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夠了阿瀾,不管你用什麼辦法少不得她還是要和蠻人拜堂。棠兒最重名節,你要她以後怎麼做人?」
說著他背過臉,嗓音惱怒而低沉:
「再說,若是你當初沒出現,我要成親的人本該是棠兒的。你奪了她的身份她的夫君,如今連這點犧牲也不願意嗎?」
在他的身後,祝聽瀾臉色驟然慘白,良久才吐出幾個字來:
「好,那聽你的吧。」
畫面之外,顧允之皺著眉看向顧長笙:
「兄長,你這樣說很過分。」
顧長笙像是沒聽見,緊緊盯著畫面裡慘白著臉的祝聽瀾,握緊了拳。
沒得到回應,顧允之又將視線移到祝秋棠身上:
「後來呢,兄長真的在北蠻娶了公主?」
祝秋棠輕輕頷首:
「笙哥哥為了救我,與我拜了堂,原本姐姐也是要暗中埋伏來救我的,可是沒想到——」
她輕輕咬住嘴唇,又看向顧長笙。
果然對方這次接了話,他像是剛驅逐完自己內心的動搖,冷冷開口:
「沒想到,她沒有來。」
說著目光移向我,聲音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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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聽瀾,你騙我。
「你不僅沒來,反而打草驚蛇出兵北蠻,甚至縱屍殺人導致平頂山血流成河。
「我和棠兒,差點死在蠻人手裡。
「祝聽瀾,這樣的你,難道不該死嗎?」
他的目光猶如利刃落在我身上,刺得人生疼。
我望著眼前飛速變幻的場景,姿勢不變,嘴唇幾不可察地動了動:
「我去了。」
顧長笙凝眉,正要反問,眼前的畫面開始定格。
定格在北蠻的婚禮現場,一對新人正要拜天地。
而角落裡不甚顯眼的一身丫鬟服的女子,正是祝聽瀾。
顧長笙瞳孔緊縮,他一眼認出,這是他和棠兒在北蠻假成婚的場景。
祝秋棠顯然也認了出來,她「咦?」了一聲,又歪著頭看我:
「難道姐姐是因為被我和笙哥哥的婚禮刺激到了,這才私自出兵的嗎?」
我沒說話,隻靜靜地看著。
畫面裡,有人悄悄靠近祝聽瀾,不知他說了什麼,祝聽瀾臉色變得難看起來。
很快,她消失在視野裡。
顧允之看過來,問我:
「他跟你說了什麼?」
我面無表情:
「他說,北蠻人打過來了,這是一出聲東擊西。」
「不可能!」
顧長笙猛地後退一步,不可置信地看著我:
「北蠻人是故意引我們過去的?這怎麼可能?
「那你為何不告訴我?」
我笑了笑,冷下聲音:
「你心裡認定了我爭風吃醋,又怎麼會信我?
「再者,領兵的是個妖怪,我告訴你又有什麼用?」
顧長笙還沉浸在難以置信裡,搖著頭喃喃自語:
「不可能,這怎麼可能?我怎麼可能犯這種低級錯誤?」
我有些厭煩。
按理說的確是不應該的,可惜他滿腦子都是祝秋棠,這才失了一個將領的判斷能力。
畫面裡的場景隨著祝聽瀾騎馬的路程開始移動。
想到接下來將見到的,我抿緊唇,手心有些出汗。
顧允之猶豫片刻,握住我的手,安撫地拍了拍我背部。
他似是想開口問些什麼,卻沒有出聲。
不過也沒有必要了,平頂山漫山遍野的屍體,告訴了他答案。
有那些普通士兵的,也有除妖司的。
曾調侃著問什麼時候成婚的親衛,滿臉是血拖著短腿爬向祝聽瀾,句子支離破碎:
「公主,是妖……是幻妖。
「就是被您關押在水牢裡的那隻兔子,它是幻妖。」
祝聽瀾的聲音像是從齒縫裡蹦出來的:
「我不是說過不準動它,等我來處理的嗎?」
親衛嘴歪了歪,聲音帶了哭腔:
「是二公主……二公主被擄走那天出門散心,放走了它。屬下無能……後來才發現。
「幻妖不知用了什麼妖法,蠻人實力大增,我們的人被殺得片甲不留啊。」
場景外,祝秋棠慘白著臉,不知所措地擺手:
「不是的,我隻是看那隻兔子可憐才放走了它,才不是什麼幻妖。
「真的不是我……」
她手忙腳亂地解釋,可惜沒人理會。
顧長笙啞著嗓子看向我:
「你是在這裡將幻妖封印進識海的,是嗎?」
我點點頭。
他苦笑一聲,又看向前方。
發了瘋的蠻人見有人過來,又龇牙咧嘴地撲上來廝殺。
祝聽瀾隨手殺掉一個,目光望向踏空而來的紅衣女子。
女子捂著唇,嬌笑連連:
「好久不見啊小丫頭,怎麼不見你的小情人呢?
「哎喲真可憐啊,聽說你的小情人要娶你妹妹呢,嘖嘖!」
祝聽瀾沒空理會她,爭先恐後撲上來的蠻人仿佛失了智的喪屍,幾乎要將她撕碎。
寡不敵眾,很快她也帶了傷。
不止她,連跟著過來的除妖司眾也逐漸倒下。
幻妖身上的紅紗飄到祝聽瀾身前,得意的笑聲透進來:
「靈力高深又如何,還不是要命喪平頂山?別抵抗了我的公主殿下,有我在你們贏不了的。」
8
一望無際的戰場如同煉獄,空氣中帶著令人作嘔的血腥味。
黑壓壓的蠻人像是不知疲倦,勢必要將他們如同那些腐爛的屍體一樣,吞噬在曠野裡。
祝聽瀾深吸了一口氣,仿佛下了什麼重大的決心。
她縱身而起,懸在長空,在她身後黑色長袍獵獵作響,長發飛舞飄至耳畔,更襯得人如鬼魅。
隻見她嘴角牽起詭誕的笑意,右掌慢慢抬起,仿佛全身所有的靈力都匯集在掌心,光芒大盛之時她驟然一躍而下,猛地將掌心拍入地心,紅光從掌心四面八方開始散開。
「嘭」的一聲地心仿佛要爆炸開來,無數蠻人退倒在地。
緊接著,一個屍體開始站了起來,再接著,更多的骨架站了起來,甚至,方圓幾裡的野獸也陸續奔了過來。
腐爛的屍體混著野獸開始和被妖力控制的蠻人廝打在一起。
源源不斷的靈力自手掌傳入地心,更多的屍體開始加入戰鬥。
幻妖的妖力大多分散在蠻人身上,有祝聽瀾靈力控制的這些屍體在,她最終敗下陣來。
祝聽瀾慢慢地站起,擦了擦嘴角的血跡,掌心化刀向幻妖劈了過去,她像是被激怒的神明:
「誰輸誰贏,你再看看呢?」
幻妖不可置信地四下逃竄,一邊氣急敗壞地叫喊:
「你竟然,竟然能在這裡用靈力操縱屍體,這可是上古禁術,瘋子,你這個瘋子。你會遭天譴的!」
祝聽瀾眉眼含霜,招式愈發凌厲,直到幻妖慘叫一聲再也不見了蹤影。
她這才吐出一口氣,目光移向戰場。
無數屍體倒下了,碎裂開一段段的骨塊,湊不成一具完整的屍體。
當然倒下更多的,是沒了妖力的蠻人。
一眼望去,竟沒有一個活人。
祝聽瀾突然眉心緊蹙,狠狠吐出一口血來,靈力大量的消耗使她直不起身子。
所有人都死了,曾經與她並肩作戰的士兵們死了,除妖司的親衛們也死了,隻留下她一個人。
她雙眸猩紅,幾乎流下血淚來。
顧長笙和祝秋棠趕到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的場景。
少女跪坐在血泊中,烏發散亂,形同鬼魅。
然而在目光觸及到來人的下一秒,她黑眸迸發出強烈的恨意,驟然躍起,右手成爪直直嵌入祝秋棠的脖頸,聲音帶著地獄的幽涼:
「是誰——讓你放走幻妖的?」
顧長笙大怒,一掌將人揮開:
「你是瘋了嗎?哪來的幻妖,要不是棠兒的人告訴我,我還不知道我們的長公主好大的能耐,上古禁術,縱屍殺人,平頂山血流成河。
「祝聽瀾,你身為長公主,隻因我要和棠兒假成婚,就私自發兵北蠻泄憤殺人,簡直罪無可恕!」
祝聽瀾側著頭,像是聽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不可抑制地笑了起來,直到笑出眼淚來。
不管是祝秋棠的心思還是北蠻人的陰謀,這都已經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從未相信過她。
他看著她,眼中帶了濃厚的失望:
「阿瀾,我一直以為你公私分明的理智之人,沒想到你竟然因為一己之私釀下大禍——棠兒到底做錯了什麼,你為何這麼討厭她,為何非要處處針對她置她於死地不可?!」
話音落地,祝聽瀾猛地抬起頭,黑眸之中像是壓抑了許久的情緒終於爆發。
「她沒錯,她沒錯我就不能討厭她嗎?
「要什麼理智,要什麼對錯,我就不能單純地討厭她嗎?
「我就不能喜怒由心,單純地憎惡一個人嗎?」
她的聲音一步步拔高,而後又低沉下來,絕望悲愴:
「我不要找回爹娘了,我不要做公主了。
「我想做回我自己,那個肆意妄為的祝聽瀾,不是生活在誰陰影裡的祝聽瀾,不是奢求任何人喜歡的祝聽瀾!」
尾音拉長,飄蕩在寂靜的曠野,久久不散。
「嘭!」
突然而來的重物倒地的聲音拉回了眾人的神智。
畫面外的顧長笙渾身顫抖地倒在地上,他手腳哆嗦,面色灰敗,嘴裡不停地喃喃自語:
「不可能……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是我錯了?怎麼會……怎麼會這麼痛?」
他抱著頭將身子蜷縮在一起,雙手拼命地捶打著自己,聲音絕望悽厲:
「不可能,怎麼會這麼痛——」
好一會他弓著腰爬到我面前,雙眸赤紅,聲音小心顫抖:
「阿瀾……阿瀾你當初也是這麼痛嗎?」
不知何時祝秋棠已經昏了過去,顧允之擦幹嘴角的血跡,強撐著身子看向我,欲說還休。
都說了,探聽識海的記憶,會被主人的情緒反噬的。
祝聽瀾越痛,他隻會加倍地痛。
尤其是痛楚帶了無盡的悔,隻會將他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
我低下頭,看著向來高高在上、悲天憫人的顧少師渾身染血,狼狽如泥。
指尖捏住他下颌,面上沒有半點情緒:
「痛嗎?」
我半眯著眼睛,意有所指:
「我痛了這麼久,也該讓你們也痛上一痛了。」
說罷我凌空而起,手腕轉動間,無盡之海水引入掌心。
顧允之瞳孔緊縮,撐著站起來:
「阿悔,你做什麼?」
9
我再不復曾經善意無謂的模樣,整個人散發著不顧一切的毀滅氣息。
我瞧著他,微微嘆息一聲:
「顧二公子,抱歉了。利用了你,實在非我本意。
「隻是我這個人天生孤煞,向來是有仇必報的。最是見不得旁人欺我負我。
「所以,哪怕是重活一世,哪怕是用我性命來殉,我也要給自己討一個公道。」
他不可置信地搖著頭,一步步往後退:
「原來,你一直在騙我,利用我去識海,利用我來報仇——」
視線聚焦在我掌心,他像是想起什麼又突然上前按住我手臂,目露驚懼:
「你引這無盡海水做什麼,你想做什麼?」
畫面裡的場景終於變幻到最後一幕。
祝聽瀾被綁在誅仙臺上,烈日當空。
顧長笙的滅靈劍終於刺入她的心髒,血濺三尺。
而臺下,是大片的叫好聲。
我安靜地看著,唇邊帶著淺淡的笑意:
「也沒想做什麼,隻是想試試,強行突破記憶禁錮將無盡海水引入這座王朝,會發生什麼。」
他終於怒了,按住我肩膀:
「祝聽瀾,你瘋了。」
怎麼總有人說我是瘋子,真是令人不快。
他氣得吐出一口血來,渾身顫抖,看著我的目光又帶了一絲哀求:
「阿悔,不可以。」
我立在原處,不言不語。
會發生什麼呢。
強行突破時光禁錮會被反噬,我可能會死。然而將無盡之水引入,會淹沒誅仙臺,以及臺下叫好的百姓,會淹沒太極宮,以及宮裡那些我名義上的親人。
會淹沒掉所有令我傷痛的人,會毀了這座令我心死的王朝。
想想,就令人覺得快意。
海水聚集在我手臂逐漸變多,泛著烏黑的光澤。
越來越多的靈力匯集在雙臂,我感覺到整個人飄了起來,雙手微動,水流如注利刃般直直飛向誅仙臺的方向。
「轟隆」一聲巨響,似是天崩地裂一般,腳下的地面也跟著晃動。
誅仙臺前虛擬的時光壁破碎了一個角,然而無盡海水卻沒有成功湧入。
我猛地退後一步,咽回喉嚨口的腥甜。
目光所及, 顧允之緊緊堵住洞口, 他血肉模糊, 身體與時光壁嵌入一體, 連著身體也漸漸開始模糊。
他望著我,神色悽哀:
「娘子, 別再做讓自己後悔的事。」
我心神一震,咬緊了下唇。
這是他在知道我的身份後, 第一次喚我娘子。
「答應我, 好好活著, 好不好娘子……」
強烈的情緒從心底蔓延至頭頂,我伸手去抓他, 卻摸了個空。
他的身體漸漸變得透明,唯有一張臉仍眷戀地望著我:
「答應我……」
我胡亂地點了點頭,拼命地伸手去抓他:
「你回來——顧允之你給我回來!」
他笑了, 如釋重負。
一縷青絲落在我手心, 安靜地躺著。
風聲漸止, 萬籟俱靜。
時光壁消失了,記憶碎片也消失了。
一切又回到原點。
顧長笙仍在抱著頭打滾痛哭,目流血淚。祝秋棠也幽幽轉醒,隻是雙目無神, 整個人痴傻了一般呆呆地坐著。
隻一眼我便看出,她靈魂已經不在了,所剩不過一個軀殼。
也許對他們來說, 活著還不如死了。
我長嘆口氣, 拿回了滅靈劍。
握緊了手中一根青絲, 離開了識海。
從今往後, 世上再無祝聽瀾。
番外
回浮屠山種地的第十年, 我收了個徒弟。
他體弱多病, 偏偏愛行俠仗義。
他沒大沒小, 無緣無故喚我娘子。
優雅高貴如她。
「「我」光明寺裡,香火旺盛。
有人對著一張木牌位跪拜。
亦有人三五成群地聊天:
「這畫上是長公主?不是說她壞事做盡嗎, 怎麼還拜上了?」
「這你就不知道了吧, 聽聞前幾年誅仙臺下, 突然出現一個時光鏡,裡面竟然記錄了平頂山當時發生之事。原來平頂山那些人不是公主殺的, 雖然她操控屍體, 也是為了誅殺幻妖。要不是咱們公主啊, 說不定幻妖早就打到太極宮了呢。」
「原來是這樣, 那長公主真是受了好多年的委屈啊。」
我突然想起顧允之以肉身擋住時光壁,向下扔的那面銅鏡。
原來,他早就為我準備好了一切。
小徒弟不知從哪兒蹿了過來,遞給我一枚紅果, 笑嘻嘻的:
「娘子,啊不師父,來吃紅果。」
我咬了一口,甚是甘甜。
他自己也掏出一個來吃, 邊咬邊指著不遠處的牌位:
「師父,祝聽瀾是誰?」
我拍拍他的肩膀,笑著搖搖頭:
「不認識。」
本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