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愣。
咬牙。
「林槐序,你怎麼還和以前一樣,從來就沒有正形。」
話一出口,我們瞬間怔愣。
五年的風雪頃刻消融,一切仿佛回到了最初。
可堅冰終如磐石。
薛凝垂下眼眸,轉身,面無表情地從我身邊走開。
「林槐序,你既是不會選擇我們,那就不要再來打擾我與盈盈。」
風卷沙塵落,眼前一片模糊。
我使勁盯著腳下。
沒有作聲。
薛凝大步流星,身影很快消失。
可分開不過半日,月灑清輝之時,我竟又在巷子裡遇到了他。
他滿身血汙,頹力地癱倒在碎石間,唯有一雙眼睛,比寒星還要清亮。
我面不改色地從他身上跨過去。
身後傳來清晰可聞的磨牙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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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停住腳步,看會兒月亮,又看看拉長的影子,終於對上了他的視線。
「薛大人,我診費很貴的。」
8
薛凝身上看著慘烈,好在沒有致命傷。
他也硬氣,明明滾了一頭的冷汗,卻咬緊牙關生生扛住。
包扎好,服下藥。
不過闔眼片刻,他便掙扎著起身。
我按住他:「你傷得很重,還需要休息。」
他推開我的手臂,踉跄下地:「盈盈怕黑,我不在府中,她會害怕。」
不過微怔,苦澀在嘴角漫開。
「我早已託人向薛府送了消息,很快便會有人來接你。」
他回頭看我一眼,意味不明,倒是安心躺下了。
我卻覺得屋內有些憋悶,隻想去院內透口氣。
薛凝突然叫住我:「林槐序,你為什麼回京?」
他的目光像無形的繩索,鎖住我,寸寸收緊。
我有一瞬間的慌亂。
回京的理由有很多,可每個都不能宣之於口。
而且,他不會信。
他已經選擇要與宋盈攜手一生。
我的千萬個理由,便成了不合時宜。
說出來,隻能成為彼此的負擔。
抬眼看向月亮。
我勉強一笑:「等人,等我夫君歸來。」
薛凝的眼神沉了下來,表情轉淡,沒有絲毫起伏。
過了半晌,才出聲,帶著刺:
「你們倒是鹣鲽情深。」
此後幾日,薛凝都會來小院找我換藥。
隻是我們之間越發沉默。
直到最後一日,繃帶解下,新傷層層疊舊傷,遍布全身。
我一時沒忍住,忽地落了淚。
薛凝一頓,緩下聲音:
「你救了盈盈,也幫了我,這些日子更是抄了近百部地藏經用以抵債。」
「我明日會帶那個孩子過來,讓你們見一面。」
9
阿元胖了。
剛一見面,他就雀躍著撲了過來,將我撲倒在地上。
我捏捏他的臉:「薛府的伙食挺好。」
薛凝冷笑:「不是薛府伙食好,是這小子能吃。」
「你離開的第一天,我讓他去喂馬,他說喂馬的炒黃豆很香。」
「然後呢?」
「然後,馬不夠吃了。」
我趕緊扯開話頭。
等院中隻剩下我與阿元時,他抱住我,蹭了又蹭,「阿序,我以為你已經離開了。」
本來是要離開的。
可最後,還是猶豫了。
薛凝以為拿走了符傳、路引和銀錢,我便無法離開京城。
可他不知道,一個走南闖北、遊食江湖的鈴醫,必然不會隻有一條退路。
我若想離開京城,從薛府出來的那日,便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消失。
我隻是沒想到,兇名在外的薛凝在朝堂上竟是處處艱險。
他對別人狠,對自己更狠,多少次生死一線,全憑著酷辣狠厲的行事手段,才能在錦衣衛中站穩腳跟。
而宋盈……
我閉了閉眼。
暗巷中打算欺辱她的那些畜生,竟然有她前未婚夫的妻弟和族兄。
「我已經去信給你娘了,她那邊大局已定,並不太需要我的助益。我們留在京城,等她日後來聚。」
阿元聞言高興了幾分,接著苦臉:「我那二叔十分難纏。」
「他總會在不經意間我爹娘是誰。我每次都不假思索,爹叫李長贏,娘是林槐序。」
「可有一次,他突然問我和你是什麼關系時,我第一時間遲疑了。」
阿元小臉微揚:「阿序,他會不會起了疑心?」
10
因為阿元的話,薛凝再來時,我總會不經意地掃過他的眉眼,試圖看出些許端倪。
端倪沒看出來,宋盈不高興了。
她當啷一聲扔下藥碗:「林槐序,你當我死了嗎?」
她近日有些風寒,便來找我看診煎藥。
又嫌我的藥苦。
百般挑刺。
「你一個有夫之婦,當著我的面,毫無忌諱地偷窺我的未婚夫,到底是何居心?」
「難道是想舊情復燃?」
我撤回目光,並不心虛,隻做未聞。
她卻不依不饒,湊上前:「林槐序,你夫君是個什麼樣的人?」
「他比表哥還好嗎?」
這是道送命題。
我瞬間忙碌起來。
院門就在這時敲響,巷尾回鄉探親的嬸子來送些土特產。
她一眼看到薛凝宋盈,衝我便笑。
「槐序,這兩人才是阿元的親生爹娘吧,看看這眼,看看這臉,簡直和阿元一模一樣。」
「我就說你一個大姑娘,哪來那麼大的兒子,肯定是幫人養的。」
「既然人家的親生父母找來了,我和你說的那個書生,你要不要去相看相看?」
死水一般的沉寂下,是波濤洶湧的暗流。
我舔了舔幹澀的嘴唇,隻想奪路而逃。
可腳步就像被釘在地上,在薛凝冷灼的目光下,不敢挪動分毫。
宋盈震怔、恍惚,欲言又止。
薛凝惡狠狠地瞪著我,步伐又快又急,邁上前來,仿佛要伸手把我掐死。
「林槐序,你要去相看人家?」
亟待跳出的心,詭異地落到了實處。
「欸?」
夜半。
我直覺要逃。
可風搖薄窗,露出一個黑影,在朦朧的月光下漸漸顯出身形。
是薛凝。
一身酒氣的薛凝。
11
他從窗戶跨進來,直愣愣地盯著我剛打好的包袱。
委屈極了。
「林槐序,你又要跑?」
我還未想好措辭,他又上前一步。
「為什麼你的孩子會像我和盈盈?」
「你知不知道,他叫我爹的那天,我有多高興。」
「可我們以前夜半相會,你就隻和我玩雙陸。」
深更半夜,最不明智的做法就是陪著酒鬼憶往昔。
我正想著如何把他支出去。
他突然垂下長睫。
「林槐序,我沒有家人了。」
心口驀地一酸。
薛凝的聲音又低又沉,卻字字如錐,鑿向心底,扎出一個又一個空洞。
「我的爹娘,我大哥大嫂,他們都死了。」
「我在世間,再無親人。」
往日裡金尊玉貴的小公子,早已被厄難磨礪成了最鋒利的一把刀。
可我見過他最肆意飛揚的模樣,錦繡文章俱是凌雲志氣。
可青雲路絕,他走上了一條刀光劍影的道路,再無一人可依。
五年來,我第一次放縱了自己的眼淚,接過了他手中的酒。
天晴日白。
睜開眼,便是一僵。
薛凝好整以暇地守在床邊,目光如隼:
「林槐序,你可有話要說?或者說,當年你悔婚之事可有隱情?」
已然記不住昨夜酒後,是否泄了口風。
我心一跳,手指驟蜷。
薛凝卻突然伸手,他漫不經心地捏著我的手掌,溫熱的手指在指丘的厚繭處停了停,又若無其事地捏向手心。
我用力抽手,手紋絲不動。
他慢慢湊前:「林槐序,你能不能告訴我,這世上究竟有幾個林槐序?」
我霍然起身,卻被他抓著更加貼近。
我甚至能看清他長睫下的陰影,像灼灼燃燒的鳳翎。
可就在我的心即將跳出喉嚨之際,他又在頃刻間退後,若無其事地坐回了椅子上。
「這幾日,我會派人來修繕你的院子,讓盈盈來住幾天。」
薛凝眉間籠著陰翳。
「盈盈的前未婚夫穆昭,因我所查之案涉及穆家,不日歸京。」
12
宋盈很不情願地來了我的小院。
她幾次想要打探阿元的事,見我始終敷衍,終於羞惱。
她心情不好,倒霉的便是我。
宋盈沒收了我的虎撐,逼我沒日沒夜地抄經。
可縱使如此,她還是肉眼可見地焦躁起來。
尤其是當穆昭跪在薛府門前,死活要見她的消息傳來時,她坐立不安地轉著圈子。
仿佛屋裡燒的不是地籠,而是火爐。
怕殃及池魚,我尋機躲了出去。
等回去時,薛凝正在勸她。
「盈盈,穆家絕非善類。我手裡的證據交上去,隻能是一個滿門傾覆。」
「便是穆昭,也不能幸免。」
宋盈並沒有聽進去,還在幫他找著借口:
「穆家是穆家,他是他。」
「穆家和其他人做下的那些事,他定是不知情的。」
我嗤之以鼻。
若當真不知情,他就不會跪在薛府門前。
無非是想利用宋盈,拿回薛凝手裡關於穆家獲罪的證據。
他甚至穿著當年與宋盈定親時的青衫。
一臉的深情款款。
渾然忘了自己已是三個孩子的父親。
更忘了當初與宋盈退親時,因急於撇清幹系而扔下的那些肆言詈辱到不留餘地的詆毀。
比當初的我,還要過之而無不及。
有小廝進來傳話。
薛凝蹙眉:「穆昭說,隻要我放過穆家,他願意休妻娶你。」
我與宋盈皆是一怔。
薛凝不動聲色:
「盈盈,你意下如何?」
宋盈恍恍一笑,還未開口。
又一個小廝匆匆上前:
「穆大人突發惡疾,在薛府門前吐血昏迷。」
「前去探查的人說,穆家已然換了幾撥醫師,皆束手無策。」
13
沒幾日,便傳出了穆家獲罪,全家下獄的消息。
穆昭因為一直昏迷,被認為時日無多,反而幸免於難。
他被扔到城郊破廟中,自生自滅。
我搶先宋盈一步,帶走了他。
穆昭原是京城頗有盛名的世家公子,才貌卓絕,可如今臉頰凹陷,比鬼還要難看。
剛將蠱蟲驅出他體外。
宋盈竟然裹著風聲,血紅著眼闖了進來。
「林槐序,竟然是你!」
我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剛好撞上一座香噴噴的肉山。
肉山花枝招展地搖著香扇,快言快語:「先生,你說的那個養一養就能風華絕代的公子可在此?」
「就算隻賣一兩銀子,也得看看貨吶!」
宋盈眼中噴火,她看了眼昏昏欲醒的穆昭,不可置信地瞪大眼。
「林槐序,你要賣誰?」
肉山擠開她,上上下下,在穆昭身上摸了又摸,喜笑顏開地扔下銀子。
「先生,我可在南風館等著你把人送過來。」
死一般的沉默蔓延。
宋盈心如寒灰:「當初你怕受到牽連,退婚後遠走高飛,也算人之常情。我們雖怨怪你,卻從未生恨。」
「可林槐序,現在的你,心腸太過歹毒。」
她艱難地扶起穆昭,銀票碎銀扔了我一身。
「錢,我可以給你。人,你賣不得。」
「為什麼?」
我不解。
「穆昭此人,既非良人,又非善類。不過一個前未婚夫,值得你如此念念不忘。」
宋盈嘴角一抹苦笑:「是,他從來就不是好人。」
「我初入教坊司,做夢都想有人來救我。」
「那日,我終於等來了他,可他卻成了我的第一個恩客。」
她似哭似笑。
「可我不能恨他。」
「他曾託人送來四條金絲手帕,那些帕子分量極重,曾助我渡過難關,還救過薛凝的性命。」
我呆立當場,怎麼也沒想到會是這個原因。
可呆怔之後,隻覺荒謬。
眼淚一顆一顆砸到地上,我再也忍不住哽咽:
「亭上並雙槐,風動蓮生香。蟬鳴日日長,雪負蒼山翠。」
宋盈下意識地發抖,怔怔地看向我。
「什麼?」
穆昭堪堪醒轉,因多日飲食不繼,全身頹然無力,全靠宋盈支撐。
可她全然顧不得,隻撲到我身前,眼淚簌簌而落。
「林槐序,你說的是什麼?」
14
宋盈與薛凝二人成掎角之勢,將我與阿元圍在了中間。
宋盈手指蔥白,指向我,問阿元:「她是你什麼人?」
阿元的目光落向我的道髻,又轉向我的灰麻男袍。
擰著眉。
「我娘。」
我下意識地松了一口氣。
宋盈似笑非笑,她端來一碟白玉糕。
阿元放松心神,慢慢吃了起來。
薛凝慢條斯理地用白絹擦著手指,目光如電,驟然開口:「阿元,你有幾個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