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天際密密麻麻的文字逐漸散去,雨點落下,草木復蘇。
「今日鏡衡願以血肉、以身軀、以魂靈為祭,補全天道,重塑法則。此後萬物有因有果,輪回往復,生而自由。」
聲音從高空飄下,雨幕大了起來,隔絕了視線。
鏡衡一向是愛幹淨的,連死都死得這麼幹淨。
所有人都在雨中澆了個透心涼,我如波濤般洶湧的情緒霎時平靜,好像一切情緒都被抽離了出去,在天地間逛了一圈,隨後又湧回身體中,變成足以容納一切的汪洋。
九黎鞭用鞭身蹭了蹭我的手背,劃出了一道細小的傷口。
血珠滲出,浸進鞭身,使得九黎鞭瞬間光芒大作。
九黎鞭認主了。
都說宗督斷情絕愛,可在前任宗督花盈衣眼中,世上的一草一木,無論是天材地寶還是尋常雜草;一人一事,無論是仙途修士還是無名小卒,都同樣有靈。
我的心性遠不如她,接任宗督起,從一開始的想要以殺正道靜心,到後來的漠視一切,一步一步走到現在,才在一場永失所愛的大雨中,明白所謂的無情道是憐佑萬物,無私情、無偏愛,方能斬除心魔,太上忘情。
認主後的九黎鞭乖乖地纏繞在我的腰上,不遠處的雲渡匆忙冒雨過來將我扶起,開口時卻忽然一怔:「……明珠,你怎麼跑到雨裡來了?」
眾人同樣茫茫然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沒人記得剛剛發生的事了。
也沒人再記得鏡衡了。
大雨衝刷了一切,鏡衡融入了天道,這世上記得他的,隻剩下我這個和他同樣重活一世的人了。
就連最疼他的雲渡,都忘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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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我一直做著宗督,後來為了行事方便,我搬去了流火城居住。
我與洛聽雪便是流火城中相逢的,洛家滅門時,年方及笄的洛聽雪受了重傷被人救走,昏睡多年後才醒了過來。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曾經的天道殘留了些許力量,洛聽雪在見到我的第一眼,還是無故就認出了我就是葉氏的那個遺孤。
隔著血海深仇,洛聽雪似無奈又似自嘲:「想不到葉家了無蹤跡的那個孩子,就是如今名震天下的鏡宗督。」
我看著洛聽雪,直言道:「你可以隨時找我報仇。」
洛聽雪定定地盯了我一眼,隨後搖了搖頭:「那時候你應該剛出生四天,稚子無辜,更何況你是個好宗督。有你在,日後不會再發生洛家那樣的慘案。」
洛聽雪就這樣與我擦肩而過,走出了好幾步後突然轉身,拔劍指向了我。
「但要是日後你犯下大錯,我定找到你,新仇舊恨一同清算,不死不休!」
「好,一言為定。」
洛聽雪收回了劍,揚長而去。
她是個有血性的姑娘,不是前世自出現起就依附於男人的菟絲花。
因為鏡衡的死,那場死了四十七萬人、為情亂智的浩劫並未出現,世間欣欣向榮,我在中秋節的時候回了一趟太元宗。
夜裡酒過三巡,我踏著月光遠離了熱鬧,去掌門師父的墓前上完香後,回到了許久無人居住的紫竹林。
當時走得匆忙,許多東西都還沒有收拾,我點亮了一盞燭火,在房中看了一圈,最後拉開了塵封已久的櫃子。
櫃門發出吱呀聲,我在櫃子的最深處,找到了一堆賀禮。
這還是我重生回來拜師時幾位師兄師姐送我的東西,被我囫囵收了起來。
我看著其中的一支竹簫,眼前漸漸浮現起了鏡衡的模樣。
我記得我拆賀禮時看見的是一管玉簫,沒想到是他的障眼法,難怪後來怎麼一直沒見到過他一貫隨身帶著的竹簫,原來是早就送給我了。
燭光輕晃了兩下,我掌燭走到窗邊,推開了窗戶。
竹葉的簌簌聲年年如此,從未更改。
我回想起了鏡衡在紫竹林裡吹奏的曲子,時過境遷,我依靠記憶,用他留下的簫吹響了那支曲子。
急雨忽降,一如他離去的那天。
想來有些事總是要自己做了方知其中滋味的。
一曲畢,我放下竹簫,才恍然察覺,原來這首曲子的每一個音階,都是他寄給我的訣別書。
番外:鏡衡
1
「修仙界奇才十鬥,鏡衡獨佔八鬥。」
這是我年少時最常聽見的話,所以我從不吝嗇自己的桀骜。
這天底下及冠之年就能用一管竹簫壓天地異象的唯我一人,我再怎麼桀骜也不為過。
世人都說我是天之驕子,我也這麼覺得,可造化弄人,碎我道心的也是這老天爺。
我在渡劫飛升的時候,窺見天上並無神仙。多可笑啊,一個人人都對修仙趨之若鹜的世界,竟然沒有神仙。
一朝飛升失敗,多年來的堅持成了夢幻泡影,我信了天命,覺得大抵是天道不許凡人飛升。
既然天命已定,那人的掙扎又能有何用?
一時鑽進了牛角尖,我竟無法再修煉了,師父無奈,隻能讓我去遊歷天下,開闊心境。
鏡明珠就是我在遊歷的時候撿到的,小小的姑娘,一口一個不信天注定,死活要跟著我。
我無奈,隻好給她取了名字,帶她回了太元宗。
我怎麼也沒想到,那個犟得像一頭牛的姑娘後來會捅碎試煉用的葫蘆,渾身帶血地走到了我面前,說她要拜我為師。
我成了半個廢人,實在沒什麼能教她的,可她打定主意要跟著我,和小時候一模一樣。
我料到她一路走來不容易,可她半點苦也沒喊,反而在和我回到白石峰後笑盈盈地看著我,說:
「師尊,人定勝天,既然我能把靈寶葫蘆捅出洞,保不齊來日我就能把天捅出個窟窿。」
無人知道我是怎麼尋回的道心。
隻有我自己清楚,是因為她的這句話。
2
二師姐醉酒後提醒我,說明珠對我情愫暗生,讓我這個常年不開花的鐵樹好好待她。
哪裡又隻是她情愫暗生呢?我的視線也分明總是追隨著她,看著她躺在樹杈上假寐,想要在我路過時嚇我;看著她把我的簫當作劍來用,在白石峰上左劈右砍。
我時常覺得自己不是收了個徒弟,是認了個祖宗,天天操心這兒操心那兒,連她哪頓少吃了兩口飯都要念叨。
她總是捂著耳朵逃跑,把自己埋進被子裡,半晌後又偷偷伸出手,駕輕就熟地拿起我特意放在旁邊的點心,猛地塞進嘴裡。
有人說她的性子不像是我的徒弟,反而像是石頭裡蹦出來的野猴子。
可那些人哪裡知道,她是這世上和當初的我最像的人。
白石峰上喬木林立,我想要給她一處足以遮蔽風雨的地方,好讓她一生都自由自在,不必像我這樣脾性大變,把自己從野猴子練成了玉菩薩。
但偏偏,我與她身居亂世,自流火城城主花盈衣死後,宗門世家相互傾軋,尋常百姓民不聊生,而她知我的凌雲志,我亦懂她的赤子心。
於是我做了宗督,她做了太元宗的副掌門。即任那天,我戴著她送的玉簪,卻也斷了和她的緣分。
亂局在我的手中走向了終結,我與她始終並肩而行,以師徒的名義,以難訴的衷腸。
直到洛聽雪突然出現,直到我突然無法掌控自己的身體,我才明白真正的命運剛剛開啟,從前的一切都隻是序章。
我被人奪舍了。
他也是鏡衡,可他和我完全不同。
他鍾愛洛聽雪,可我分明記得,我隻在年少時和洛聽雪見過一面,所謂的婚約也隻是師父和洛聽雪伯父的一句笑談。
在他揮鞭抽向明珠時,剖出她的靈骨時,我在身體裡急得團團轉。
我看著周圍的人, 卻發現沒人願意幫明珠, 就連和她最親近的二師姐雲渡也冷眼看著, 好像她生來就是個十惡不赦的罪人。
所有人都變了。
再後來,我聽聞我的明珠死在了霜雪域。
我一直不斷地和另一個鏡衡爭搶著身體,一開始我想要找回明珠,後來變成了我想要去為她收殓屍身,不讓她孤零零地躺在冰天雪地裡。
在近百年的爭搶後, 我終於掌控了身體, 卻也在那天再度迎來了飛升之劫, 窺見了另一半真相——
這個世界是用文字塑造的囚牢, 我和明珠在劇情外相識, 可驅趕她才是劇情的開始。而我是主角,與我搶奪身體的那個自己, 是被劇情所控制的傀儡。就連天道,也是因為劇情不足, 所以殘缺不全。
我不服。
我不喜歡這樣荒謬的命運。
我要以人勝天。
3
第二次飛升失敗,我逆轉了整個世界,魂魄回到了多年以前。
我再次見到了明珠,她做了我師父的關門弟子,成了我的師妹。
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知道, 她也回來了。
我猛地意識到,或許是她死後靈魂被囚,在霜雪域磋磨了上萬個日子, 才意外在我渡劫時和我一起回到了此刻。
她的目光在我身上短暫停留,最後跟著師父去了紫竹林。
可她剛走了幾步就直挺挺倒下, 我的身體比意識先一步反應過來,一把接住了她。
她在我的懷裡緊閉著雙眼,身體是溫熱的,血和泥悉數蹭到了我的身上。
在眾人將她扶走前, 我緊了緊手臂。
我有預感,日後我再也抱不到她了。
今世的她走上了我的老路,成了宗督,在無情道的路上越挫越勇, 其光昭昭,遠勝當初的我。
而我想要補全這世上的法則, 讓人人都能選擇自己的人生, 不再是蝼蟻和傀儡。
死時我渾身已經被凍得像冰錐一樣,隨後被兇獸啃食一光,隻剩下半副血淋淋的骨架。
「(我」我這一生與天道交手了三次。
第一次窺見天上無神仙, 眾生跪拜的隻是天幕空殼,所以使得道心破碎。
第二次發覺自己不過是話本中的角色, 一生為人操縱, 隨後在雷劫中顛倒世界, 回到了多年以前。
第三次我舍棄身軀、血肉、神魂,換來補全天道、萬物自由,讓這世上不會再有荒唐的浩劫。
我將自己獻祭, 想必死後沒人能記住我,但同樣活了兩世的明珠應該會記得。
她若想起了我,就讓天地間降下一場雨,為她滌盡塵埃吧。
可她會不會以為我隻是為了芸芸眾生?
我好像忘了告訴她, 明珠可生輝,我做這一切,亦是不願……明珠暗投。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