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無邊無際的黑暗,望不到頭的孤寂。
所有人都懼怕這座廢殿,不敢靠近,可鮮少有人知道,我曾與那個被冤死的宮女在這萱華殿內,待了整整七年。
她叫紅梅,是我母妃瑩嫔的陪嫁丫鬟,是個啞女。
可她也並非進宮時便是啞巴,我還記得我尚是稚童時,她在我床榻邊唱小曲哄我入睡,發出的嗓音,婉轉悠揚……
可就在某個如今日一般漆黑的夜裡,她掙扎著回到寢殿,帶著一身的血汙,披頭散發,被人割去了舌頭,倒在了我的腳下。
那一日後,我再未見過我的母妃瑩嫔,而她,成了啞巴。
宮中傳言,我的母親與戲子私奔離宮,臨行前,毒啞了自己的貼身侍女,怕她暴露行蹤。
謠言俞傳俞烈,甚至有人編排,我並非父皇的親生骨肉。
一夜之間,我在這紅牆瓦格之中失去了所有倚靠,白日裡尚且可讀書習字讓自己心靜,可一到黑夜裡,我便抑制不住情緒,心髒揪著疼,夜靜的可怕,也漫長的可怕。
疾苦的環境,身體的折磨,尚可以忍受……可無邊的困頓與孤寂將我整個人都淹沒,拖入深淵。
在無數次夢魘裡,我總能見到紅梅那一晚無助又可怖的模樣,血珠子從她的額頭滑落到眼角,又滑落到嘴角,脖頸,肩頭……
可我清楚的知道,紅梅那日滿身的,腥氣撲鼻的血汙,並不全然是她的。
母妃失蹤不久後,宮女們一個個託人打點,投靠了其他宮的主子,最後,偌大的萱華殿內就隻剩下尚且還年幼的我和紅梅。
父皇膝下無子,四個女兒又丟失一女於民間,我是當朝二公主,本應享盡榮華,卻在冷清清的宮殿內與一啞巴宮女守在此處七年。
所有人都以為我這個被父皇遺棄的二公主會在此處了卻殘生,卻未曾想,在我及笄那年,紅梅突然上了吊,就在院中那棵孤零零的梅樹上,那日大雪紛飛,整棵樹綴滿了雪,白茫茫一片,唯有一截紅綾掛在枝頭。
我忘記我是怎麼被接出這廢殿的,隻聽宮人們說,當時我站在那棵梅樹下,一動不動,目光淡漠疏離。
Advertisement
他們說,我是怪物,一個沒有感情的怪物,母妃走的時候,一點沒哭,紅梅死得悽慘又莫名,還是像個木頭人一樣。
母妃走了,紅梅走了,偌大的宮闱裡更沒有人會陪著我,疼惜我,護著我了。
我費盡心機討好父皇,可卻換不回他一絲垂簾,我知曉,無論他信或者不信,那些流言蜚語對至高無上的帝王權力是挑釁。
無人庇佑的我,如同蝼蟻。
那日從太和殿出來,殿外風雪不斷,絲絲縷縷的悲涼將我裹挾。
「二公主,我會幫你。」
那時還是小宦官的霖暮在朝我微笑,他用寬厚的手掌,替我攏了攏頸間白狐毛做的圍頸。
眼前白茫茫一片,唯有他,是鮮豔的色彩。
「二公主,你想做女帝嗎?我們要不要做盟友?」
我想做女帝嗎?
誰不想呢?畢竟權力能帶來財富,利益,尊重……
可那句盟友更具誘惑力,萱華殿內無邊無際的孤寂能將人一片片撕裂,我不想再孤立無援,獨自一人矗立在寒冬之中。
五年間,霖暮這個盟友做得很好,疼我,護我,替我籌謀,讓我在這片紅牆裡有了自己的羽翼。
他幾乎付出了他能付出的一切,在黑暗裡,他會將我摟在懷裡,慰藉我,我都快忘記了獨自一人在漫長的黑夜中等待的滋味。
「嘉敏,沒關系,你有我了,你怎麼還會覺得自己隻是一個人呢?
「嘉敏,隨旁人怎麼看,為自己而活,我會護著你的,整個霖氏都會是你的後盾。
「嘉敏,活著就有希望,我……我們都是。」
霖暮說得沒錯,活著就有希望,可再這樣下去,我不敢擔保他會有命活。
隨他怎麼想吧,羽翼已豐的二公主像是丟掉穢汙一般丟棄了自己原先的踏腳石,然後又找到了新的,更堅硬的踏腳石。
8
我騙了霖暮,我和錦文之間什麼都沒發生。
在春日宴後,在那假山裡,他同我說,「二公主,若我輔佐你成為女帝,事成後,我要做輔國公。」
我蹙著眉問他,「你為何選我?」
突然又覺得這個問題很蠢。
他不是選擇了我,而是沒得選。
大皇姐遠嫁塞外,四皇妹如今下落不明,梁王嫡子選了三公主嘉寧,他沒得選,隻能選我,選一個不被父皇所喜愛的公主。
這條路,一旦開了頭,便注定是要走下去的,宮闱中,那些猩紅的,寒徹徹的眼,一雙雙地都盯著我,爭與不爭,從來由不得自己。
隻是以後這條路上,不會再有霖暮了,也不會有霖氏的任何一個人。
……
在春風樓的閣樓裡,錦文坐在書桌前,一襲玄衣,面如冠玉,眉目低垂間手中拿著一本詩經。
他是皇城裡有名的乖張公子,吃喝玩樂樣樣精通,容貌俊美,又四處風流,傳聞有許多桃花債。
我勾唇笑了笑,活得自由灑脫,喜好風花雪月的公子,卻偏偏想不透要介入朝堂,爭權勢。
錦文見我走來,將手中的詩經合上,開口的第一句話就讓我驚出了一身冷汗。
他一雙眸直勾勾地盯著我,玩世不恭地笑道:「我可否隨霖暮一般喚你嘉敏?」
疑惑,驚恐,害怕……
隻有在那座廢殿裡,在那間隱秘的小屋裡,霖暮才會這樣喚我。
錦文知道了什麼?
他又知道多少?
這場由他發起的合作,我本是上位者,卻被他一句話就擊得潰不成軍,落了下風。
他在告訴我,他知曉了我最隱晦的秘密,他在試探我,威脅我。
我藏在袖子裡的拳頭緊了又松,松了又緊,後背濡湿一片,原本在腦袋裡已經想好的條件,竟成了一片空白。
錦文走近我,伸出纖長又骨節分明的手指替我理了理額前的碎發,道:
「嘉敏,不要怕,我們是盟友。我們對彼此之間不該有所隱瞞,不是嗎?
「我知曉了你的秘密,那我也告訴你,我的秘密吧,這樣比較公平。」
錦文的秘密,是他玩世不恭的外表下藏匿著磅礴的野心和巨額的財富,那些他整日流連的花街柳巷大多是他的產業,不隻是財富,那些看似蕪雜的地方,那些花姑娘,早已被他訓練成了密探。
錦文溫柔地朝我笑:
「嘉敏,你瞧,我比那個宦官更適合做你的盟友。
「霖氏算什麼?那個沒落的家族,加起來的財富都不及我一人。」
他又湊近了,低聲道:
「嘉敏,霖暮隻是個宦官,他連命根子都沒有,還誘哄你。
「你被他騙了,他這樣骯髒,汙穢的人……」
還未等他說完,我的巴掌就揮了過去,銳利的指甲戳破了他的臉頰,那張精致的臉瞬間出現一道血痕。
錦文眸色沉沉,嘴角勾起一抹嘲弄:「嘉敏,你要做女帝,就不要這般感情用事。」
他看著我的神情,像是在看一個荒唐至極的瘋子。
可是他怎麼會懂我對霖暮的感情?
孤寂歲月裡唯一的傾訴者,少女時期的悸動……
當初對霖暮,是我主動引誘他,而如今將他推開,也是為了護他周全。
他是即使落入到那般不堪境地也仍清風霽月之人,骯髒,汙穢,這樣的詞怎麼能用來玷汙他?
9
錦文伸出手指撫摸自己臉頰的傷痕,指尖沾到血絲,他的笑戛然而止,面色可怖地盯著我。
收起所有偽裝後,撕開了那層迷惑世人的面具,我有些懼怕他。
這個人太可怕了,他說他的計劃,所有人都可以被他利用,他說他觀察了我很久,知道我很多事情,我的身邊有他的【眼睛】。
我後悔了,我不想跟這樣虛與委蛇的人合作,我後退了。
錦文離我更近一步,我轉身,卻被他從後面擁住,他的手桎梏住了我的腰。
我不動,隻是用狠厲的眸子看向他,他也不動,隻是看向我,在我耳邊低聲道:「嘉敏,你聽見了嗎?有人進了閣樓。」
他不再說話了,四周靜得可怕,我攥緊了拳頭,幾乎是一瞬間,我的心口像是被人重重扎了一刀,窒息般的痛。
霖暮站在門邊看著我,面色煞白如一張薄紙。
我覷了一眼錦文,他饒有趣味地看著我。
他故意的,這是他的地方,沒有他的默許,根本不會有人能夠闖進來。
他和我談霖暮,他放他進來,他是在試探霖暮是不是我的軟肋?
霖暮一雙眸寂寥又荒涼,盯著我和錦文。
我清楚,我和錦文之間明明是劍拔弩張,可在旁人看來卻是在耳鬢廝磨,親密曖昧。
霖暮緩緩向前走了兩步,朝我伸手,艱難地動了動唇,說:「嘉敏,過來。」
這是他第一次在外人面前喚我「嘉敏」,他的聲音很溫柔,出口的每一個字卻像是在我的心尖上刻刻凌遲,我想不顧一切朝他奔去。
可錦文在我耳邊低聲說:「你想毀了他嗎?」
我突然就清醒了。
前方是光亮,可身後是黑暗,我伸手,霖暮無法將我帶離,隻會隨我一起被黑暗吞噬。
我強壓住心尖的疼痛,貼近錦文,擠出一個最嬌媚的笑容:「霖暮,你怎麼還跟到這兒來了呢?來看我和錦文如何顛鸞倒鳳的嗎?」
我故意說著下流話,勾著唇笑。
錦文拍了拍我的脊背,一副滿意的模樣。
霖暮的身子在發抖,搖搖欲墜。
他什麼時候變得這般瘦弱,看著像是站都站不穩了,可他的手臂一直伸著,執著又堅定。
我狠了狠心,繼續說道:
「霖暮,我們不過是盟友而已,如今,我瞧不上你了。
「當年我走投無路才會跟你好,你都不知道,你抱著我的時候,我有多惡心。」
惡毒的話,一句句說出口,我覺得自己的心髒快要被刺破了,靈魂也被擊碎了。
霖暮依舊站在對面,一動不動地直勾勾盯著我。
他咬著唇,眼眶猩紅,嗓音有些啞:「嘉敏,我們不做盟友沒關系,你別傻……被人利用,成為別人的刀。」
霖暮就站在那裡,他不走,再多一秒我就快撐不下去了。
可這時候錦文吻住了我的耳垂,隨後,我聽見他陰冷冷地對霖暮說:「嘉敏和我可不隻是盟友,我們早對著明月,互許了終身,我們是要做夫妻的。」
霖暮臉色霎時變了,原本就晦暗無光的美貌面孔上,籠罩上了一層寒霜。
我和霖暮,在最動情的時刻,也曾說過纏綿到極致的情話,卻從不曾許過終身,我們都知道,我和他,注定做不成夫妻的。
餘光中,感受到霖暮在看我,可我垂著頭,不敢去看他了。
10
霖暮被我激走了,背影悽涼幽怨。
他走後,我一把推開錦文,用力猛了,跌落到地上。
他俯下身子,扯著我的胳膊,捏住我的下顎,逼我看他:
「嘉敏,你沒得選了,你注定要與我同路。
「你太脆弱了,感情用事,心不夠狠,你這樣,做不了女帝的。」
他又貼緊了我的臉,輕聲說:
「我是梁王庶子,你是最不受寵的公主,我們都是不被看好的人。
「嘉敏,這個世界上沒人比我更懂你了,孤寂,妒忌,不甘,野心……」
錦文像是一條貼在我身體上的毒蛇,黏膩,冰冷讓人直犯惡心,他眸裡的恨意,濃鬱得像是要將一切毀滅。
可我不是這樣的,我和他是不一樣的。
我犯了蠢,不想孤立無援,為了「拋棄」霖暮,急不可待地找了新的盟友,將自己送入了狡猾的毒蛇口中。
錦文嗤笑著看了一眼狼狽的我,突然扣住了我的下顎,他冰冷的唇覆了上來,
舌尖被一顆藥丸抵住,滑落進了喉嚨。
我踉跄著站起身,道:「錦文,你竟敢給我下毒,我好歹也是皇朝公主,你想死嗎?」
他眉眼森冷,笑容陰鸷:「這不是毒,是蠱,我用了十年時間,提取千種蟲蛇,僅制成這一枚藥丸,從此,我與你,命脈相連,同生,共死。」
11
公主寢殿內,我臥在床榻,聽微風輕輕拂過樹梢的沙沙聲,心始終無法安寧。
我派人去查探了錦文的身世,他竟是巫女之子,有秘聞說,他的母親在他年幼時,在府內施巫蠱之術意圖毒害梁王妃,被梁王下令施以火刑,活活被燒死。
錦文這局棋,走了整十年,崎嶇的,充滿荊棘的血路,支撐著他的是內心磅礴的恨意。
風停了,窗外有琴音悠揚。
那是霖暮的琴音,他在萱華殿內等我。
我撐起了手臂,走到窗臺,便再也挪動不了腳步。
我的身邊,不止一雙,死死盯著我的【眼睛】。
那些【眼睛】在暗處,蘊含著潮湧,比夜更深,等著抓獲我的秘密後便成了他們新的籌碼,成了脅迫我的鐵鏈枷鎖。
錦文的手段陰險又毒辣,可極為有效。
他的花姑娘們溫香軟玉,活色生香,勾得那些達官貴人一個個自願交出密報。
他那些旁門左道積攢的錢財,行賄,買官職,培養勢力。
還有一批,錢財,色欲都收買不了,用武力脅迫,用親人威脅,總有辦法的,是人,就有軟肋。
以前的他,做這些腌臜事,沉寂又隱秘,可現在,他打著二公主的名號,行事變得張揚起來了。
他的手下們,成了二公主的黨羽。
我什麼都能不用做,卻又什麼都做了。
我去找錦文,冷著眸,看向他:「骯髒的上位手段,踩著屍體開拓的女帝之路,得來,也會被世人唾罵。」
他唇角勾了勾,笑意中帶著狠戾:「從來都是成王敗寇,善惡難辨,贏了便成了清流。」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成為清流?
可他的手伸得太長了,伸進了真正的清流霖氏。
我沒辦法了,隻有向他求情,求他放過霖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