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死活想不起來花盈衣的原話的是什麼。掛在腰間的九黎鞭忽然震顫,我狠狠地捏住了它,它卻掙開束縛,一溜煙就沒影兒了。
知道它是鑽回花盈衣給它做的小木匣裡去了,我也懶得追它,就連花盈衣的遺言,我也不想回想了。
我深吸了一口氣,眉頭漸漸舒展開,恢復了波瀾不驚的模樣。
鏡衡慢慢轉動輪椅來到門邊,默不作聲地同我一起賞雨,良久後,他說:
「這世上需要一個悟道的宗督,明珠,朝前走吧。」
我的腦仁兒又疼了起來,忍不住反問自己,連掌門師父羽化都毫無波瀾,這就是我悟出來的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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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師兄成了太元宗的新任掌門,同我商量想將掌門即任的典禮和宗督的典禮一起給辦了。
拖了這麼多年,九黎鞭也被我打服了,的確也該把典禮給辦了。
典禮當天,按照歷代規矩,我該執九黎鞭引一道天雷劈入祭壇,意為上承天意。
為了這件事,我提前半個月天天和九黎鞭打得死去活來,最後它恹恹地纏在我手上,算是確認了不會在典禮上鬧出笑話。
九月末,各大宗門和世家的人陸續抵達太元宗,人齊後,頭天的主角是大師兄,第二天的主角便變成了我。
我本以為鏡衡會留在紫竹林不去湊這個熱鬧,沒想到他起了個大早,換上了一身銀魚色的廣袖長袍,我一出門,就見他眉目帶笑:「走吧,我們同去。」
我恍惚了一下,猛地想起前世他即任時,我也是這樣在門外等著他,說:「師尊,我們同去。」
一個晃神的工夫,鏡衡已經朝大殿的方向行去了。
我走在他身後,就像小時候他用一枚丹藥救了我,我非要跟著他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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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冬日裡大雪紛揚,雪花落在他的烏發上,就好像白了頭。
大殿外的露天處人聲鼎沸,抵達之時鏡衡給我讓出了路,人群的聲音漸漸小了一些,我走到祭壇邊上,停在了大師兄身旁。
時辰未到,大師兄先遞了三炷香給我,讓我給祖師敬香。
線香上火星猩紅,大師兄看了一眼遠處的鏡衡,朝我隨口問道:「昨夜怎麼沒聽見他吹曲子了?」
「興許是吹膩了。」
大師兄笑了笑:「我這個做師兄的是越來越看不懂自己的小師弟了,就連他是什麼時候學會用竹葉吹曲子的都不知道。」
我的手忽然頓住,一時失了力度,將線香捏了個粉碎。
對啊,他是什麼時候學會的?
是前世我受了重傷,他涉險去為我尋藥,守藥的兇獸獨愛竹葉清響,他才在那迷境中練會的。
他原本是不會的。
這時候的鏡衡分明是不會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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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倉促轉身回望,發現鏡衡依然笑吟吟地看著祭壇這邊。
他很少笑得這麼溫柔,原本山巔雪般的容顏竟顯出了幾分昳麗。
我已經太久沒好好地看看他了,甚至都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起,他看向我的目光變得這麼痴纏不舍起來。
我和鏡衡遙遙相望,練就的古井一般的心霎時震動。
他重生了,而且他從我拜師的時候起就知道我也重生了。
他到底想要幹什麼?!
沉沉的鍾聲響起,在群山之間回蕩。
大師兄輕喚了我一聲,提醒我典禮開始了。
所有的聲音都在鍾響後歸於寂靜,我有些僵硬地控制著身體,按部就班地開始了典禮流程。
半炷香的時間後,鍾聲再度響起,我取下九黎鞭凌空一抽,破空的鞭響震得人耳廓發麻。
「神威天助,引!」
一聲長喝後,天際陡然裂開一條縫隙,像是一隻幽暗的眼睛。
紫色的雷電擊下,攀在鞭身上,一路纏繞,眼見就要被我引入祭壇。
須臾間,一塊玉玦被擲了過來,在觸碰到九黎鞭的一瞬間化作絲縷光暈,像一隻隻手掌,死死抓住了紫電。
變故突生,所有人都看向了擲來玉玦的方向,我也不例外。
我緊盯著神色平靜的鏡衡,不明白他為什麼要把掌門師父留給他保命的玉玦用到這裡。
被糾纏住的紫電發出嗞嗞啦啦的聲響,天際的幽暗縫隙也久久無法閉合。
輪椅載著鏡衡緩緩向前,很快就到了人群中央。
他抬起手,指著天上的縫隙,聲音不大又擲地有聲:
「各位,看看這片天吧,這天上可沒有什麼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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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來了,我終於想起來了。
花盈衣曾告訴過我,這天是假的,這天道法則是不全的,一個修仙的世界,天上卻沒有神仙。
腦仁兒的刺痛變成了千百根針一同扎來的劇痛,讓我險些沒能站穩。
哗然聲中,鏡衡坦然地接受著刀刃般的審視。
「明珠,把這假模假式的天道扯下來!」鏡衡粲然一笑,「明珠,相信我。」
素來不太聽話的九黎鞭罕見地乖了起來,它隻是一直幅度極小地顫動著,一如花盈衣死時它所發出的悲鳴。
幾乎沒人相信鏡衡的話。
相信他的,居然是我這個和他糾纏兩世、情仇難分的故人,和一條脾氣古怪的鞭子。
花盈衣的遺言不斷地在我腦中回響,我緊握著鞭柄,和九黎鞭一起借著雷電之力,將天上的縫隙活生生撕成了豁口。
豁口的背後,是數不盡的文字。
一章一節,密如囚牢。
而第一章的開頭簡潔明了地寫著三個大字——
【驅逆徒】。
我就是那個逆徒,一個在章節中連名字都不曾擁有的逆徒,我的出現隻是為了襯託鏡衡的鐵面無私和他對洛聽雪的偏愛。
這就是我的命運。
我拖著鞭子,一步一步跨下石階,走到了鏡衡面前。
豁口越大,風就越烈,隨之而來的是不知道從哪兒傳來的各異的聲音。
【嗚嗚嗚,男主真的是高嶺之花下神壇,無條件偏愛女主,我太愛了。】
【突然死了的白月光還活著,我要是男主我也發瘋。】
【什麼白月光啊,不就是小時候見過一面,被家長包辦婚姻了嗎?】
【男主後期發癲墮魔,和女主打了起來,引發天地浩劫,死了四十多萬百姓,女主也死了一次又復活,這就最後還能攜手退隱?】
【死了就死了唄,我是來看男女主的。】
【這明顯詐騙啊,簡介寫著男主以護道為己任,結果動不動就一揮手死一城人,油膩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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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聲音都太吵了,吵得我跪坐在了鏡衡身前。
「你到底是誰?男主嗎?」
鏡衡替我理好了耳側的發絲,同我說:「我永遠都隻是鏡衡,剔你靈骨的是我,但也不是我,我一直在和另一個我爭搶身體。」
我眼前的,是尚未步入正文的鏡衡。
原來我的師尊,也一直在既定的命運中掙扎求存。
我握住鏡衡的手,想要說點什麼,可滅頂的窒息感讓我隻能發出哽咽聲。
鏡衡抹去了我的眼淚,緩緩說著:
「明珠,你要往人世間走,看看他們和你一樣,有血有肉。非此世之人將其視作蝼蟻,可你我不同,你我既身處此處,就有救世之責。」
我點頭,斷了線的眼淚砸在了地上。
鏡衡接著道:「我知道你忘記了許多事,這不怪你,這其實是一個脫胎於話本的世界,時間越接近正文,我們的努力就會流失得更多,直到正文開始,一切便會付諸東流,這是這個世界殘損的規則之力所決定的。」
「我想起來了,師尊,我都想起來了……」
我答應過花盈衣,要竭力抵御浩劫,要把普通人的命當命。
「明珠,面對這樣的規則,你已經做得很好了。你我重生,是前世的我再度歷劫,在天雷中逆轉了時間。我本以為隻有自己回來了,沒想到你也在,能再見到你,我很高興。」
原來前世我在霜雪域見到的飛升雷劫,渡的是鏡衡。
我抓住鏡衡的袖子,像是溺水者抓住浮木:「為什麼……為什麼現在才告訴我真相?」
「說早了,怕你亂了心神,做出糊塗事,也是怕我自己舍不得你。」鏡衡有些無奈地看著我,「已經是宗督了,怎麼更加愛哭起來了?」
他伸出另一隻手,把一支玉簪遞了出來:「前世你送了我一支簪子,昨晚我自己做了一支,是不是一模一樣?」
「一模一樣,分毫不差。」我顫聲回答。
「替我簪上吧。」
我本能地覺得他的狀態不對,所以搖頭、後退。
所有人都仰頭看著天上顯現的內容,看得入了迷,對這一切毫無所感。
鏡衡失笑,自己簪上了簪子。
下一刻,玉色的靈力從他身上溢出,像輕柔的白紗,向上匯聚,覆蓋了天空的破洞。
我伸手去抓,卻被那看著輕柔實則霸道的靈力彈飛,脊背撞在階上,吐出了一口血。
鏡衡的身體被靈力裹著,緩緩懸浮了起來,意識到他要做什麼的我顧不上嘴裡的鐵鏽味,失聲哭道:
「鏡衡!」
20
我永遠都是輸給鏡衡的。
就連赴死都追不上他。
從他執意跟去流火城,到他被青綾光融去經脈,一步一步,都在他的計劃之中。為的就是讓青綾光覺得有機可乘,借他之手將自己變成純粹的靈力容器,積攢下足以補全天道法則的靈力。
而能夠讓天幕出現縫隙的宗督即任典禮,就是他最後的機會。
他要在劇情開始前結束這一切,讓所有的荒謬都終結在他這個主角身上。
鏡衡的舉動終於拉回了所有人的心神,在此起彼伏的驚呼聲中,鏡衡斂眸看向了我:
「明珠,今後切莫回頭,隻管向前走,要讓善有人可依,讓惡無所遁形。」
這是鏡衡教我的最後一件事。
我忽然不想哭了,隻定定地看著他。
流光在他腳下結成蓮紋,他身上的光芒越盛,自己的身軀就越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