶門關緊,不許我爬上他的床,摟著他睡。
甚至在公主府遇見,他也目不斜視擦肩而過。
這一次,我沒有糾纏他,去哄他。
我臉色比以往更加蒼白。
無緣無故,就會流下鼻血,蹭得滿臉都是。
我不想嚇到傅長清。
我找來太醫又一次為我把脈,期盼會有好轉,或是有藥可治。
蘇荷不止一次說過,我是世界裡的女主,話本子的主角。
主角哪有死這麼快的。
但太醫搖頭,一臉的無能為力:「公主脈象虛浮,血流不止,是醫書上記載的失血症,此病一旦發作,無藥醫治。」
「公主的身體沒有變化,脈象倒是更亂了,大概隻剩下兩個月的壽辰。」
我沉默後,點了下頭:「通知父皇給我準備棺椁,對了,陵墓修建好了沒有?」
擦了把鼻血,我又笑眯眯哼著:「棺椁我要金絲楠木的,陵墓裡的神道得鋪金磚。」
「我祝宜寧順風順水一輩子,死了也得風光大葬,叫那幾個公主嫉妒得眼珠子發紅……」
我母後是鎮遠大將軍的女兒,以全族人性命送父皇登上帝位。
父皇登基後沒多久,她隻當了三個月的皇後,因為當年徵戰留下太多舊傷,生了我便撒手西去。
早死的人有個好處,能叫活著的人記一輩子。
父皇這麼多年對我福薄的母後念念不忘,後宮妃嫔再多,也沒人能坐上皇後的位置。
對我更是寵得沒邊,讀書時太傅打我手板子,第二天父皇就讓他卷鋪蓋走人,告老還鄉。
傅長清和我的事,父皇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還私下問我:「隻傅長清一個人夠不夠?不夠,朕再賞你幾個面首,全是京城數一數二的美男。」
父皇得知我病這麼重,大抵得傷心好一陣子。
正好,我可以趁機多要一些陪葬,最好我死了,再多給我燒幾個泥俑美男子。
不知道,傅長清在我葬禮上會是什麼樣的一副表情?
他也能像我父皇那樣,記著我一輩子?
我覺得自己應該是痴心妄想。
從跟我起就不情不願,差點拿劍殺了我。我死了,他大概會連夜收拾東西,搬離公主府。
捂著發酸的心頭,忍了一會,把舌底的腥甜又咽了回去。
我想,我該放手了。
冷戰了快一個月,傅長清忍不住了,目光落在我身上,想和我說話。
我都裝作沒看見,每天陪在傅母身邊,親手喂她喝藥。
撞見幾次我親自熬藥,喂他娘親喝藥,傅長清先是愣住,之後的幾次,他目光復雜地靜靜站在門外看著。
我喂完藥離開,沒有走出多遠。
聽見傅母拉著他的手說:「公主心慈仁善,對我們有大恩。」
「長清,娘一直教導你知恩圖報,你不能辜負了公主。」
我以為傅長清會辯解。
我施加給他太多屈辱,他不得不折斷傲骨,留在我身邊。
傅長清卻輕聲平和地說:「娘,我知道。」
10
撞壞腦子的蘇荷,變得灑脫自由多了,拿著我的錢滿皇城亂玩,時常見不到人。
直到一天,她拿著請帖和我說:「公主,我打算成親了,你記得來喝喜酒。」
我捏了一把臉,確定自己沒做夢。
但怎麼比做夢還離譜。
「你要成婚了……跟誰啊?」
蘇荷彎了下唇角:
「和話本子裡沒提到過的一個男人。
「他比較特別,引起了我的注意。」
我終於露出了暗衛臉上一言難盡的表情:「所以你為了一個男人,願意放棄整個南風館的美男?」
「姐妹你糊塗啊!」
蘇荷沒好氣:「你好意思說我!你身為公主,身份高貴,人美腿長,要什麼男人沒有,到現在還沒拿下傅長清,誰比較廢一點?」
我頓時蔫了:「啊對對對,我比較廢。沒辦法,誰讓他長得最好看,其他人我瞧不上眼。」
蘇荷勾勾手指,在我耳邊低語:「公主也別太難過,等你『死了』,他就該瘋了。到時候別客氣,往死裡虐他。」
我都已經死了,還能拿什麼來虐他?
蘇荷果然還是撞傻了。
蘇荷出嫁那天,我掏空了半個公主府,給她當嫁妝。
我也見到了她要嫁的那個男人,是魏國公家的小世子。前時間被人陷害,推入水裡,救上來之後也變得奇奇怪怪,瘋瘋癲癲。
放著皇親國戚的身份不要,非要經商,創辦了「並夕夕」,還在皇城裡搞起了外賣服務。
某種角度上來說,也是絕配。
我想,蘇荷是徹底放下了傅長清,她宴請了很多人,唯獨沒請傅長清出席。
回到公主府,我經過傅長清的住處。
裡面燭燈還亮著,他倚靠在窗邊喝酒,墨色的發絲垂在臉側,眼神寂寥。
一副大受情傷的樣子。
他果然……還是喜歡蘇荷的,隻是死鴨子嘴硬不說,結果蘇荷不聲不響嫁人了,連請都沒請他。
不枉我看了那麼多戲本子,這種虐戀情深,後悔錐心,我很懂!
我踩著月光,走到傅長清的窗下。
他眸光微醺,看清我的臉後,眼底像是籠著月輝星光,微微亮了起來。
我託著下巴,端詳了一會傅長清神傷的表情,試探問:「傅大人,是不是有心儀的人了?」
傅長清摩挲著酒壇,酒水浸潤,沙啞微澀的嗓音說:「有。」
是我棒打鴛鴦,如果我不強搶他入府,說不準現在他和蘇荷就成了。
「那她呢?她知不知道?」
傅長清看了我半晌:「她比我想得要愚笨。」
也是,在我看來,傅長清要比魏家小世子好很多。
「本公主也不是白白睡你,你的婚事,我會替你上心。」我一臉大度,善解人意寬慰他。
傅長清臉色瞬間暗了下去,手中酒壇跌落,碎了滿地。
他似笑非笑:「公主打算讓我娶誰?」
「這個……」我暫時沒想到合適人選,但不能質疑我的能力啊!
「你放心。」在我死之前,「一定給傅大人挑個合適的,像蘇姑娘一樣嫻靜溫柔,照顧好你們母子。」
傅長清「啪」的一聲關上窗戶,許久,他嗓音冷得像是含著一口冰:「那我就等著公主,為我挑選一個合適的夫人!」
這句話說完,他很低很顫抖地呢喃:「祝宜寧,你到底是沒有心,還是故意氣我?」
11
我這人執行力特別強。
昨天說幫傅長清挑合適的夫人,今天就把十個美婢送到他面前。
全是按照蘇荷的樣子挑的,身量不高,嬌嬌弱弱。
十個美人走到傅長清面前,他眸子裡劃過暗色的光,心情壞到極點的樣子。
我倒沒在意。
傅長清陪在我身邊,十天有九天一副來大姨夫的冷淡別扭表情。
要不是我試過他床上功夫,還真以為他是個禁欲的聖人。
我笑眯眯喝茶,問他:「傅大人喜歡哪一個?」
他捏著茶盞的骨節發白,垂著眸光,冷淡道:「我一個都不喜歡。」
「感情是可以培養的。」我循循善誘,「……傅大人不試一試怎麼知道不合適?」
他這個木頭,沒有我幫他,大概這輩子討不到媳婦。
傅長清深邃,仿佛極為隱忍的目光,落在我開合的嘴唇上。
我連叫了幾聲「傅大人」他才回過神。
「公主想把我推給誰?微臣照單接受就是了!」他微闔的眼底,一派冰冷嘲諷。
「臣這一生,不都是受公主的玩弄嗎?」
「公主用完則棄,害怕微臣纏上你?」傅長清轉著手中茶盞,目光幽涼,覆著霜雪,「臣有自知之明,不會高攀公主。」
「公主想斷就斷了吧。」
我捂著心口,又一次疼得厲害。
他這個言官的嘴,比刀子還狠,專挑我最柔軟的地方捅。
鼻子熱了起來,我暗叫不好,被他氣得,又要流鼻血了。
我不能讓傅長清發現我快死了,免得他太高興,等不及就從我生命中消失。
至少在我死之前,他都是我的男人!
我著急拿起手帕捂住臉,暗衛已及時來到我的身邊。
對上傅長清探尋不解的眼神,我隨意指了一個看上去比較乖順的婢女:「就你吧,以後伺候好傅大人。」
婢女不在乎傅長清凍死人的眼神,主動上前跪在他官靴前面:「奴,以後便是大人的人了。」
來不及感嘆自己眼光真好,我先一步被暗衛帶離,到了無人的地方。
暗衛捧出藥丸:「公主快服下。」
太醫院配出的藥,治標不治本,治不好我的病,隻能止個血,幫我多活兩天。
暗衛看了一眼花園涼亭的方向,逾越勸我:「公主,為什麼不告訴傅大人實話?」
我摘下一片柳葉,在手指間卷啊卷,滿不在乎道:「我祝宜寧一輩子驕傲,從未向過誰低頭!」
「萬一我說了,他巴不得我死呢!我才不去丟人!」
我扭頭看著跪著的暗衛:「等我死了,他要是敢笑,敢松一口氣,你就給我殺了他,送他下來陪葬!免得留他在上面招蜂引蝶,我死也不放心。」
暗衛啞啞說了一句:「公主說的是氣話,公主舍不得。」
是啊,我要是舍得,才不會擔心我死後沒人陪他,早早給他挑個美婢,照顧他和他娘。
我氣得跺腳:「下輩子我一定不當顏狗,遇上傅長清這個禍害!」
重新回到涼亭邊,傅長清竟沒有趕人走。
婢女還跟在他的身邊,婢女笑容柔美和他說些什麼,一臉的仰慕。
但這個笑,落在我眼睛裡,比摔碎的瓷片還扎人。
我有那麼一丟丟的後悔。
明明是自己最心愛的東西,卻偏裝出大度,讓給了別人。
我咬牙問身邊暗衛:「現在後悔了還來得及嗎?」
暗衛一臉的無奈:「……公主,傅大人現在應該還在氣頭上。」
12
好不容易挨到晚上,傅長清的氣也該消了吧?
雖然我實在不明白傅長清有何可氣,他不是和婢女聊得很開心?
我踏入傅長清的房間,淡香迎面襲來。
忽然間恍惚記起,故意疏遠傅長清後,我很久沒來過他這裡了。
目光沒忍住從他睡的床榻上劃過,還是那張又硬又不舒服的木床。
我卻十分沒用,每晚惦記著他的床,想方設法想抱著他,和他一起睡。
傅長清伏案寫奏折,那個婢女站在他身側。
我皺著眉頭,孤男寡女共處一室,還離得這麼近!
婢女伸出白皙的手腕,在傅長清眼前為他磨墨,傅長清一眼不抬,完全看不到。
我舒了一口氣,心口的難受立馬好了。
我有意放慢腳步聲,兩個人都沒有注意到我的到來。
婢女端來一杯茶,柔聲體貼道:「大人伏案勞累,先喝口茶再寫吧。」
傅長清抬手準備接過去。
我一個箭步走了上去,衝婢女笑了笑:「你先退下,這裡我來。」
婢女臉色發白,看了一眼我手中的茶,緩步退了出去。
「傅大人喝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