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薛家被抄那日,我落井下石,當眾退了薛凝的親。
芝蘭玉樹的公子已是階下囚,他目光如刀,寸寸龜裂。
「林槐序,是我看錯了你。」
後來,他掌管昭獄,成為了人人懼怕的薛閻王。
他攬著心儀的姑娘,逼我在雪地裡乞食,棍杖下是我的稚幼小兒。
「盈盈的衣裙價值千金,既是無錢,那就賠命!」
「林槐序,我打死那個孽種,你就跟在我身邊做個最低等的侍妾,如何?」
因為恨我,他竟想對著稚子下手。
可他到底知不知道,那個孩子是誰?
1
時隔五年,薛凝還是找到了我租賃的小院。
他如今是北鎮撫司使,掌管昭獄。
昔日的翩翩公子已然成了人人懼怕的玉面閻羅。
「林槐序,當日你落井下石,棄我若敝屣,如今形勢倒轉,你可曾後悔?」
五年的時光並未在他臉上留下多少痕跡,反倒因為掌握生殺之權,他身上多了幾分凜然如刀劍的氣勢,在這難耐的數九寒天,竟是比霜雪還要嚴酷。
我看著被扔到雪地裡的半塊玉玦,心下一沉,「薛凝,那個孩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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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弄髒了盈盈的裙子,已經被我下令杖斃了。」
宋盈,是他的表妹,也是他現在的未婚妻。
可她身上的狐裘衣白勝雪,並無半分髒汙。
她盈盈淺笑,羊皮小靴狠狠碾上我的指尖,「林槐序,多虧你當年的有眼無珠,才有我與表哥今日的兩情相悅。」
十指連心,卻比不過心尖的銳痛。
我捏緊玉玦,隻關心一件事。
「薛凝,那個孩子呢?」
他看了我許久,諷刺的話語彌漫在風雪中:
「林槐序,原來你也有珍重在意之人。」
他一個示意,五歲的阿元從院門滾落進來,兜頭摔進了雪堆中。
眼淚汪汪。
我微松半口氣。
薛凝居高臨下。
「千兩白銀。」
「若是拿不出,你,賠命!」
我早已不是金尊玉貴的閨閣小姐,自是拿不出千兩銀。
不過沉吟片刻。
阿元一個激靈,抱住了薛凝的腿。
「爹!」
2
我與阿元被關了起來。
阿元懵懂:「這個活爹也不是我親爹?」
「不是。」
阿元不無遺憾:「可他比宋夫子還好看,做我爹也行。」
我看他一眼。
阿元小臉惆悵:「你說我現在改口叫他二叔,他還信嗎?」
這種事,以前那個松清風潤的薛凝都不會信,更何況現在這個從血池煉獄中爬出來的薛閻羅。
第二日大雪未停。
我早早被宋盈喚起。
她扔給我一個破碗,眼神很冷:
「表哥讓你乞討還錢,一月為期。若是過期不還,那個孩子就會成為薛府的花肥。」
我轉身便走。
大門外的薛凝眼神更冷。
他盯著我捧在手裡的破碗,眼底情緒翻騰,最終化為嘲諷。
「這可是親生骨肉,你不會也要棄之不顧吧?」
「難說。」
下一刻,我被薛凝扯了回來。
他捏著我的下颌,近乎咬牙切齒:「林槐序,其實你還有另外一個選擇。」
「我打死那個孽種,你就跟在我身邊做個最低等的侍妾,如何?」
他比年少時更高了一些,一身玄色飛魚服襯得眉眼越發鮮亮。
可冷冽的松香下是隱隱的梨花香氣。
我的視線落在他身後:「薛大人,你未婚妻正看著你呢。」
薛凝灼傷一般地推開我。
「滾!」
於是,我滾進了霜雪中,摔碎的破碗壓在手下,沁出刺眼的血色。
薛凝不過微頓,上前攬住了宋盈。
「盈盈,錦繡閣新出了上好的翠玉頭面,我們今日去看看可有你喜歡的。」
我恍若未聞。
舉步邁入風雪中。
3
租賃的院落被翻了一通。
縱有阿元留在薛府為質,薛凝還是疑心我私逃。
他拿走了所有值錢的東西,包括能證明我身份的符傳與通行路引。
空蕩蕩的房間寒風肆虐。
我坐了許久,這才挑出手心的碎瓷包扎好。
然後翻出壓在箱底的藥囊和串鈴。
開始走街串巷。
原以為此次上京不會再顛沛流離,卻不想還要繼續以此為生。
剛給一個婆婆治好困擾多日的腹痛,一股大力便掀翻了我的攤子。
薛凝臉上是我從未見過的陰沉,他的目光落在我指間的虎撐銅鈴上,瞳孔猛地一沉。
「林槐序,離開我之後,你去做了玲醫?」
玲醫,也被稱為走方郎中。
遊食江湖,行跡類丐。
是世人眼中極為鄙薄的一個行當。
我安撫好受到驚嚇的婆婆,又將散落在地的藥瓶膏貼一一收好。
沒有抬頭。
「薛大人,我也是要養家糊口的。」
嗤笑聲中,薛凝紅了眼。
「當年抄家的官兵圍了薛府,你扯下蓋頭,喜堂之上當眾悔婚。事後不隻抬走了所有的嫁妝,還未退彩禮。」
「而你林家是杏林世家,累世積財隻多不少。」
「不過是成個親,你就盡散家財,淪落至此?」
薛凝的氣勢太過迫人,不過片刻,圍滿人的大槐樹底下隻剩下了我們兩個。
風起雲落,密雪簌簌如碎玉。
正如那年的林府。
恣意飛揚的薛凝蹲在牆頭,將懷裡藏著的糖炒慄子遞給我。
慄子溫熱。
他迷花眼笑。
「阿序,快嘗嘗,很甜。」
我微微晃神,便聽見薛凝語氣緩和了幾分。
「可是你所遇非人,為人所欺?」
我一頓:
「不,我心甘情願。」
話音剛落,一人合抱的槐樹瞬間倒地。
薛凝的面目隱在風雪中,聲音喑啞:
「林槐序,你還真是輕賤。」
4
那日後,薛凝不再來尋我,隻派了個家僕綴在我身後,算是監視。
倒是宋盈在不久後上門,趾高氣揚地逼我還錢。
可我溫飽尚不能保證,何來餘錢。
她便拿來筆墨紙張,要我寒冬臘月抄經抵債。
「一部《地藏經》一兩銀子,林槐序,是你賺了。」
衣不御寒,房不遮風。
一萬七千零三十五字,我足足抄了近三個時辰,這才停筆。
宋盈拈著紙張,面無表情地聽我念完回向。
落在我身上的目光審慎又端凝。
「林槐序,像你這般薄情的人,能在大難臨頭之際對著表哥落井下石,如何能對別人掏心掏肺?」
「你的夫君,那個名為李長贏的秀才,他就那麼好嗎?」
「很好,你見到他也會喜歡的。」
宋盈冷笑:
「林槐序,你以為誰都像你,薄情寡義,見異思遷。」
「我真為表哥不值!」
我拉住轉身欲走的她:「宋姑娘,阿元年幼,希望你能在薛府對他多加看顧。」
宋盈甩開我:「一個孽種,憑什麼?」
「那年三月,你與表哥退婚,可那個孩子卻是同年九月出生。」
「林槐序,你怎麼對得起他!」
我不辯解:
「宋盈,你看看阿元,你多看看他。」
「我與表哥都看過了,他的嘴和下巴是和表哥很像,那又如何?表哥說過,那些年他一直對你以禮相待,並無半分逾矩。」
我難得沉默。
就聽她繼續冷笑。
「那個孩子也是無賴,認表哥當爹不成,又喊他二叔。」
「還真把我們當傻子不成。」
我對上她的視線,聲音很輕:
「宋盈,你有沒有看過阿元的眼睛?」
「他有雙與你一模一樣的鳳眸。」
5
那日之後,宋盈也不再過來。
她派了個小丫鬟,每日監督我抄寫一部《地藏經》。
小丫鬟懼冷。
宋盈隻能捏著鼻子在我房內置了個火盆,隻在小丫鬟來時才用。
我便晚上抄經,白日裡做著鈴醫賺些嚼用。
可我沒想到會在暗巷裡見到那般狼狽的宋盈。
她被幾個衣冠楚楚的年輕公子堵在角落,臉色白得厲害,手裡卻緊緊握著一支金簪,戒慎地對著他們。
年輕公子舉止輕佻,嘴裡的汙言穢語如毒蛛纏絲,直欲將她挾裹其間。
黏纏,絞碎。
風雪嘯唳。
她緊繃著,像一隻走投無路的鶴。
我壓低鬥笠,從藥囊中挑了兩味藥,慢慢走過去。
幾個公子並未在意我。
一人開口便是淫笑,「宋盈,一日為妓,終身是妓。」
「別以為薛凝給你脫了籍,你就能變成清白人。」
他的視線肆無忌憚流連在宋盈的衣襟處,不懷好意。
「你既已不再是教坊司的花魁,不如就便宜了我們兄弟幾個。」
「免得再去禍害了其他的好兒郎。」
眾人嬉笑著逼近。
宋盈的臉色越發蒼白,身形在寒風中搖搖欲墜。
最後一刻,她孤注一擲。
猛地刺出了簪子。
男人伸向宋盈的手滯在空中。
我捏著他的手腕,幹脆折斷,又趁他慘叫的空當,在他嘴裡塞了一丸藥。
剩下的幾人,我如法炮制。
宋盈仿佛沒有看到我。
她垂首坐在地上,死水一般沉滯。
我俯下身。
「你要打他們一頓嗎?」
「他們找了這樣一個僻靜的好地方,不能浪費。」
猶豫幾經變換,褪去麻木,最後化為刻骨的恨意。
她拎起了我的長柄藥杵,眼中沁出淚,又狠狠擦幹淨。
我站在她身後。
「去吧!」
「打不死有薛凝,打死了有我。」
很快,狹長的巷子裡是此起彼伏的慘嚎聲,與風聲混雜,竟有了些許抑揚頓挫的韻味。
6
我先帶宋盈回了小院。
她縮在凳子上,冷得直哆嗦,卻嘴硬得不肯開口。
我伏在案幾上抄經,「那個小丫鬟已經回去報信了,薛凝很快便來接你。」
她的眼淚一滴一滴落下來,像荷葉上的水珠,瞬間滾進袖子裡。
「林槐序,這些年,我真的很恨你!」
「嗯,我知道。」
我知道的。
我辜負了薛凝的真心,也虧欠著宋盈的姐妹情誼。
薛、宋、林三家世代交好。
我與薛凝、宋盈因年齡相近,從小一起長大,感情歷來親厚。
哪怕我與薛凝暗生情愫,締結鴛盟。而宋盈另結良緣,有了心儀的公子。
我們的感情一直未變。
直到五年前,薛宋兩家被牽扯進震驚朝野的河道貪汙案。
我明哲保身,背棄了他們。
後來,薛宋兩家的男子斬首,流放,歿於苦寒之所。
女眷中唯一活下來的宋盈被充入了教坊司。
那年,她才十六歲。
雲上明珠落泥淖。
她遭遇了此生最為不堪的惡意。
宋盈肩膀抽動。
「那個時候,明明就是生不如死,可真要死,我又舍不得。」
「我多少次恨你的自私薄情,又慶幸你及時抽身。」
「可是林槐序,你怎麼能對不起薛凝,還把自己的日子過成了這樣。」
她抬起頭,淚眼婆娑,「如果重來一次,你還會這般選擇嗎?」
霜天冷,風細細,閃閃燈搖曳。
門扉處有一道颀長的身影,不知道站了多久。
我忽地背過身去,壓住了眼睛。
「對不起。」
會的。
不管重來多少次,我都會是一樣的選擇。
哭聲停了。
門外的身影踱步過來,經過我時不過一頓,很快上前背起了宋盈。
自始至終,他都沒有開口,也沒有再看我。
宋盈合上眼。
「那個孩子,我們會照顧著。你什麼時候湊齊銀子,就來帶他走。」
7
日子悄然而過。
冬雪消融之際,京城突起流言。
有幾個流連花巷的官家子弟吃錯了藥,竟於大雪紛飛之時在暗巷內苟且,不隻凍壞了子孫根,還失了神智。
流言有鼻子有眼,竟是連哪家的公子都扒了出來。
更有甚者,還道出那幾位公子素日裡打著皇親國戚的名號欺男霸女、撒潑行兇,是誰都不敢招惹的霸王。
陛下聞言大怒,著錦衣衛限期徹查此事。
很快,這幾家輕則罷官,重則下獄。
消息傳來時,我正將手裡的各色糖塊面果子分給一眾小孩。
小孩得了甜頭,鳥雀一般咋呼著散去。
立在樹後,看到了一切的薛凝就這麼顯了出來。
我揪了揪嘴角的假胡子,打算蒙混過關。
薛凝眉心微滯,「林槐序,不需要你去做多餘的事。」
「盈盈的事,我們自有定奪。」
我將鬥笠壓得越發低,弓著腰從他身邊快速經過。
「這位大人認錯人了,小人隻是路過……」
話未完,鬥笠到了薛凝手裡。
他盯著我的假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