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可侍女們隻是驚恐地盯著我,說我被人發現受傷昏迷在了廢殿,就隻有我一人。
從萱華殿到太和殿,從朝飛暮卷到星沉月落,我尋遍了整個宮闱,卻找不到他。
我扯著平日裡與他相熟的小宦官衣袖,在殿外攔住霖治,問他們霖暮去了哪裡?
一個大活人怎麼會突然憑空消失?
可沒有人回應我,沒人能給我答案。
霖治看著我,眼底薄薄的悲涼浮漫了幾分:
「二公主,他已經選了自己要走的路,我……成全他。
「忘了他吧,舍下,才能走好自己的路。」
20
萱華殿被修繕,我重新住了進去。
我再也不過問朝堂之事,每日隻顧打理院中綠蔭花徑,聽清泉潺潺。
我聽聞,宮中有傳言道,二公主本就是草包一個,借著梁王庶子錦文的才智勉強擠進了女帝之爭,可錦文好端端走在街上,莫名竟被飛奔疾馳的馬踩死。
二公主是個孤寡命,所以,身邊之人都留不住的。
我苦笑,屈膝抱住自己,孤寡命嗎?
我忽地憶起錦文那張陰冷的臉,像是從地獄竄出來的羅剎,惡狠狠道:「我生,你便生,我死,你便死。」
可他死了,怎麼沒將我帶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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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階夜色涼如水,小屋內香燭繚繞,紅木桌案上的古琴早已不見,如今上面擺放的是三炷香,一尊金身普賢菩薩。
霖治說,舍下,才能走好以後的路。
可我舍不下,又能怎麼辦呢?
霖暮留給我太多未解的謎,我丟不掉,舍不下。
我想不通,為什麼我沒有死?
也想不通,為什麼他會突然消失不見?
或許,我心裡那些揣測是真實的,可我固執地不肯承認。
據傳,普賢菩薩代眾生受苦,虔心供奉,可遠離災禍,延長壽命。
佛前一炷香,燃盡前世苦,三根香,祈求來生緣。
霖暮說過的,「活著就有希望。」
等待讓人孤寂,可餘生很漫長,隻要他……活著,想念的人便一定會再回來。
?
番外(霖暮視角)
1
跟嘉敏「決裂」後,我時常回憶起我們初相識的場面。
她明明應該是高傲的公主,卻穿著樸素的,不合尺寸的長袍,一臉素淨,似一個精致小巧的泥娃娃,在寒風凜冽中,凍得瑟瑟發抖。
我故意叫住她,讓她赦免我的過錯,以此與她交易。
她嬌滴滴的面孔下,卻生了一雙凌厲的眸,審視著我。
我從來不是莽撞的人,卻忽地問她:「二公主想當女帝嗎?奴才想助您一臂之力,為你籌謀。」
她怔怔愣在原地,又反應過來,斥責我,「大膽。」
後來,我們真就成了盟友,嘉敏將我帶入了她幼時居住的廢殿。
她太孤寂了,孤寂倒是個人向她伸手,她便想緊緊握住。
?
我心疼地看著她,本應是天朝最尊貴的女子,卻孤寂地在這裡生活了七年,生為鸞鳳,卻活得謹小慎微。
在黑夜裡,她輕柔的吻挑逗,勾刮,誘我動情,我本應該將她推開的。
可是,我止不住內心的貪欲,想要她,想同她一起,想給她歡愉,頹敗又可恥的我,荒唐地隻想將她揉進我的身體裡。
什麼尊卑有序,什麼禮義廉恥,什麼克己復禮,都丟在了她柔情似水的眸裡。
她嬌嬌柔柔地躺在我懷裡時,我想,她想要世間一切,我拼了命,也會捧給她。
我在嘉敏溫暖的懷抱裡被迷醉了心智,在她輕柔的吻裡忘了自己的不堪,可是,清醒後,我又悔了,悔恨自己玷汙了她。
那般美好又幹淨的她,怎麼能和我這般汙糟人牽扯在一起?
可我自私的,清醒的,不顧一切地讓自己沉淪。
在那座廢殿,那間小屋,我假裝忘記她是公主,忘卻我的殘缺,就像一個男人對他心愛的女人一般,隻想擁著她,護著她……
2
「霖暮,......你真讓我惡心。
「我勾引了梁王的庶子錦文,就在春日宴後,借著酒意,在假山裡……」
那一刻,我明知道她說的是謊言,還是動了怒。
她總是這樣,跟我好的時候,就在我耳邊說些綿綿情話,不想好了,就淨說些戳我心窩子的話。
嘉敏咯咯笑著,故意裝作一副無所謂的模樣。
可這個傻姑娘眼底藏著痛苦與慌張,說個謊,輕飄飄就被識破。
她孤獨無依太久,不懂怎麼對人好,又總想著各種辦法保護身邊的人。
我花了許多年時間,也拗不過她這個毛病。
可我得順她的意,不然她又會不開心,不開心,便又做些蠢事。
我故意生氣推門出去,在陰暗處,躲著,看她落寞地走過高闊長廊。
她摸著黑,穿過曲折廊橋,整個人被清冷月光籠罩。
這一次,她故意將我推開,想徹底斷了和我的牽絆。
這樣……也很好。
我這樣的人,本就配不上她。
嘉敏會有一個疼愛她至極的夫婿,與她生兒育女,光明正大地站在她身側,護著她,疼愛她。
我不是這個人,錦文更不是這個人。
我親自去查探,那個男人陰險毒辣,事事成算,為了目的什麼都舍得下,絕不是嘉敏的良配。
若是光風霽月,克己復禮的同路人,即使不舍得,即使光想著就心疼如刀絞,我也會放她走。
「霖暮,你怎麼還跟到這兒來了呢?來看我和錦文如何顛鸞倒鳳的嗎?」
在春風樓,她又故意說些輕浮的話,想將我趕走。
「嘉敏,我們不做盟友沒關系,你別傻……被人利用,成為別人的刀。」
我本想好好籌謀,將她帶走,可一看到她入了那隱秘的閣樓,便亂了方寸,什麼都顧不上了。
錦文故意同嘉敏曖昧,雖然我清楚他那句「我們是要做夫妻的」,或許是為了激怒我,或許是為了挑釁,或許是為試探嘉敏與我之間的關系。
可我仍心口猛然一痛,壓不住心底的妒忌,想要撕裂那個摟著她的男人。
夫妻嗎?
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才能做夫妻。
我和她不行。
嘉敏站在那裡,像是被野獸挾持的獵物,那個男人眼眸陰冷,死死盯著我。
我站在這裡,救不了她,反而成了讓她為難的累贅。
我咬緊牙,還是將她一人留在那裡。
我不止說過一次要護住她,不會丟下她一人,可我食言了。
3
看著嘉敏在我眼前疼痛地蜷縮,死死咬著已經毫無血色的嘴唇,臉色蒼白如紙。
我摟住了直直倒下的她。
這一次,我真的害怕了。
我緊緊貼緊她,她因疼痛而昏迷,縮在我的懷裡,微微弱弱的呼吸聲,唇角也被咬破皮,出了血。
我沉默著,內心的殺戮卻陷落在無盡的黑暗裡。
幸好嘉敏看不到此刻的我,暴怒,陰戾……
她不喜歡這樣的,她喜歡溫柔的人。
我伸出手指,將她眉間的褶皺撫平。
她不知是醒了還是沒醒,開始虛弱地嗚咽。
我俯下身,仔細聽她說。
她哽咽著,輕輕囈語道:「霖暮,我好疼……霖暮……」
我心疼地看著她,這個傻姑娘,隻有在夢中才會叫疼。
如果可以,我想守著她,陪著她,哪怕是做她身邊最低賤的奴,隻要能看到她。
可是,我不能,我有許多的事情要弄明白。
我輕柔吻了吻她的鬢角,轉身前不舍看了她一眼。
4
黃昏最後殘餘的一點光從窗臺泄下,明月高掛,月色清絕如水。
我知道父親得來的那張軍事圖是她給的,也知道嘉敏為此付出了什麼。
我嘆了口氣,她的性子實在不適合做女帝。
嘴上說著狠話,心腸卻是柔的,輕飄飄就為他人做了嫁衣。
自嘉敏失了勢後,我便每日在萱華殿等她,可真看見她推門而入時,我的心還是顫了顫。
「嘉敏,你來了。」
她走近我,俯下身,手臂勾著我的脖頸:「霖暮,陪陪我吧。」
她貼緊我,凝視我的眸裡卻沒了光彩。
眷戀不舍。
嘉敏笑了笑,問我:「霖暮,我的圖謀失敗了,你願意陪我去死嗎?」
說完,她又流露出幾分悔恨的神情。
「不願意,臣不願意陪二公主去死。」
她愣住了,故作嬌嗔:「你就哄哄我,不行嗎?」
她委屈極了。
我狠了狠心,故意裝作涼薄模樣,故意說著讓她難過的話:
「嘉敏,你怎麼還是如此天真呢,從來分不清真情或是假意。」
「嘉敏,我對你隻剩下恨意了。」
她垂著眸,睫毛上沾著晶瑩的淚花,整個人輕微微地顫。
我死死攥著拳,牙關咬緊,又故意激她。
我冷著眸說,我從未當她是盟友,不過是為了利用她,那些纏綿的情話,那些耳鬢廝磨,不過是為了誘哄她。
緊接著,我掏出了隱匿在長袍袖下的匕首,刺向了她的心髒。
鮮紅的血順著我的手腕緩緩流下,滴落在地,她呆愣愣地看著我,輕聲問:「你有沒有一刻真心待我?」
「嘉敏,你真傻,我從未愛過你,我與你之間一開始就是一場交易……」
她緩緩倒在了金磚墁上。
她閉上眸前,伸出手, 想要握住我的袖口。
我輕輕吻了吻她唇,淚落在了她的面頰:「嘉敏, 你真傻, 活著的人才有希望, 死了一切就沉寂了, 消失了,什麼都沒有了。」
「霖暮,我與你之間,從來都是一場向死而生的交易,注定會有許多人為此讓道,犧牲。
「她在」若要解蠱, 唯有,以命換命, 用受蠱者心尖血引出蠱蟲。
我沒有辦法陪她死了,但我能代她入那黃泉。
我故意說著那些狠話,她一定恨透了我,想要將我忘卻。
隻有這樣,我死後,她便又能輕輕松松地活。
她會遇到真心待她的夫婿,高潔的, 溫柔的,比我好千倍萬倍的男人……
會替我完成那些許諾她的誓言, 不再讓她在這世上一人孤寂。
5
原來那蠱發作的時候是這般疼痛。
像是無數的蟲蛇在皮膚上啃咬,痛苦深入骨髓,內髒被刀絞一般。
幸好這疼是沒有讓她受, 嘉敏身子那般孱弱,死前這麼疼, 會委屈到掉眼淚的。
我突然憶起,在那間廢殿裡,她臥在我的懷裡, 雪白的臂環著我,紅燭映照得她的臉嬌媚無比, 她問我:
「霖暮, 盟友是什麼?是不是與你結了盟,我在這深宮就不會孤立無援了?」
「霖暮,若是……我未坐上女帝之位, 你還會陪著我嗎?」
「霖暮, 你有沒有一刻真心待我?」
我的嘉敏, 她是至高無上的公主,可她又是個受過許多苦難的小姑娘,害怕黑夜,害怕寂寞……
我說好不丟下她一個人的,可我總是食言。
剛還能聽到風吹柳梢, 鳥雀低喃,可忽地變得安靜了,前方有一層朦朧昏暗的光。
可很快這光, 也暗了下去, 四周成了純粹的黑。
在光影閃爍間,我看見了嘉敏。
她簪花髻,身著布衣,抱著一孩提, 站在弱水河的對岸,笑著喚我:「霖暮,我們回家。」
本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