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未婚夫高中之後,第一件事便是與我解除婚約。
「我同你並無感情,不過是看你孤身一人可憐,你母親又有恩於我,才勉強同你締結婚約。
如今我遇上心愛之人,不願辜負她一番情意,你我婚約隻好作罷。
這一百兩銀子算是我對你的補償,往後,你切莫糾纏。」
我麻溜地收下銀子:「好咧,尊重,祝福,鎖死。」
1
李循生得一副好容貌,殿上問答時被皇上欽點為探花郎。
公主亦相中了他,私下贈送錦囊香帕。
他這才迫不及待回來同我退親。
許是我過分麻溜,他一時有些怔然,好一會兒才遲疑著,不知是不忍還是不舍道 :「你若是不願,我也可以……養你在外頭。」
「不不不,」我依舊麻溜地拒絕,「李公子說笑了,你我並無感情。」
李循尷尬,臉色微紅。
笑話,看上他的是公主,我是多不怕死,敢和公主搶男人?
我娘早和我講過《陳世美》、《聊齋畫皮》、《墨雨雲間》這些故事,男人變心就變心,咱要識時務,別不識趣,也別意難平,保命要緊。
我隻是小縣城一個無權無勢的孤女,我拿什麼和探花郎,和公主鬥?
負我就負我,別弄死我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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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娘葬在花果山。
其實就是一座小土丘,原來沒名字,後來我娘給起了一個奇怪的名字:花果山。
但這山沒花也沒果。
我把和李循的婚約在她墳前燒了,又給她倒了一杯酒,把事情原原本本說了一遍。
我還是有些難過的。
李循說和我並無感情。
他或許忘了,我們也曾花前月下、山盟海誓,憧憬過白頭偕老。
那年杏花微雨,我十八歲生辰,他親手雕了一枚白玉簪子插在我鬢間,紅著臉說,等他高中他就回來娶我。
可是現在,他說我們並無感情。
他隻是可憐我。
2
我娘是青竹縣唯一的女大夫,醫術算不上高超,但在青竹縣也算頭一份,又因為女子身份,時常被官吏、富戶請去後宅看診。
我既是我娘的女兒,也是我娘的徒弟,三歲起就被她抱在懷裡認草藥,七歲就扮作小藥童隨她出入各家。
認識李循的時候我還不滿十二歲,他娘得了風寒,被主母丟在外頭漏風的破屋裡自生自滅。快死的時候,他跪在我家門口,求我娘去救他娘一命。
他娘是青竹縣縣令的小妾,他是縣令唯一的兒子。縣令夫人努力了十多年沒能生出兒子,不得已將他記到名下,他娘就成了礙眼的存在。
我娘救活了他娘,又替她租了一間小屋——我娘對這世間的女子總是格外心軟。
李循每日下學都會來偷偷瞧他娘一眼,怕被主母知曉,不敢說話,隻遠遠地瞧著。
母子兩人經常隔空對視,默默垂淚。
我看不過去,主動去做他們的傳聲筒。
那時候的李循才十四歲,已經成長得玉樹臨風、儀表堂堂,加上出身,是青竹縣很多姑娘的夢中情人。我與他說話,互贈禮物,並不突兀。
每次他給他娘帶東西,都會在裡面夾點給我的小玩意,有時候是一串糖葫蘆、一包點心,有時候是一個泥娃娃、一盒胭脂,也有我最討厭的字帖。
他娘記著我和我娘的情,也會給我們母女做點針線活,襪子啊手帕啊香囊什麼的。
我娘不會這些,也不拘著我學,我試過給李循繡香囊,繡到一半決定改成帕子,帕子繡到一半,我覺得還是純色的簡約大方。
李循收到帕子的時候震驚了許久。
李循十六歲的時候考中了秀才第一名,縣令高興極了,在衙門外大擺流水席,與民同樂。
但也就在那一天,李循的娘死了,一根白綾掛在房梁上,把自己吊死了。
縣令夫人來找過她。
我娘說:「無非是告訴她李循大好前途,有她這樣一個身份低微的親娘會被人瞧不起之類。」
她嘆息搖頭,鄭重告誡我:「平安你記住,任何時候都不要自輕自賤,放棄自己的生命。任何人,哪怕是用娘來威脅你,你都不能自尋短見。」
我在府衙門外見到李循,他低眉順眼站在縣令身旁,和他一起給百姓敬酒。那張驚豔絕倫的臉上掛著面具般僵硬的笑,眼角通紅,眼神悲慟。
他喝了很多酒,晚上我在她娘的住所見到他,月光照在他蒼白的臉上,他仿佛一個一吹就破的泡泡。
他說:「我已經很聽話了,她為什麼還是不肯放過我娘?」
3
我娘的死看起來是個意外。
那時候我和李循就差捅破最後一層窗戶紙了,我娘經常打趣我們,說我們早戀。
縣令夫人來提親的時候,我娘考慮了兩天才答應,但她有個條件,必須等我年滿十八歲才能完婚。
縣令夫人答應了。她不見得多喜歡我,隻是恰好我得了李循的喜歡,出身又不好,娘家無權無勢,既好拿捏,又無法給李循提供助力,是她完美的兒媳人選。
這本是一件喜事,但兩天後,我娘進山採藥,被山裡的瘋狗咬了一口。雖然用了藥,但她還是低燒不退,恐水怕風。
我娘知道好不了了,一有清醒的時候就拉著我的手不停地叮囑。
「你很有天賦,如今也算是個小大夫,馬上就能超過娘了。嫁給李循後,醫術也不可荒廢,這世道女子艱難,你有一技之長也算是立身之本。
李循雖然現在喜歡你,但將來不一定,這個世界的男人,心和身是分開的,他可以既愛你又和別人睡……如果將來這樣的事發生,不要和他吵,情愛虛妄,要麼及時收心,以後就當打一份工,要麼就同他和離……
性教育娘早就跟你科普過了,其實十八歲成婚還是有點早……但是沒辦法……生孩子可以再晚一點,別聽他們的……
嫁了人以後也別全指望李循,要給自己留後路,錢財比男人可靠多了。
還有你一定要記住,任何東西都沒有你的生命重要,包括所謂的貞潔。」
最後,她摸著我的臉,流著淚說:「我的平安啊,你才十五歲,娘走了你要怎麼辦啊?娘還有好多話想跟你說……」
我把眼淚擦幹,衝她露出笑,我說:「娘,你放心走吧,我已經長大了,我懂醫術,我會賺錢,我一個人也可以過得很好。」
李循跪在我娘床前,發誓一定會好好待我。
我娘終於闔上雙眼,我隱忍多日,發瘋般邊哭邊吼:「我娘一輩子行善積德,治病救人,為什麼偏偏是她?那山中素來安穩,人人去得,何時多了一條瘋狗,為什麼偏偏就咬了我娘?」
我恨:「老天不公,老天瞎眼!」
李循死死抱住我:「平安,平安!你還有我,你還有我!我一定會高中,一定會當大官,一定讓你過上好日子。」
後來,李循親自帶著衙役上山捕殺瘋狗,搜捕了整整四天天,都沒有發現瘋狗的蹤跡。
我不甘心,偷偷溜上山,在我娘被瘋狗襲擊的地方,在滿地的碎石裡,我發現了藏在石堆裡的一塊狗牌,銀制的,沾著我娘的血。一面刻著我不認識的紋路,一面刻著一個「章」字。
我花了很長時間才搞清楚,那個我不認識的紋路,是京城皇後母家,承恩公府章家的族徽。
這件事我誰也沒說。
我默默等待著,等著李循高中,帶我去京城。
後來,李循中了舉人,進京參加會試。
他離開的前兩天是我十八歲的生辰,他把親手雕好的白玉簪子插在我鬢間,紅著臉說:「等我高中我就回來娶你,你等我。」
再後來,他高中探花,回來同我退親。
4
沒關系,我會找到另外的法子進京。
不知道是我娘在天上保佑我,還是我本就有些運道在身上,還沒等我想出法子,我那失蹤多年的親爹就找上門來了。
親爹叫許建章,大有來頭。
是我朝大名鼎鼎的鎮國大將軍,對外能驅除蠻夷,對內能鎮壓叛亂,多年來不知道打了多少次勝仗,上至三歲小兒,下至八十老妪,沒有不知道他名號的。
據他說,他和我娘兩情相悅,私定終身。
但我娘身份低微,和他門不當戶不對,他家裡不同意我娘做正妻,我娘又不願做妾,所以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離開了他,他那時並不知道我娘已經懷了我,多番尋找之下沒能找到我娘就放棄了。
「這麼多年我一直未曾娶妻,在我心底你娘才是我的妻子。」許爹飽經風沙磨礪,但依舊能看出英俊輪廓的臉上,露出傷感、懷念的神色。
我動容,為一個女人終生不娶,真可謂有情有義。
我帶他去花果山祭拜我娘。
他給我娘上了一炷香,摩挲著墓碑上的字,嘴唇顫抖。看得出很想流兩行熱淚,但不知道什麼原因,擠了幾次都沒能擠出來。
我隨他入京,入住鎮國大將軍府。
鎮國大將軍府是當今聖上賜給許將軍的府邸,寬廣雄偉,足足佔了半條街。
另半條街是公主府,住著當今皇上和皇後的嫡長女——德寧公主,不知道是不是看上李循的那位。
我到將軍府那天,將軍府的管家在大門口放了兩掛鞭炮,霹靂吧啦響了半天,完事後,一群下人呼啦啦湧出來跪在我面前,高呼:「恭迎大小姐回府!」
我:「……」
莫名覺得羞恥是怎麼回事?
進府之後又有兩位美豔婦人迎上來,許爹介紹,年長那位是阮姨娘,年輕一點的是綠姨娘。
我一下就笑了。
原來一直未曾娶妻,隻是未曾娶「妻」,妾是一個沒少。
5
鎮國大將軍找到女兒的事,沒幾天就傳得到處都是。
將軍府的鄰居,那位德寧公主立刻就遣人來邀我過府一敘。
許爹道:「你別怕,德寧公主人很好,她就是無聊找你說說話,沒什麼事。你同她交好,對你在京城的名聲也有好處。」又提醒一句,「公主守寡多年,對驸馬情深意重,這裡面別說錯了話。」
我不怕,相反,我還有點激動。
德寧公主是皇後親女,也就是說,承恩公府是她的外家。
公主比我想象中年輕,二十四五歲,臉若銀盤,五官明豔大氣。懶洋洋臥在貴妃榻上,赤足,氣質介於婦人和女孩之間,大氣雍容又嬌俏靈動。
她果真是闲得無聊找我聊天來打發時間,問了我娘和許將軍的事,又問了我在青竹縣的生活。
我說:「我娘是被瘋狗咬死的,我到現在都怕狗,一見狗就慌神,殿下不養狗吧?」
公主說:「我也不喜歡狗,不過我有一位表兄很喜歡狗,養了三條大黑獵犬,我每回見了他都要繞道走,母後倒是挺喜歡,還給那三條狗賜了名字。」
這個話題沒持續多久,得知我懂醫術,公主雪白的腳往前一伸,道:「你替我瞧瞧,我這腳傷了一個月了,太醫院的那幫廢物什麼藥都使了,總不見好,害得我都沒心情出門。」
我一看,那傷在大腳指頭上,頭頂那塊破了皮,不大,也沒出血,也沒傷疤,就是一層一層像竹筍那樣,厚厚的白色死皮,當中露出一小塊紅紅的嫩肉。
公主說:「也不知道是怎麼傷的,不疼不痒,就是瞧著惡心,像是有什麼怪病似的。」
我仔細觀察了一會兒,又要來了公主的起居注和太醫院的醫案細細翻看。公主見我挺認真的樣子,也不敢打擾了,拿了一本書在旁邊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