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當年,我和知秋早已受夠了薛婉意的欺凌,商量著殺了小姐。
卻又怕連累整個院子的丫鬟、連累無辜的家人,隻好生生忍下薛婉意的折磨,盡自己所能暗中幫助受虐的丫鬟。
有一次,我偷聽到薛婉意和薛慎之吵架時提過霍震軒、兵符等字眼,當時薛慎之大罵薛婉意是想毀掉整個薛家,所以我猜測霍震軒一定是相府的敵人,而薛婉意藏起來的兵符也一定是什麼關鍵物證。
我幫知秋假死脫身,要她養好傷後去找霍震軒,告知霍震軒薛婉意和兵符的事。
老天垂憐,我們賭贏了。
霍震軒選擇相信知秋,因為霍震軒的原配何青青曾是龍武軍副將,五年前齊王謀反,她為平叛先鋒軍,本該在泰寧城布防,等齊王入瓮,卻有人拿著兵符要她主動出擊,結果何青青中了齊王埋伏,命喪北康城。
當年晉王率領的平叛大軍趁機於北康城拿下了齊王一黨,晉王堅稱是何青青擅自行動才會全軍覆沒。可霍震軒不信,他找到僥幸活下來的林飛霜,林飛霜是先鋒軍的一員,她親眼看到傳信之人手持兵符。
霍震軒為保護林飛霜,娶她為妾,一直在暗中調查此事真相。
知秋的出現讓霍震軒確信是有人蓄意假傳軍令害死了他的妻子,所以他才會聽從我和知秋的建議故意接近薛婉意,並求娶薛婉意為妻。
「薛慎之位高權重,隻有把你控制在將軍府,兵符才不會落入旁人之手。
「這三年,霍將軍一邊收集薛慎之的罪證,一邊與你假裝恩愛,讓你誤以為自己離開相府的庇佑後還能擁有更加美好的生活。
「多虧林姨娘她們陪我演戲,才讓你完全信賴於我,若不是你無意間在我面前說出了想老爺死的話,我也不敢讓霍將軍在你懷孕後便開始收網。」
思及往日種種,薛婉意幡然醒悟。
但她沒對我破口大罵,而是跪倒在沈如梅腳邊:「老太君,我肚子懷的是霍家骨肉,你可舍得你的曾孫兒?」
「沈姑娘,如月應該已經喂你喝下落胎藥了。這個孩子是為還青青公道而來,就讓他去陪青青吧。」
沈如梅念了句「阿彌陀佛」,將薛婉意踢到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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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婉意愣了很久,最後瘋瘋癲癲地笑起來:「奴月,你果真是我身邊最聰明的丫鬟,他們個個都聽你的。」
我繞過她,給何青青上了一炷香:「如月叩謝夫人庇佑,害夫人的那些人都已得到了應有的懲罰。」
25
但對薛婉意的懲罰才剛剛開始。
霍家人幫我押著薛婉意去京兆尹,我敲響堂鼓:「草民莊如月,告前丞相之女薛婉意虐待奴僕、草菅人命!
「建德六年冬,薛婉意讓丫鬟寶瑩赤足在雪地起舞,致寶瑩活活凍死。
「建德七年春,薛婉意鞭打丫鬟珠兒,致珠兒失血過多而亡。
「建德八年春,薛婉意讓三名小廝凌辱丫鬟小翠,致小翠窒息而亡。」
……
薛婉意對丫鬟們做的惡事,一樁樁一件件都無比駭人聽聞。
起初她想狡辯,霍震軒將知秋、李伯以及我救助過的那些丫鬟們全都帶到了堂上。
丫鬟玉環卷起袖子,向京兆尹展示她手臂上如蜈蚣一般恐怖的鞭傷。
知秋供出相府後院的水井裡,至少有三具丫鬟的屍體。
李伯亦主動認罪,說薛婉意賞過好幾個年幼的丫鬟給他,並熱衷於看小廝欺辱丫鬟們取樂。
京兆尹聽完,久久不能平靜。
他為官數十年,也從未見過如薛婉意一般惡毒的女人。
他質問薛婉意:「你身為相府嫡女,為何非要和丫鬟們過不去?!」
薛婉意癱坐在地上,遙遙望著我,滿眼的怨毒:「憑什麼丫鬟們能開開心心平平安安地過日子,我這個相府嫡女卻不行呢?憑什麼她們這等卑賤之人都可以皎潔如月,而我卻隻能一身淤泥。我不甘心吶,我是她們的主子,她們怎麼能過得比我好!」
「你真是個瘋子!」
京兆尹揉著眉心,判了薛婉意斬刑,他欲治李伯之罪時,我和知秋卻一同跪下求情。
「李伯他並沒有真的欺辱丫鬟,他不過是做個樣子騙過薛婉意,我們身上的青紫都是自己掐出來的,其實他默默救了好幾個丫鬟。」
李伯感激地望向我,殊不知我亦打從心底感謝他。
正因為這世間有如他一般良善之人,才讓我在報復薛婉意時堅守住了本心,沒有被仇恨迷失心智,變成如薛婉意一般狠辣恐怖的魔鬼。
京兆尹宣告李伯無罪,正準備結案,薛婉意流產了。
她痛苦地捂著肚子,失魂呢喃:「不、不可能,我怎麼會栽在兩個丫鬟手裡?」
我冷漠地俯視她:「不是兩個丫鬟,今天向你問罪的是你害過的每一個人、每一縷冤魂,是一株株你眼中卑微的賤草,也是你自己。」
26
薛婉意死在獄中,據說是因為下身腐爛,被鼠蟻啃食而亡。
此案震動京城,霍震軒和京兆尹聯名上書,要求在律法中增加維護奴僕權益的條款,如有虐待奴僕前科之人不得入朝為官等等。
一時間朝野上下、高門小戶都不敢再肆意虐殺奴僕,有許多人因此改變命運。
而我們這些從薛婉意手裡僥幸活下的人也都有了新的生活。
知秋離開了京城,回老家做繡娘。
玉環和遠房表哥成了親,搬到了東城。
李伯獨自支起一個餛飩攤,我偶爾忙完爹爹這邊的活兒會過去他那邊幫忙。
那天我正在煮餛飩,消失已久的李賀楠突然持刀衝出來,他將匕首刺進我胸口,疼得我暈死過去。
我醒來時,躺在將軍府裡。
林飛霜說是她路過救下了我:「當初讓你跟我練槍你不肯,你今日必須拜我為師,否則下次又要被人欺負。」
我知道她是好意,卻猶豫著不敢答應。
已經嫁給周長錚的翠枝打趣我:「你連薛婉意的婢女都當得,我們林姨娘的徒弟卻當不得,是不是覺得我們姨娘比薛婉意還可怕?」
林飛霜屈指敲了一下翠枝的腦門,疼得翠枝哇哇亂叫。
這時,沈如梅和柳芳錦一同來看我。
沈如梅拉著我的手,笑容慈愛:「如月,你就留在將軍府吧。」
柳芳錦也說:「如月,你是個好孩子,以後就在將軍府裡當一等大丫鬟。」
我望著她們真誠又熱情的眼睛,忍不住點了點頭。
我從沒想過自己會擁有如明月一般美好光明的人生。
但我的確擁有了。
小姐,羨慕嗎?這是你永遠也得不到的人生。
番外·薛婉意
1
六歲時,爹帶著我和懷有身孕的娘親來到京城。
那時日子過得清苦,我和娘常常吃不飽。
但好在,娘親生下弟弟後,爹也升了官。
爹雖然越來越忙,卻與娘親一如既往地恩愛,也很疼愛我和弟弟。
原本我以為,我們家的日子能一直平平淡淡地過下去。
可第二年秋天,娘親不慎染上時疫。
爹聽說宮裡的太醫有治時疫的方子,磕破了腦袋,求遍所有他能求的人,卻沒能幫娘親求來救命的方子。
甚至,連娘親最後一面也沒見到。
娘親死後,按照朝廷規定,隻能火化。
那天我抱著弟弟哭得撕心裂肺,但爹卻抱著娘親的骨灰盒傻笑:「舒蘭,我帶你回家。」
2
爹和娘的骨灰盒同床共枕兩年,直到他夢見娘親哭訴日子清苦,才將她供奉起來。
許是娘親庇佑,爹的官越做越大,當上了戶部侍郎,年僅十歲的我也跟著沾光拜得太傅魏廉為師。
起初一切還算正常,但不知從何時起,爹不再親自接送我,而是讓馬夫李賀楠送我去太傅府。
那日魏廉將我帶進一個小偏間,對我做出了不軌之舉。
我忘了自己是怎麼回到家中的,我隻記得我求爹別再送我去太傅府時,爹說:「不可,太傅喜歡你,是薛家的福氣。」
我不敢相信疼愛我的爹爹會說出這樣的話,但也隻能拖著骯髒的身體躲回房間。
我關上門流著淚蜷縮在牆角,偏偏那些討厭的丫鬟們在屋外笑得那樣開心,即便我捂住了耳朵還是會聽見她們刺耳的笑聲。
我恨她們, 恨她們出身低賤卻能開懷大笑, 恨她們幹著髒活滿臉灰土卻依然比我幹淨。
於是我開始折磨她們,看到她們比我更慘, 我就覺得自己還能活下去。
3
很快又到了去太傅府的日子, 我躲了起來,但那天弟弟病發,爹說若我不去見魏廉他就不給弟弟請郎中,我隻能逼自己坐上那輛通往地獄的馬車。
我好想問爹一句,他為何將親生女兒推入地獄呢。
可書中隻教了我如何從父、孝順, 沒教我反抗。
後來去得多了, 我也逐漸麻木。
我把身體的傷、心裡的痛全都發泄在丫鬟們身上,院裡的丫鬟們死的死、瘋的瘋, 換了一批又一批。
我十二歲那年,來了個機靈的, 叫如月。
可我不喜歡她這個名字, 給她賜名奴月。
4
不知為何, 我每次看到奴月就會想起自己。
我羨慕十歲的她純潔如月, 羨慕她有娘親, 羨慕她對人對事一腔熱忱。
曾幾何時, 我也是這樣的女孩,但我現在卻活在黑暗裡。
我將奴月也拉進黑暗中陪我, 她果然越來越像我,不同的是,她比我冷靜、聰明, 比我更能忍。
我喜歡她又討厭她,折磨她是我生活裡最大的樂趣,直到霍震軒出現。
早在兩年前, 我就藏起了爹害死霍震軒妻子的那塊兵符, 以護我和弟弟周全。
我牢記婆婆的話,撲通跪在小姐腳邊:「求小姐賜名。」
「(如」報復爹、殺死爹的想法總是頻繁在我腦海裡閃現,然後被我深埋心底,我不敢亦不忍付諸行動,痛苦萬分。
但是我暗暗期望別人可以幫我去殺了他, 不管是霍震軒還是奴月都可以。
我放任自己沉浸在他們為我營造的幸福裡,不戳穿他們拙劣的演技,這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
隻可惜, 太短了。
5
爹急不可耐地想再攀高峰, 終究將自己送上了死路。
而我最愛的丫鬟,也將我送進了京兆尹。
原本我不解, 薛家已經倒臺, 為何他們不私下折磨我,而是要大費周章地請官府審判。
後來我才明白,如月想要的是為天下奴僕討一個公道。
她想要天下人聽到她們的聲音,看到她們的毅力。
隻要她想活, 就沒有人能讓她死。
哎,誰說蚍蜉不可撼樹,誰說賤草不可如月。
若我早點遇見她,在十歲那年就遇見她, 是不是一切都會不一樣?
可我沒機會了。
如月,願來生,我是如月。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