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到底是寵妃。
我眯著眼數了數,倒也不是全部,似乎隻有十之五六。
其中有中書令、戶部尚書的家眷,還有我繼母,她有诰命,跪得更靠前。
這些官員和陳少欽平日都有往來。想到狄骞曾言,淑妃之死乃是皇上布局,再看入了宮的這些家眷。
我心一驚——狄骞說的變故難道來了?這麼快?
難怪他今日約我去慈恩寺,特意告知我。
大昭立朝不過短短二十年,皇上從太祖手裡接過江山也才五年。
根基不穩,正是內憂外患之際。
狄骞能獲封異姓王,正是因為之前率五萬兵力,殲滅北境大元二十萬主力,將大元趕出百裡。大元國的元氣大傷,北境至少二十年無憂。
可朝堂內風雲變幻,明爭暗鬥,一直未停。
更有前朝餘孽,偶起風波。
陳少欽該不會是站錯隊,要造反,我才被送入宮當人質的吧?
再想到我還親眼見到狄骞將通敵賣國的證據放入他書房。
這下不止心涼,連脖子都感覺涼涼的。
25
入了夜,靈堂除了大德高僧的誦經聲,眾人皆默默跪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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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揉了揉腿,感覺自己快撐不住了。
好像真的是一場隆重的葬禮一般。
有個小太監悄悄給我送吃食,裡面還夾著一張紙條。
是狄骞的口吻,讓我跟著這宮人走,免受皮肉之苦。
我悄悄起身,跟著他出去了。
深宮本該清冷,一路卻遇到幾撥禁衛軍神色匆忙,加快腳步往各處去。
月華如練,照得四周樹影斑駁,正是月黑風高殺人夜。
我亦步亦趨地跟在那太監身後。
「公公,咱們是要去哪兒?」
「夫人一會兒就知道了。」
走了片刻,到了一處宮門外。
等著我的卻是那日替我解圍的良妃。
我有些錯愕:「良妃娘娘?」
她和狄骞?什麼關系?
良妃一身素服,小腹微微隆起,免了我的禮,還親切拉著我:
「我有了身孕,陛下便讓我好生休息。」
她示意宮人給我上了熱茶和點心,「你這跪了一天,累了吧?」
我握著茶杯,卻沒有飲用。良妃似乎看出我的擔心,笑眯眯地道:
「行了,別藏著了,王爺出來吧。」
「你的婧汐不信我呢。」
狄骞從良妃的偏殿走了過來,步伐急急地奔向我。
「婧汐,今日恐有宮變。」
「我特意請良妃娘娘幫忙,將你帶了出來。」
我立刻起身,朝宮門快速地退了幾步。
「王爺說笑了。」
「你我二人不過是那日慶功宴見過一面,可擔不起王爺這樣的照顧。」
我叫喬婧汐,可惜狄骞從來都隻喊我嬌嬌兒。
我朝外撒腿就跑,狄骞和良妃對看一眼。
眼前一花,狄骞身形極快地攔在門前,笑眯眯地問:
「夫人想走?」
對了,狄骞也從來不會這樣笑。
他的笑,漫不經心裡還帶點調戲。
太假了。
暈過去前,我想到。
26
我被五花大綁地丟進了偏殿。
良妃捧著肚子蹲在我跟前,長長的指甲滑過我的臉,她冷笑道:
「不過空有一張臉,倒惹得狄骞念念不忘。」
不理她,多半是嫉妒我的美貌。
「你就在這裡好好待著吧,一會兒你們就團聚了。」
良妃起身出去了。
月色灑落在地面,我想起先前那小太監給我紙條時,我眼前的那行字:
【哇噢!英雄救美的情節來了!】
看到這些字的時候,我知道狄骞離我不遠。
既然能獲救,我便跟來瞧瞧這葫蘆裡到底賣的什麼藥。
隻是剛才那假狄骞,一張臉倒是和狄骞像個十成。
不愧是被列入禁術的前朝換臉術。
而前朝,可謂成也此術,敗也此術。
暴政肆虐,民不聊生,大昭太祖起事改朝換代時,正是買通了精通此術的國師,成功安插了不少細作入禁軍,最終裡應外合,推翻前朝暴政,建立大昭。
我腦子裡回想著以前陳少欽給我講過的這些秘聞。
外面喊殺聲起,估計是一場惡戰。
我充耳不聞,隻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連起火都沒察覺。
直到越來越熱,外面燒得噼裡啪啦了,我才悔不當初。
說好的英雄救美呢?
狄骞該不會去救良妃了吧?
良妃是壞人呀!我有些生氣,卻看到偏殿的窗被人一腳踹開。
狄骞身手敏捷地翻了進來。
「嬌嬌!」
落地後,他彎身將我扛起,又從偏殿的窗翻了出去。
身後,立刻有人丟了個裝著人的麻袋進去。
狄骞將我帶得遠遠的,他頭發有些亂了,臉上有幾塊黑汙,身上也有血跡。
對上我面容平靜的臉,頓時有些哭笑不得:
「嬌嬌兒,你這膽子倒是真大。」
倒不是膽子大,而是知道他一定會來。
我一眨不眨地看著他。他摸摸自己的臉。
「怎麼了?」
我問:「你怎知我在良妃那裡?」
他替我松綁,「你的身邊,一直有暗衛跟著的,我怎會不知?」
難怪,上次馬車上和這次宮裡,他都能及時出現。
「果然」,我低聲道:「英雄救美的情節來了。」
【我擦,這不是剛才我在彈評裡說的嗎?】
【巧合啦,難道嬌嬌還能看到你的彈評?】
【嚇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不是樓上,她說的是情節!情節!還不嚇人嗎?】
「狄骞」,我嬌裡嬌氣地撲他個滿懷,手指摸上他左耳後的一個小疤。
「我剛才,一直在想你。」
27
正昌五年,宮廷生變。
前朝餘黨用換臉術,竟花了二十年時間,逐步替換了朝中部分重臣及家眷。
幸好少年皇帝一早察覺,與異姓王先一步布局。
先是將混入後宮的前朝公主淑妃殺死,借淑妃葬禮之際,引君入瓮,將朝中餘黨一網打盡。
其中立功最大的,是我的夫君陳少欽。
和我的「姘頭」狄骞。
而我被前朝餘黨良妃綁走之後丟在偏殿,帝王清算之時,良妃一把火燒了宮殿。
我,「死」在火災之中。
侯府將我風光大葬,皇帝下旨,追封了我的诰命。
老侯爺兩口子匆匆從江南趕回。
不幸的是,他們慘遭餘黨報復,唯一的孫子陳允臻也被人害了。
陳少欽痛失愛妻愛子,辦完妻子和允臻的喪事之後,放話要為妻守孝三年。
還自請入大理寺任職,誓要將前朝餘孽一網打盡,為妻兒報仇。
一介文人的他,在宮變時展露了超凡武藝,如今快成了比異姓王狄骞還炙手可熱的朝堂新貴。
很多家有女初長成的,都在盤算著,等陳少欽為妻守孝三年後即刻差人說親。
春蕤繪聲繪色地跟我說起這些,末了撇撇嘴:
「世子這番也不知做給誰看,小姐在他身邊時也不見他對你這麼好。」
「他有他的想法。」
誰知好景不過兩個月,有人舉報寧遠侯府通敵叛國。
首輔大人親自帶人上門搜查,果然從陳少欽的書房密室搜出證據。
侯府一百多口人悉數被抓,下了大獄。
隻有陳少欽提前得了消息,逃脫了。
一時間京城多名世家貴女火速定親,生怕晚一步與寧遠侯扯上攀親的幹系。
而我對陳少欽並不上心,隻一直望著門外。
狄骞將我救回來後,我便帶著春蕤和乳娘,來到當初和他相遇的莊子上暫居。
狄骞說朝堂還有前朝餘孽未清,剩餘的勢力還需徐徐圖之,短期內我還不能暴露於人前。
也無所謂,我樂得清闲。
隻是今日狄骞離開時神神秘秘,我猜測著一種可能性,心咚咚跳。
果然,午後門外響起一聲清脆的叫喚聲:
「娘!」
28
三個月後。
秋狩在即,狄骞奉命隨行,我替他整理行裝。
他在一旁毛手毛腳,我險些招架不住。
「你正經點。」
我打開他的手,眼前的字跳起來:
【大清早就有肉吃,王爺怎麼正經得起來。】
【嬌嬌什麼時候才能正經點,當上王妃呀!】
【樓下,妻不如妾,妾不如偷。】
時日久了,我隱約知道這東西叫彈評。
隻是這三個月,狄骞說我獨守空閨多年,定有許多閨怨。
所以日子過得和春宮話本子一般。
於是,這彈評也沒法看。
我轉身捉著狄骞亂來的手,「王爺,這次秋狩……我也想去。」
狄骞一愣,跟我打著哈哈:
「嬌嬌,秋狩又不好玩,哪裡比得上自己家自在舒服?」
「何況,冷箭亂飛,萬一射著你了,我可怎麼辦?」
他說不上兩句,便沒個正形。但話裡的不同意,倒是十分堅決。
我觀他態度,嘴上便不再堅持。
等他出門,我叫上那一小隊他留下保護我的精兵,去了離皇家獵場十裡左右的地方蹲守。
我們等了兩天,林間小道上終於來了人。
29
那是七八個受傷的逃兵,跑在最前列的,赫然是我的好夫君陳少欽。
皇上和狄骞借秋狩之機布局,引他入瓮。
果然他終於以為自己有機會,借著秋狩,妄圖弑帝謀反。
這一次陳少欽精心培植多年的勢力,被連根拔起,剿滅得一幹二淨。
而他自己,也受了重傷逃出。
待陳少欽跑近,我使了個眼色。
手下士兵一張口,一陣喊打喊殺聲響徹雲霄,嚇得他原地摔倒,翻滾幾圈。
士兵舉著箭對著他們,廢話不多說,將他的手下射殺幹淨。
隻留他站在中央,神色倉皇。
「何人!」
我緩緩自樹後現身,舉著弓箭對準他。
「喬婧汐?!你沒死?」
陳少欽倒是真被我嚇了一跳。
「既然沒死,你這是做什麼,謀殺親夫嗎?」
「親夫?」
我冷笑一聲,啐他一口:
「我呸,一個假貨,你也配!」
「見你的第一眼,我便知,你根本不是陳少欽。」
「你莫不是裝他裝久了,真以為自己是他,倒把自己的真名給忘了?」
「慕容逸!」
30
慕容逸是前朝皇室遺孤。
當年太祖攻入京城,他還在嫔妃肚子裡懷著。
宮裡的老嬤嬤通過密道將母子二人送出了宮。
太祖立國,以懷柔為主,並未對前朝的朝堂進行大清洗和換血,這也給後來埋下隱患——例如寧遠侯,當年就是投降的前朝將領。
陳少欽的兄長大他十歲有餘,戰死沙場後,老侯爺心灰意冷,恰好慕容逸糾結餘黨找上門來。
為表復國誠意,他不惜犧牲自己的親生兒子,李代桃僵。
什麼怕陳少欽走上和兄長一樣戰死沙場的結局,不過是怕他武藝在身,不好解決。
前朝秘術換臉,慕容逸便是靠著這一招,和寧遠侯裡應外合,將陳少欽弄下懸崖,再自導自演一場尋找親子的戲,完成了這出戲碼。
若非親近之人,不會發現異常。
畢竟,陳少欽消失半年,又磕到頭,很多事情不記得也尋常。
而和我婚事,門當戶對,結親的好處遠遠大於危害,老侯爺與慕容逸便上演一出慈父教子的戲碼,讓他「不得不」娶了我。
娶我,卻又借口不必太親近,還報以各種冷淡羞辱。
幸好,我一早便知,他根本就是假冒的,所以也不覺得難受。
隻是,他是假的陳少欽,意味著真的陳少欽的下落,隻有他知道。
活要見人, 死要見屍, 我的前三年, 便是秉持著這種信念與他虛與委蛇。
直到——狄骞忽然出現。
真心喜愛的人,縱使容貌改變,又怎會認不出?
我偷來三個月與他相處的時光,不說破,不過是怕他有牽掛。
他說要去投軍, 建功立業。
我知道, 這是他唯一能重回京城、報仇雪恨的機會。
不敢送別,也不敢叫他察覺我有了身孕,這才連告別都沒有, 匆匆跑了。
幸好, 他功成名就,滿身榮耀地回來了。
可眼前這假貨, 著實可惡!
31
「慕容逸。」
我一箭射出,正中他右腿, 不枉我這段時間的勤學苦練。
他立刻痛得單膝跪在了地上:
「這一箭是報你為一己私利、妄圖復國卻罔顧天下蒼生之仇。」
晦氣玩意兒!
「【【」「這一箭是報你殘害朝堂諸多重臣, 置江山社稷於不顧之仇。」
第三箭射中他腹部:
「這一箭是報你這八年, 屢次冷待、羞辱我之仇。」
慕容逸倒地,痛得嗷嗷叫:
「喬婧汐,你這毒婦,你殺了我呀!」
「說這麼多廢話作甚, 有本事一箭殺了我!」
我慢吞吞地取下背後最後一支箭, 對準他的心髒:
「別急。」
「這一箭, 為我夫君陳少欽報仇。」
「他熱血赤忱, 原是世間最好的男兒, 卻因你而不得不遭到親生父母的殘害,被迫毀去容貌、遠走邊疆, 與愛人親友相見而不得認。」
若非當年他是太子伴讀, 與太子情誼深厚, 太子秘密下崖救回了他, 如今焉有命在。
「慕容逸,你該死!」
「我詛咒你下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我拉弦開弓,一箭射出。
慕容逸一口血噴出, 在他閉眼之際,我低聲在他耳邊說:
「讓你死個瞑目, 我那夫君還活著。」
「不止如此,你還幫他養了四年兒子,我替他, 謝謝你了。」
慕容逸惡狠狠地看著我, 像在罵我毒婦。
最終,他瞪大眼,死不瞑目。
不遠處, 狄骞抱臂而站,望著我,眸光熱烈。
我邁步朝他走去。
「少欽哥哥」,我站定在他跟前:
「當年, 你應承我的大雁呢?」
眼前有字緩緩彈出:
【嗚嗚嗚,我的骞哥,我的嬌嬌再見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