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母親無法同父親去邊關,又不放心孫姨娘單獨去,便極力撺掇十二歲的我跟隨。
五年後我回來時,才知母親把她娘家侄女接到了將軍府,讓她住我的院子,用我的月例,還與我未婚夫曖昧。
「阿淳乃天下第一孝女。這幾年沒有她,我們日子難過。」母親對著父親誇表妹。
「阿淳是好孩子。」祖母也贊她。之前她明明最疼我。
胞弟不肯叫我:「阿淳姐才是我姐姐,這個我不認識!」
1
「阿辭,你莫要難過。你與母親分離五年,難免生疏,無須操之過急。」父親安慰我。
從邊關回到將軍府,才五天,我便心力交瘁。
表妹宋淳取代了我的位置。
我已歸家,尚未做出反應,母親先急了。
她生怕宋淳感到委屈,處處維護她。
可宋淳隻是舅表妹。
我不在家,她住我院子,用我丫鬟與份例,沒有半點客居之意,已經過了頭。我回來了,歸還不是理所當然嗎?
為何要怕她難受?
不是應該怕我難受?
我是自願離家五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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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爹,女兒明白。」我忍著疲倦。
事情要慢慢解決。
我並沒有急躁,是我母親先鬧起來的。
便在此時,書房門被敲響。
我表妹宋淳帶著一個粗使婆子,端了湯藥進來。
「姑父,我瞧著您氣色不好,應是不適應京中氣候,失眠少覺。這味湯藥安神助眠,祖母偶爾也用。您試試看。」
宋淳白淨、溫柔,嫻靜似一朵嬌花,把一碗溫熱的湯藥放在父親的書案上。
父親眼底閃過一抹詫色。
回京五日,父親的確五日不曾深眠。
不單單是因為朝事,也因為家務。
我來書房,就是聽孫姨娘說了此事,想勸父親別為了家務事操心,也別為了我和母親的關系擔憂。
我會處理。
不承想,表妹也知曉了,還主動送上藥湯。
我輕輕闔眼,更疲倦了——我都沒想到這層。
如此體貼又乖巧,誰能不疼愛她?恐怕父親也要偏向她。
「混賬!」父親卻突然發火。
宋淳一怔。
粗使婆子嚇到,已經跪了下去。
我則驚訝地看向父親。
父親眼中的詫色,變成了震怒:「我這幾日歇在偏院,你連我失眠都打聽到了?這明威將軍府,是不是要改姓宋了?」
宋淳大驚失色:「姑父,我不曾……」
「來人,把表小姐送回夫人院子。問問夫人,她這侄女打算做什麼!」父親厲聲道。
宋淳又驚又怕,眼淚連連。
下人將她與粗使婆子、那碗湯都帶了下去。
我站在父親的書案旁,默然半晌。
「爹爹,您覺得是女兒多心嗎?」我問他。
父親搖頭:「火燒到了你,你自然知曉疼。不用向旁人證實。委屈了就告訴爹爹。」
我眼眶發潮。
「……阿辭,城池失守,放棄還是苦攻奪回,看你。」父親又道,「需要糧草與援軍,也告訴為父。」
他沒有叫我大度。
他也沒覺得這是內宅小事。
他把家務事看作軍務一樣,並不勸我忍讓、以和為貴。他知曉,男子有戰場,女子亦然。
連日苦悶與酸澀,一股腦兒化作眼淚,我撲在他懷裡哭了。
父親輕輕拍我後背。
五年前,父親駐守北疆。因是常年在外,可攜帶家眷,父親問母親可願意前往。
父親乃獨子,將軍府人事簡單,祖母又健朗,能當家理事。況且這幾年京城形勢復雜,父親預備遠離是非。
我母親驕縱,哪怕嫁作人婦,也有幾分天真。平時父親與祖母都疼她,極少苛責,她做了將軍夫人也無長進,父親怕留她在京裡,她會胡亂摻和爭鬥,惹出禍端。
母親極力拒絕北上。
「娘上了年紀,豈有餘力操持家計?況且阿璟年紀尚幼,如何經得起奔波?北地苦寒,孩子受不了。」母親道。
阿璟是我弟弟,那一年他五歲。
北地的確苦寒,父親沒有再勉強她。
恐父親在北地再收妾室,母親安排無子嗣的孫姨娘跟隨照顧,並且極力勸我陪同。
如今回想,我便覺得心寒。
我從小喜靜,針黹女紅、琴棋書畫樣樣出色,是上京最常見的閨閣千金。我並不弄槍,也不調皮搗蛋,與父親不算親厚。
母親既然知道北地苦寒,幼弟受不住,我又如何受得住?
她對著我抹淚,全是擔憂。
擔憂父親健康,若有萬一,將來祖母與她和幼弟無所依託;又擔心孫姨娘受寵太盛,不好管束。
「……阿辭,你已滿十二,可替娘分憂了。」
我替她分憂。
離開繁華熱鬧的上京,住在苦寒小鎮,孫姨娘剛去夜裡都會哭,何況才十二歲的我。
我熬了下來。
為了強身健體,我每日跟著父親的親衛習武半個時辰;我研讀兵書與輿圖,爭取和父親說得上話。
剛去北地,烈風吹得我皮膚一寸寸開裂,疼且見血。軍醫想了辦法,用混合藥汁的泥漿塗抹全身,味道令人作嘔。
衣裳、飲食,每一樣都粗糙。父親吃什麼,我與孫姨娘就吃什麼。我們腹中堅硬如鐵,半個月無法如廁。
在北地人手不夠,下人都要先給軍營做後勤,我與孫姨娘自己煮飯、洗衣。
酷寒、幹燥與勞累,都算小事,敵襲才是最可怕的。
身邊熟悉的人,可能明日就死了。
我本無須吃這些苦的。
五年了,我無時無刻不思念上京與母親。
可母親甫一見我,微微蹙眉:「手怎麼糙成了這樣?你可是調皮出去玩,不知保養?臉倒是還好,沒怎麼黑。」
又說:「你還記得阿淳嗎?這些年我思女心切,若不是她陪伴,我恐怕難熬。」
這些話,比北地的寒風還刺骨。
2
宋淳給我父親送安神藥湯,被父親訓斥,她哭腫了眼睛。
翌日早上,母親對著我發脾氣。
「阿辭,你在你爹爹跟前說了什麼?」她厲聲問我。
五年了,她面目好像沒變,卻又好像全變了。
我不太認識她。
抑或者,她一直都是我母親,是像每日朝升的日頭一樣自然尋常,我從未認識過她。
「娘是懷疑我挑撥離間?」我安靜地問。
母親:「若不是你,你爹爹豈會這樣訓斥阿淳?」
「娘,爹爹回京六日了,不曾歇在正院,這些您都不在意,卻隻是在乎表妹?」我淡淡地問。
母親一怔。
她眼睛裡,有點無法遮掩的慌亂。
「我當然在意。」她道,「我問你的,你不可逃避。」
她可以選擇忽略我的問題,卻不容許我有樣學樣。
「爹爹不是說得很清楚嗎?表妹窺探將軍府的機密,就有可能動爹爹書案上的文書。輕則弄亂家宅,重則軍機泄露,讓整個明威將軍府陪葬。
「娘,這不是很重要的事嗎?爹爹看著表妹是您侄女,沒有多問,隻是請您教訓她。您跟她講明要害了嗎?」我問。
她終於有了點慌亂。
她不再怪我,而是想辦法。
她帶著哭腫眼睛的表妹,去向父親賠罪。
「……將軍北上後,我與娘身體都不佳。阿淳孝心重,自學醫書,替我們做藥膳。她懂一些醫理,才看出將軍睡眠不佳。」母親當著祖母的面,跟父親說。
一家人都在。
我、幼弟、孫姨娘、胡姨娘和兩位庶妹。
祖母便說:「阿淳的確很有孝心。此事她考慮不周,別怪她了。」
父親微微蹙眉。
我便說:「孝心的確值得嘉獎。」
祖母欣慰地點點頭,覺得我大度又善良。
母親臉色也好轉了幾分。
我繼續對著父親說話:「就像前年,您行軍追擊逃兵進了冰原,勞累太過,三根腳趾凍壞,軍醫說要切除。
「您忍痛切了。傷兵太多,就連元帥都受傷了,軍醫分不過身來,也是我和孫姨娘連夜學習醫理,照顧您的。」
祖母神色幾變:「你腳趾沒了三根?」
「這些是小事,娘。」
「跟爹爹受的傷相比,這的確是小事。我與孫姨娘也會自學一些醫理,照顧爹爹。祖母,軍功都是一次次大傷小傷換回來的。」
祖母眼中含淚:「你受苦了。」
又看向我和孫姨娘:「你們也受苦了。」
孫姨娘趁機說:「奴還好,就是大小姐苦一些。您看看她的手。」
祖母瞧見我手上的粗糙,連家裡粗使丫鬟的手都比我的細嫩幾分,她哽咽難言,連聲說:「好孩子。」
父親便誇我懂事、聰明、堅強。
胡姨娘和庶妹們立馬捧場。
就連我幼弟,也好奇地往父親腳上看,想知道沒了三根腳趾是怎樣的,是否影響走路。
母親和宋淳被晾在旁邊。
這時候,不管從哪個方向插話,都會得罪祖母。
祖母滿心都是她兒子。
母親看了我一眼。
那一眼,也如北地的寒風,恨不能把人的天靈蓋都揭開,冷意從頭灌到腳。
一家人還在說話時,門房上遞了帖子。
「娘,下午王爺要登門拜訪,有件事同兒子商議,兒子先回去了。」父親站起身。
他一走,祖母的廳堂內議論紛紛。
「哪個王爺?」母親問。
將軍府平時也與一些皇親國戚走動。
我母親還巴結上了陳貴妃,時常進宮去給陳貴妃請安,惹得貴婦們無比羨慕她。
然而突然有王爺要登門,大家還是感到挺意外的。
祖母喊了門房上的管事來問。
這才知道,是鎮北肅王蕭知霆。
我父親駐守北疆時,元帥就是蕭知霆。
他今年才二十八歲,十三歲就在軍武。他是先皇幼子,也是當今聖上的同胞幼弟。
不僅文韜武略,而且權勢顯赫。
聖上信任他,太後疼愛他,他卻沒有養成紈绔秉性。反而是心志堅毅、為人冷酷,似一杆鋒利無比的槍。
「他怎麼來了?」母親眼睛亮了亮,「聽貴妃娘娘說,肅王尚未娶正妃。」
祖母看向我。
母親微愣,繼而笑道:「阿辭已有婚約。」
氣氛微妙。
就連祖母都知曉,宋淳與我的未婚夫建平侯世子周巖關系不錯。
宋淳安安靜靜地坐在旁邊,嫻雅端莊,沒有半分情緒。
祖母與母親都覺得,大家閨秀就應該是宋淳這樣的。
「好了,都散了吧。」祖母道。
我們出了祖母的院子。
回去的路上,父親的親衛跑過來:「大小姐,將軍請您去書房。」
母親當即問:「何事?」
親衛:「將軍沒說。」
「王爺來了嗎?」
「還不曾。」
母親這才擺擺手,對我說:「去吧。」
父親書房的太師椅上,除他之外,另有一男子。
回京後,他換上了青緞直裰,英俊的面容冷漠。
「王爺。」我向他行禮。
他輕輕點頭。
「回京可習慣?」他問我。
「還好。」我如實說。
他把一封信遞給我:「查到了一些秘辛,關於建平侯府的,也許你很感興趣。我剛剛已經跟你父親說過了。」
我接過來。
我知曉他在京城有龐大的情報網,便說:「王爺,能否再幫我查一點消息?」
「你隻管說。」
「私下跟您說。」我道。
他那張冷峻的面容上,有了點笑意。極淡,不經意就會融化掉,不易被捕捉到。
我請他幫忙,替我查一下我表妹宋淳。
我與外祖家關系不算密切,但逢年過節總有來往。這個叫宋淳的表妹,聽說是大舅舅外室所出,如今寄養在舅母名下,我幾乎沒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