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辭舊闕 3711 2025-03-27 15:09:55

他身旁的守衛緊張地靠近他,怕他借機與我說什麼不該說的話。


人雖然離開了北宮,但他一輩子都是皇權的囚徒。


我垂眸看著地磚,不讓回話的語氣有絲毫起伏,以免暴露我的心境:「安王殿下有何吩咐?」


「對不起,是我耽擱了你。」


我詫異地抬起頭,發現鄭珠用那天然便帶著幾分憂傷的目光看著我。


他怕我誤會,解釋道:「皇祖母逼你的事情,都是因為我,是我耽擱了你,對不起。」


「安王殿下,入宮是臣心之所願,臣心中並無怨懟。」


「等我死了,你就……」


「請安王殿下不要詛咒自己。」


鄭珠無奈地垂下頭,泄氣地說:「我知道,隻要我活著一天,就會有更多的人因我而死。」


他還想再說些什麼,皇上身邊的薛世清忽然走了過來:「安王殿下,您快回宮裡吧,太皇太後需要您陪著。」


皇上肯定不願意鄭珠與北宮外的任何人接觸,所以路過的薛世清要驅他回宮。


細想起來其實很可悲,鄭珠貴為王爺,卻被皇上身邊的太監呼來喝去,不敢有絲毫違逆。


走之前,他自嘲道:「皇祖母那般惦念我,我卻隻會讓她傷心難過,崔元辭,越是親近的人給的傷害越深,也越難發覺,你說是不是?」


薛世清厲聲喝道:「殿下!」


鄭珠背過手去:「再會了,二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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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進宮這麼多年,從未見過薛世清這樣疾言厲色,暗道皇上對鄭珠的忌憚竟然這樣深。


我沒有像從前那樣跟薛世清闲話,趕快離開了這是非之地。


——


芒種前後,太子妃的人選基本確定,隻差一道聖旨就可操辦太子大婚,尚儀所的新進女史們激動不已,進宮這麼久終於有了件喜事可以大展身手,已經提前開始籌備。


不止尚儀所,尚宮所、尚服所等也都忙碌起來,太子大婚不是一朝一夕能夠完成,至少未來三個月我們各所都要點燈熬油地奮戰。


也不是說大家就那麼熱愛工作,隻是每次這種大喜事之後,緊跟著的就是封賞、提拔,天家的喜事搖身一變就成了自己的喜事,可不是期待得不得了。


然而太子妃的旨意還沒下,東宮再次出了事。


太子在太皇太後宮裡,用香爐砸了太皇太後。


據說皇後趕過去時,太子崩潰地衝她哭號:


「我戒不掉……我試過了,我真的戒不掉……」


原來太子不是簡單被情蛻所惑,他是和謝太傅一樣染上了癮。


20


皇後跟皇上在太皇太後那裡守了三天,確認太皇太後性命無虞,才降下了廢太子之位、就地圈禁的旨意。


宮裡宮外又是好一番驚濤駭浪,貴妃下令自己宮中上下、連同尚儀所宮人都不準傳一句闲話、不準發表一個字的意見,我甚至覺得她想讓我們笑都不要笑——太子被廢,貴妃宮裡的人哪怕喘口氣都會被認為在幸災樂禍。


這一次,就連向來持重的言司贊也不由得感嘆:「今年是怎麼了,亂七八糟的日子仿佛沒有盡頭,事情一件接著一件的。」


我去章華殿向薛世清述職,見皇後跟前的範尚宮臉色很差,幾天不見就瘦了整整一圈。


範尚宮袍服十分硬挺,她暴瘦之後,衣料在身上都摞起了褶子。


天色陰沉得很,又悶又熱,似乎憋著要下一場大暴雨。


我遠遠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靠近章華殿,因為天色太暗,還道是自己看錯了,卻聽見言司贊說:「杭世子也回宮了。他也真是可惜。」


我看了眼範尚宮,用眼神示意言司贊閉嘴。


範尚宮跟的是皇後,當著她的面說杭蘭闕,轉頭就會被她告訴皇後。


誰料新上任的尚服竟然附和:「本來鏟除了白家藥田,杭世子應當官復原職的,太子之事一出,杭世子卻連兵權都要不回來,的確可惜。」


範尚宮用眼神掃視我們幾個,我討好地笑了笑,那尚服卻還不住地說杭家的事。


我下意識看言司贊,言司贊用嘴型告訴我,新上任的尚服後臺是胡婕妤。


哦,那就說得過去了,畢竟是目前最受寵的妃嫔推薦的,再不會看眼色也不耽誤她當五品尚服。


那位尚服見範尚宮沉默不語,薛世清也一句話都不說,我們尚儀所的人更是神色奇怪,心裡大概也知道自己說錯了話,臉頰緋紅,再不敢隨意開口。


杭蘭闕經過我們宮中各主管時,薛世清頷首道:「杭世子安。」


杭蘭闕也回以頷首示意:「薛叔叔好。」


他又看向我:「崔尚儀,我剛從皇後娘娘處過來,她有話讓我帶給你。」


當著眾人的面被杭蘭闕點名,我心虛多過訝異,生怕他在眾人面前說出些什麼,木著身子同薛世清道:「薛叔叔,我與杭世子到側殿去談,不打擾各宮內官述職。」


「去吧。」


我將杭蘭闕引到會客用的側殿,緊張地問他:「你想跟我說什麼?」


「皇後說,太子是被冤枉的。他戒情蛻已有兩個月了,其間沒有強烈的吸食欲望,但那日在太皇太後宮中,他又聞到了情蛻的味道,一時被秘藥所惑才犯下那等大錯。」


「我猜到太子是被設計的,可是那又如何?在皇上心中,太子已經不成器了,再怎麼解釋也無濟於事。」


「你有沒有想過這背後意味著什麼?幕後黑手並沒有真正被揪出,我們還是在旁人的陰暗窺伺中苟延殘喘。現在是太子,下一個,就是二皇子。」


「所以呢?杭蘭闕,我幫不了太子什麼。」


杭蘭闕搖著頭輕笑:「崔元辭,我是讓你小心。」


我擔憂地咬了下唇,隨即意識到這過分暴露了我的心境,別過頭去:「別這麼關心我,多關心關心你自己,太子被廢,皇後就跟著危機重重,武元侯府的兵權被奪,你這些年努力得來的一切都沒了……你再怎麼關心我,我也不會感動的,我們早就沒有關系了。」


「隨你。我會讓人去你私宅外候著,需要我的時候,找我。」


「為什麼?」


「什麼?」


「事到如今你還要幫我,為什麼?」


「因為如果我真的出事了,至少你還能活著,還能繼續養著蘇兜兜。沒有人照顧,它活不下去。」


我心中一時升騰起強烈的不滿,那不滿不是針對杭蘭闕,也不是針對所謂的幕後黑手,而是針對這無所不在的皇權和對皇權無止境的爭奪。


如果沒有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我應該早就成婚了,要麼嫁去閩西,跟言司贊的弟弟言傻子成婚,要麼嫁去大嫂子娘家,總之都是過平淡的日子,這輩子都不必卷入這些陰謀與紛爭。


真是令人厭惡!


「崔元辭,保重,我走了。」


杭蘭闕說完不等我回答就離開,我在偏殿獨自站了很久,直到言司贊來找我,我才發覺已經到了用午膳的時候。


這些事情讓我連午膳都不想吃,心情悶悶的,本想找貴妃開解開解,卻看見三公主坐在貴妃寢宮偏殿的門檻上,吃著她從皇子所帶的小點心,觀賞螞蟻搬家。


於靜謐中透露出一絲落寞來。


因為不能表現出得意,小嫻連最喜歡的紅裙子都沒穿,穿著鵝黃色宮裝配青綠披帛,顯得清新俏皮,這很符合她小孩子的身份,但我知道她不喜歡。


這麼小的孩子,就因為長在宮裡,已經開始有成年人的煩惱了。


「唉——」


小嫻嘆了一口氣,見我靠近,她伸出手指戳了戳我的腰。


「又怎麼了?」


「他們都說,大哥以後會跟安王一樣被關起來,是真的嗎?」


「不會。」


「可是東宮外面每天都能聽到大哥的哭喊。大哥他既犯了忤逆不孝的大罪,又沾染了無法戒除的藥癮,還能好起來嗎?我告訴你件事,你別說出去,母後剛剛來找母親了,她哭了。」


「皇後娘娘來了?」


「嗯。母後跟母親說,當年她們一起輔佐父皇登上王位,她心中是感激母親的,隻是母親後來做了父皇的妃子,她一時難以接受。這些年過去,母後已經能夠理解母親當年的選擇,從未為難過二哥和我,請母親也體諒她的心情,不論將來結果如何,都不要為難大哥。」


驕傲如皇後,能與貴妃說這些,幾乎是放下了所有尊嚴。


先帝鄭昊暴斃,對外說是病死,其實真實死因是什麼誰也不知道,之前在小延聖寺,假如月說鄭昊是被皇後杭宴殺死,我覺得不無可能。


如果皇後殺了先皇一事是真的,那他說的另一件事也可能是真的——貴妃崔惜止偽造聖旨擁立今上即位。


也就是說,皇後和貴妃聯手將當今皇上送上帝位,在皇上登基後,因貴妃成了皇上的妃子,二人產生了隔閡,漸漸疏遠。


我理解皇後,貴妃的所作所為相當於事業上的伙伴聯合自己的丈夫背叛了自己,她討厭貴妃理所應當。


我也理解貴妃,她冒著抄家滅族的風險做假遺詔擁立帝王,難道僅僅是為了皇室的一句感謝嗎?皇上本就不可能隻有皇後一個女人,即便沒有她也會有胡婕妤這樣的寵妃,她為家為國嫁過兩次,第三次她想為自己選世間最有權勢的男子,讓自己的孩子做王子公主,在她看來這是她應得的回報。


立場不同,便永遠不能感同身受。


貴妃成為今上的妃嫔後,皇後與貴妃沒能恢復情誼,就這樣不冷不淡不尷不尬地過了許多年。如今,皇後卻要為了自己的兒子跟貴妃低頭求情。


我很心疼皇後。


小嫻也是懷著同樣的心思,她說:「我沒怎麼跟大哥相處,不過他對我挺好的,逢年過節也會認真給我準備禮物。母後更是天下間少有的好人,她再不喜歡我母親,這些年二哥和我也沒在皇子所過過一天苦日子,她已經做到一個嫡母能做的一切了,我不想母後和大哥將來過得不好。」


見我不搭話,她抬眼看了看天空:「可是在宮裡,很多事情不是我能左右的。姑婆,為什麼我這麼小的孩子也會遇到這麼多不開心的事?」


我本想見見貴妃,如今卻打消了念頭,回憶起剛才薛叔叔說皇上要去御花園,我對小嫻說:「烏雲好像都散了,我們去御花園逛逛吧,老是窩著怪難受的。」


「這天看著就要下雨。」


「小嫻,你想幫你母後和大哥嗎?」


小嫻怔了一下,轉而明白了我的意思。她堅定地點了點頭。


半個時辰後,路過御花園的皇上碰見三公主。


彼時三公主小跑著奔向父皇,因為跑得太快在御花園的青石磚上滑倒,蹭破了胳膊上的皮,蓮藕似的小胳膊冒出鮮血。


年幼的公主抱著父皇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皇上心疼極了,拍著她的肩膀哄勸,恨不得把天上的烏雲都摘下來哄她開心。


我適時感嘆了一句:「哪怕是皇上就在跟前,三公主殿下也免不了受傷害疼,可見一個孩子要長大成人,在父母看不見的地方還要受多少傷害。幸虧臣不用為人父母,不然做一日,就要擔著一日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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