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路上,我的悲傷逐漸被激動所代替。
會有多少呢?
50 萬,60 萬,70 萬?
天啊,感覺身上的每個細胞都興奮到戰慄。
可是當我站在取款機前,看到了裡面的餘額時。
卻好似一盆冷水從頭潑到骨子裡。
冰冷,窒息,讓人絕望的潮水更深地湧上來,妄圖傾覆所有思想。
那是——
30211。
而且並不是定期存款,是活期的。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拔出銀行卡,再重新插入。
輸入密碼。
頁面再一次跳出來,卻連三萬也沒有了。
211。
心裡再明白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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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媽的銀行卡都是連接著手機的。
她取走了。
當初教她綁定手機,教她提款的人,甚至是我自己。
我拍了一張截圖,發給了我弟。
他很快發來一個問號。
我沒有再回。
我抹了一把眼淚,但是沒出息的是,我的眼淚一波又一波地湧出來,根本擦不幹淨。
弟弟的電話打過來。
「姐,什麼意思啊,你的卡裡就那麼一點錢?是不是活期是那些,定期你看不到啊?」
「你先別急,你先去櫃臺看看,有沒有定期。」
「我幫你去問問媽,她是不是拿錯卡了?」
「也不對,我們的卡從小到大都是這兩張,不可能拿錯呀。」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急死我了。」
我什麼都沒說,掛斷了電話。
因為我不知道自己要說什麼,該說什麼,甚至我害怕自己說出一些什麼來,傷害到我一直以來都非常在意的弟弟。
我怕,我會控制不住地遷怒他。
盡管他是無辜的。
可是他的無辜,於我更是一種殘忍。
他怎麼可以這麼無辜呢?
讓我連發泄情緒都不能。
我用最快的速度回到了家。
我的眼睛猩紅,臉沉得大概像個鬼,又難看又恐怖。
所以我推門而入的時候,我媽嚇得掉落了手機,目光本能地閃出了一絲膽怯,但她極快地恢復了平靜,語調冷冽甚至嘲諷:「查完回來了?」
「怎麼,準備對我興師問罪嗎?」
「一出門就迫不及待奔向銀行了吧?一分鍾都不能等,還說你不是為了要錢?還說你不是利用你弟弟幫你出頭?」
「喬如南,你知不知道我最討厭的就是你這副陰暗偽善的嘴臉,你同樣是我生的孩子,如果你能夠有你弟弟十分之一的陽光純白,當媽的又怎麼可能不心疼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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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你總是這樣,又當又立,嘴上說得好聽,讓著弟弟,又懂事又大方,實際上呢,背地裡騙著弟弟什麼都給了你。你是不是以為我都不知道?」
「你還不如直接和我說你要,真的,我還會瞧得起你。」
刺耳的辱罵,在耳邊穿過。
如帶刺的毒劍,一下下往心髒裡捅。
但我不想再被疼痛轄制,不想再被軟弱的情緒操控。
所以我一邊流淚,一邊無比冷漠地說:「對,你說的話都對,我陰暗自私,我貪婪小氣,我計較,我心機深重,我什麼都不如弟弟。」
「可以把我的錢還給我了嗎?」
「我不要你的補助,你的嫁妝,我隻要這些年我自己賺的那些。」
「把那些還給我,那是我的錢。」
我媽愣了。
她望著我,仿佛十分不解,一直以來都足夠轄制我的話術,怎麼忽然失了效。
而我在她的神色裡終於恍然大悟,為什麼我一次次努力,她都不願意相信我。
為什麼她總是把我想得充滿惡意,為什麼她一次次用那麼難聽的話來罵我。
因為好用啊。
她拼盡了全力打壓我,然後看我沒有尊嚴沒有自我地爬向她,跪著哭求一點點母愛和善意。
她在享受我的百般討好。
享受上位者的優越感。
而我呢,在這種討好裡,彎了脊梁,再也不知道怎麼站起來。
失了意識,已經找不到真正的自我。
我甚至不覺得我是一個人。
因為我一路跑過來的時候,甚至在想,如果我裝不知道,如果我不追究,媽媽會不會覺得我通過了考驗,而更加愛我。
這個念頭產生的時候,我自己都蒙了。
我站在路邊,抬手狠狠給了自己一巴掌!
然後不受控制地蜷縮下去。
心理方面的疼好像泛化到生理的疼,我感覺我的身體細胞每一寸都在收緊壓迫,痛得無力起身。
「把我的錢,還給我!」
我兇狠地朝她靠近。
但是她畏懼的本能反應退去後,反而被我的強硬激怒了。
她氣勢洶洶地吼回來:「錢錢錢,你就知道錢,你鑽錢眼裡了嗎?」
「哪有什麼你的錢?我們不把你養大,你有命去賺錢嗎?吃穿用度都不需要錢嗎?你自己算算你從小到大花了我們多少?」
「先把這個錢還上再說!」
「人家的孩子結婚以後,都懂得孝順父母,給父母添置東西,不是買冰箱,就是買彩電,隔壁你張叔的女兒有本事,甚至給她父母換了一棟大別墅。」
「你呢,你就知道回來啃老,你是討債鬼生的嗎?」
「專門氣我,你哪一天把我氣死,就好了,你以後沒媽了,你就滿足了?」
我媽聲嘶力竭地怒吼,一雙眼瞪得溜圓。
我不再理會她,開始翻箱倒櫃地找銀行卡。
把東西能砸的砸,能扔的扔。
掛在牆上的大相框,一家四口和美的全家福,讓我摘了下來,攔腰折斷。
我媽哭天喊地地罵著我作孽。
我全部不理會。
我指著那折斷的相框笑:「明明就不是四口之家,掛著這個你不膈應嗎?」
「我幫你們扔了,你去拍三口之家的,你們自己好好的,別帶我!」
「別再用一套又一套的謊言綁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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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我的錢,給我!給我!」我發了瘋一樣地嘶吼。
我爸恰好回來了,他皺著眉推開門:「這是怎麼了,鬧什麼?」
我媽如遇到了主心骨,哭著靠過去。
「你總算是回來了,你看看你這個得了失心瘋的女兒,她回來要錢呢。不給就到處翻,打打鬧鬧,唉,我這個心髒都被氣得疼!」
「喬如南,看你把你媽氣的,我不信你是為了錢,到底是怎麼回事?怎麼鬧這麼大的陣仗,也不怕街坊鄰居,聽見了笑話。」
我吸了一口氣,將來龍去脈說給我爸聽。
「我媽說我是為了要錢,行,我也不辯解了,就當我是為了要錢吧。你們給弟弟買了房子,給了彩禮,還給了 40 萬。我呢,我結婚到現在,一分陪嫁沒有,媽媽一早承諾的銀行卡,裡面隻有三萬二,哦,三萬還被她手機提走了。」
「我不能要嗎?」
「我不要你們的錢,我要我自己賺的那些也不行嗎?我從小到大的獎學金,我兼職打工賺的錢,過分嗎?過分嗎,爸?」
「不過分,當然不過分。」
我爸溫聲細語地安撫我。
我媽急著要起身說什麼,被我爸攥住了手。
他使了一個眼色,我媽便乖乖坐了下來,隻是不服氣地低聲嘟囔:「看見沒有?這就是你的好女兒,就知道錢。」
「好了,別生氣了,你媽怎麼可能一分錢不給你呢?她就是性格倔,不喜歡你這種鬧的方式而已。你是我們的女兒,我們一向是一碗水能端平的,這個你從小到大也知道的,對不對?」
「如南,你也替媽媽想想,她年紀一大把了,身體也不好,孩子不知道心疼她,反而張嘴閉嘴都是錢,是不是有點無情?我們畢竟是一家人,很多事是有默契的,不需要說那麼多。」
「把錢掛在嘴邊,你媽覺得你隻在意錢,她當然就傷心了,你看你弟弟從來不要,你媽什麼不舍得給他?」
「你要學聰明一點,對不對?」
「聰明不了一點,我也比不了我弟的高風亮節。」我冷笑著開口,「你們總是這樣,試圖給我洗腦,讓我覺得談錢很羞恥,讓我主動不談。」
「啃老或許丟人,可我現在要的是我自己的錢。你們昧著不給,丟臉的應該是你們自己吧?」
「爸,我不想聽大道理了。我也不想再被你們洗腦,錢在哪,愛在哪。你們覺得我是在要錢也好,要愛也好,要關注也好,都隨便。我相信你們也相信得夠久了。我努力去討好你們,去奪取你們歡心,已經非常努力了。」
「父母愛孩子可能不是一種天性吧,所以需要努力,需要用力。我現在承認我沒有這個天賦,也沒有這個能力,讓你們喜歡我像喜歡弟弟一樣,所以我認輸了。」
「媽媽說了,您今年的生意做得很好,根本不差錢,我就求你們給我一句實話。這個錢,我可以不要的。我就想要一句實話,我的錢,到底都去哪兒了?」
「如果你們還是要說,是打算給我的,隻是因為我鬧所以不給之類的,那就不用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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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慢慢站起身:「這個答案對我很重要,直接關乎了以後我要怎麼對待你們。」
「所以你們可以慢慢想,想好了再回答。」
「我還有事,就先走了。」
坐在出租車裡,我猶豫了片刻,還是退出了家族群。
我知道跪久了,很難站起來。
但是我還這麼年輕,我還想試試。
兩天後,弟弟送來一張銀行卡。
他垂頭喪氣,情緒很是低落。
「姐,爸媽說你為了要錢,把家砸了,是真的嗎?」
「他們都說你變了,變得特殘忍,隻知道要錢。」
我靜靜地看著他。
也許是這樣的目光對於他來說到底還是有些壓力的,所以他艱難啟唇:「我沒覺得你不該要。我就是覺得……」
「其實你可以不用那麼激烈的。」
「媽哭了一整晚,爸也被打擊得不輕。」
「大家都覺得你好像被什麼附身了似的,變了一個人。」
「姐,你到底怎麼了呀?我不信,你就隻是為了錢?」
他很痛苦地掩住臉,卻擋不住落了一手的淚。
我心情很復雜。
「你不懂嗎?是啊,你怎麼會懂?」我噓出一口氣,拿起銀行卡。
我盯著它,仿佛要給它盯出一個洞。
「這裡面是多少錢?」
「十萬。媽說,本來該一分都不給你的,越是鬧,她越不給。可是我勸了好久,爸爸也說不能和你一樣的,所以……」
「十萬?」我忍不住笑了,「你不費吹灰之力得到 40 萬,還不包括你的房子彩禮,我把家砸了,才得到十萬?」
「媽媽在生氣,所以……」
「她不生氣的時候,我一分都沒有。」
我打斷了他。
弟弟一臉愕然:「姐,你怎麼會這麼想?」
早上沒胃口,我買了一個六寸小蛋糕,放久了,都有些塌了。
我捻起一塊奶油,放進嘴裡。
甜膩得讓人皺眉。
我看看黏膩的手指忍不住笑:「你還記得,從小到大,媽什麼時候對我笑得最高興嗎?就是我讓著你的時候。我把蛋糕都給你吃,我的玩具都給你,我的新書包給你先背,我越大方,越無私,越什麼都不要,她越高興。」
弟弟愣怔片刻,低聲沙啞地說道:「可是,姐,我從來沒讓你吃過虧呀,所有東西,私下裡我都把你的那一份還你了。」
「我從來沒有和你計較,因為在我心裡,你是我最親的姐姐,我願意把我有的一切都給你。」
「正是因為你有,你才大方呀,你才不計較啊。」我終於忍不住紅了眼睛。
「更何況,你還我的,隻是我應得的那一份。結果呢,你受到了贊譽,爸媽卻記我的仇,我背負斤斤計較、心機深重等等惡意的罵名。這樣公平嗎?」
「就像現在,所有人都能站在道德制高點上把我罵一通,然後給我本來就應該是我的,甚至應該遠遠高於 10 萬的這些錢?可是我又真的錯了嗎?為什麼我一直在為根本沒有犯過的錯不停地認罪?」
「這樣的思維習慣究竟是誰強盜般施加給我的?」
「哪怕你今天把你那 40 萬都給我,也彌補不了我因為認知清醒而受到的傷害,你懂嗎?」
他迷惘地看著我。
眼神透著幾分認真,仿佛在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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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一步再說,你自己到底攢了多少,有沒有二十萬,你不清楚嗎?」
他滿目震驚,卻本能抗拒:「不可能,爸媽有錢,就算他們想偏心我好了,也不至於動你的。」
他走了。
走的時候情緒比來時更糟糕。
我同樣輕松不起來。
因為我媽在微信上罵我。
【我算是倒了八輩子霉,生了你這麼一個討債鬼,還不如生塊叉燒包。】
【拿到錢屁也不放一個?就認錢,是吧?】
【行,留著給你買棺材吧,我等著看,你將來會有什麼報應。不肖子孫!】
這段時間,我的電話接到手軟。
大都是親朋好友。
連出了九服平時都不大聯系的叔叔伯伯都能找上門來,將我教育一番。
可見我爸媽將我的臭名傳了多遠。
起初我對每個親朋好友解釋來龍去脈。
可是漸漸地,我就發現了,其實他們根本不在意事實。
他們隻熱衷於有瓜可以吃。
他們隻享受於那種高高在上的、可以隨意指點他人的權力,隻滿足於自己的八卦欲望得到了紓解。
更有甚者,在我面前罵我爸媽,在我爸媽面前罵我,以凸顯自己的公正無私。
我為什麼會知道呢?
因為我媽會把人家迎合她罵我的錄音,發給我。
以此說明:「你看,你這種不孝女兒,人人唾棄,恨不得人人得而誅之。」
她以為這樣可以讓我足夠清醒地認識到自己的錯,回去求饒。
可是她不知道,那人在我面前,卻是截然不同的態度。
我主動把電話給那人掛過去,以訴苦為名,同樣得到了一段偏向於我的錄音。
給我媽發過去的還有一段我的嘲諷。
「看見了嗎?你公正無私的判官,根本不在意到底誰對誰錯。你以為你是搞臭了我自己嗎?哈哈哈,你隻是把我們全家都變成了所有人都可以圍觀並且罵兩句的小醜,還是不收費那種,有趣嗎?」
「如果不夠,發網上,我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