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隻她出現的一剎那,熱鬧的宮宴上頓時安靜了。
帝後尷尬地招呼她:
「阿瀾回來了,這可是你的慶功宴,聽說你剛殺了九頭妖,辛苦你了。」
皇帝也點頭贊賞:
「不錯,自從阿瀾回來,京城可算安生了許多,連百姓都在誇贊呢。」
少女黑眸亮晶晶,壓下心頭雀躍。
她被安排坐在顧長笙身側。
少年遞給她一杯酒,恭謹有禮:
「笙敬長公主一杯。」
祝秋棠的視線若有似無地飄過來,幽幽開口:
「我也敬姐姐,妹妹無用日日看著姐姐降妖除魔,心裡不知多羨慕呢。」
帝後笑著打斷她:
「好了,你這身子骨嬌貴,如何做得了這個,安心做你的公主就是。」
除妖的話題一笑而過,接著聊天的重心又回到了二公主身上。
祝聽瀾嘴角仍噙著笑意,隻眸中光彩漸漸暗淡下來。
畫面落在顧允之眼中,他突然擰了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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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沒發現,她受傷了嗎?」
順著他的視線,果然祝聽瀾桌案下的左腿微微顫抖。
紅色的衣袍下隱隱看得出暗紅色的血跡來。
顧長笙黑睫壓下來,帶著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嘆息:
「是我疏忽了。」
我漫不經心地扯了扯嘴角,別開眼去。
出來的時候一行人都有些沉默。
對於顧長笙來說,身在其中是一種心境,從旁觀者的角度來看又是另外一種心境。
他突然發現,這樣的場景對祝聽瀾來說或許並不公平。
那樣一個驚才絕豔的少女,為了一點可憐的親情愛情,忍著傷拼了命地拿出一切送到所有人面前,好像並沒有被珍惜。
倒是祝秋棠,臉色泛白,身子微微發抖,羞愧失落夾雜著不甘惶恐的情緒交織在一起,竟是說不出地怪異。
我雙眸微眯,淡淡地出聲提醒:
「公主不妨念念清心咒,莫要被他人的情緒影響了。」
話音落地,顧允之回了神,恍然大悟地看著我:
「不錯,這裡是祝聽瀾的識海,我們自然會被她的情緒影響,我說我怎麼又難受又委屈,這是祝聽瀾的心境對不對?」
我點點頭,眼尾微微上挑似笑非笑:
「對啊,她這些記憶碎片還沒結束呢,長路漫漫大家可要管理好自己的心神才是,別走了火入了魔可就不好收場了。」
「你為何沒被影響?」
顧長笙凌厲的目光看過來,眼底帶著探究。
我無所謂地聳聳肩:
「我又不認得她,自然影響小些。」
他深吸一口氣穩住心神,這才安撫起祝秋棠來。
5
祝聽瀾的識海裡,除了記憶碎片,本體是無盡之海。
海水並不清澈,甚至紫得發黑。
顧允之丟了塊石子進去,連波瀾都沒起就有去無回。
他看了眼黑眸陰暗的顧長笙,識趣地沒吭聲。
黑沉沉的死海,是心死之人的表現。
祝聽瀾她,不管是生是死,心中再無愛了。
她不愛顧長笙了。
顧長笙望了好一會兒,沉默地轉身就走。
隻沒走幾步,一陣地動山搖。
陰雲密布間,似是有什麼東西破海而出。
漆黑的海水落在地面上轉瞬即逝,一陣陣縹緲的笑聲自上空響起:
「可算是來人了,被死丫頭封印在識海兩年,妖都快瘋了。」
顧長笙猛地後退一步,臉色驟變:
「是幻妖。」
顧允之不明所以:
「幻妖?那是什麼?」
顧長笙垂眸,握緊了滅靈劍:
「當年我被幻妖重傷,是長公主救了我,為此她被幻妖入夢差點走火入魔,還給了我這把劍。」
頓了頓又道:
「後來幻妖不知所終,不知怎麼會被封印在識海中。」
幻妖從半空中降落,紅衣薄紗像是個無骨美人一般。
她掩著嘴咯咯地笑:
「我說這人好生眼熟,原來是死丫頭的情人啊。」
說著美目流轉,目光又落到顧允之身上,深深吸了吸感嘆道:
「這位公子真是純,要是入了口不知得多美味。」
說罷身形陡然動了起來,身上的薄紗漁網一般直直襲擊而來。
顧長笙眉頭微皺,手中的滅靈劍已然迎了上去。
幾個回合間,幻妖漸漸處於下風。
幻妖見勢不妙,躍至半空,宛轉悠揚的歌聲再次響起。
顧長笙又是一劍,隻堪堪刺破薄紗,忙斷喝一聲:
「都捂住耳朵,莫要聽她的歌聲。」
幻妖的聲音帶了魔力,如泣如訴,音色哀怨:
「公子好狠的心啊。」
聲音散落在空氣中,似是無從遮擋的利刃,爭先恐後入了所有人的耳。
尤其是顧允之,靈魂出竅一般,兩眼發直再無半點意識。
連顧長笙都半撐著身體強穩住心神。
幻妖嬌笑一聲,薄紗成網,志在必得地向顧允之襲來。
顧長笙雙眼陡然睜大,握緊的雙拳泛出青筋來,身體卻半點動彈不得,隻得眼睜睜看著幻妖一點點靠近他。
然而預想中的結果並沒有出現。
千鈞一發之際,一道枯枝憑空飛來,纏上薄紗在半空中繞了幾圈後碎裂開來。
在角落裡向來默默無聞的少女不知何時擋在幻妖跟前。
隻見她素手微揚,黑褐色的海水凌空而起潑在幻妖臉上。
幻妖慘叫一聲,氣急敗壞地又要纏上來。
緊接著少女一躍而起,又是排山倒海般的水柱直直飛向幻妖。
直到水流如注將其淹沒逼回黑海,這才沒了聲響。
剛蘇醒沒多久的祝秋棠呆愣地看著,似是不太敢相信:
「弟妹你——」
我回過頭,並沒理會她,直接走向顧允之。
我曾救過顧長笙,我知道如何救醒他。
在碰到他的前一刻我被顧長笙攔住。
他瞳孔顏色極深,帶著細微的顫抖,聲音喑啞:
「你,是誰?」
我冷笑一聲,揮開他的手。
在他驟然瞪大的雙眼裡,直接俯身對著顧允之吻了上去。
吸了好一會兒,才將幻妖的濁氣排出來。
直到他幽幽轉醒,我才停下。
坐直身子,我輕咳了幾聲,擦幹唇角的口水。
正要側頭,頸間一片冰涼。
是滅靈劍。
劍身有細碎的顫抖。
抬了抬眼,不期然對上顧長笙晦暗不明的黑眸,嗓音是壓抑隱忍的低啞:
「你能封印幻妖,你還能用救我的方式救允之,你到底是誰?」
我半眯著眼,伸出兩根手指拂開他的劍,似笑非笑:
「好久不見啊,顧少師。
「怎麼,還想用滅靈劍再殺我一次?」
劍身陡然落地,伴著男子不可置信的喃喃低語聲:
「祝……聽瀾。」
剛清醒的顧允之將將坐起又驚得狠狠跌回去。
被我伸手攔住,他半揚著頭,漆黑的瞳孔直勾勾盯著我:
「娘子?」
顧長笙的視線在我們身上環顧一圈,雙拳悄然握緊,他眉心皺起,沉聲道:
「她不是你的娘子,她是長公主祝聽瀾。
「允之,你莫要被她騙了。」
祝秋棠這時才像是剛回過神來,她望著我似有幾分懼怕,拽緊了顧長笙的手臂:
「姐姐……」
顧長笙安撫地拍了拍她,抽出手向我走來。
他帶著我走了許久,直到再看不見其他人的身影。
他松開手,看著我神色復雜,聲音聽不出情緒:
「你既已重生,為何不來尋我?」
我回過頭,黑海邊的風沙將他的臉映上濃厚的暗沉。
就像在京城皇宮的地牢裡,他將我釘在刑架上,大義凜然中夾雜著莫名的隱忍情緒:
「阿瀾,這次你必須要死。不過——你修為高深若是有機會重生,你來尋我,我定會引你向善,再不會讓你走上不歸路。」
好一個正直端方的顧公子。
好一個大義滅親的顧少師。
我垂下頭,嗤笑一聲:
「不必了,我不需要顧少師的救贖。」
「那你需要誰的?」
他上前一步,目光灼灼,聲音也拔高了幾個度:
「顧允之嗎?」
他大力按住我肩膀,黑眸如墨風起雲湧,指尖泛白帶著咬牙切齒的意味:
「祝聽瀾,允之是我弟弟,不是你玩兒得起的人!」
我掰開他的手,側著頭彎著唇角:
「如果我說,我非要玩兒呢?」
「你——」
他久違地動了怒,指尖微動,滅靈劍再次架到我的脖頸。
第二次了。
自我回來,這已經是他第二次用滅靈劍指向我了。
好傻啊祝聽瀾。
這個她以為是她救贖的男人才是真正將他帶入萬劫不復之人。
突如其來的大力將我撞開,一道人影突然擋在面前。
是顧允之。
他將我護在身後,瞪向顧長笙:
「兄長這是做什麼,要殺我娘子先過我這一關再說。」
顧長笙望著交織在一起的身影,更怒了:
「允之,你睜大眼看看,她可是祝聽瀾,能徒手殺死九頭妖封印幻妖的祝聽瀾,你覺得,她需要你的保護?
「她根本,就不是你什麼娘子!」
顧允之垂下頭,從我的角度可看到他面上有幾分失落,可仍是堅定地擋在我面前,擲地有聲:
「我不知道什麼長公主,也不認識什麼祝聽瀾,我隻知道她是我娘子,我們——」
他抿了抿唇,固執道:
「我們拜過堂的。」
6
顧長笙到底沒有再動我。
隻是別過頭拉著祝秋棠轉身就走。
而顧允之,在確認我的安全後也退了好幾步遠,不肯再看我。
我嘆了口氣,坐到他身側,率先出聲:
「對不起,我不是有意騙你。」
他垂著眼,雙唇抿成一條直線,扔了一枚果子到我懷裡。
我接過來一看,是紅果。
他的聲音悶悶的:
「不是口渴嗎,趕緊吃吧。
「我曾聽兄長提起過,長公主喜愛紅果,想來你也是喜歡的。」
我咬了一口,甘甜多汁。
甜意入了喉,心底莫名地多出奇異的滋味來。
再見到顧長笙,他已經收拾好了情緒。
神色平淡地問我:
「長公主見多識廣,不知可曾聽聞百靈草?
「棠兒身子弱,我想尋百靈草給她補一補。」
我半支著頭,思索道:
「浮屠山是有這麼一株,不過早些年被我給吃了,倒是平頂山我曾見過一株幼苗兒眼下應當也熟了。」
「平頂山?」
顧長笙臉色驟變。
我點點頭:
「不錯,平頂山於祝聽瀾而言記憶深刻,想來這識海中必然是有此片段的,你們想查它的下落看看便知。」
何止是記憶深刻,平頂山一戰,浮屍遍野,血流千裡,祝秋棠在這裡被人折辱,在這裡和……顧長笙成親。
也就是這一戰,讓長公主跌落神壇,從此聲名狼藉。
祝秋棠慘白了臉,靠緊了顧長笙,瑟縮道:
「笙哥哥,我們還是不要去了吧,我怕——」
說著又看向我,咬了咬唇:
「姐姐,這裡是你的識海,你能帶我們出去嗎?
「那些記憶對姐姐而言想必也是錐心之痛,我也不願姐姐再經歷一回。」
我搖搖頭,攤手道:
「我不知道,祝聽瀾屍骨都沒了,她的識海我也走不出去。」
良久,顧長笙做了決定:
「去平頂山。」
顧允之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看了我一眼,到底沒有說出口。
一路上,他有些沉默,不像曾經那般嘰嘰喳喳地圍在我身邊。
偶爾有話要說,不再喊我娘子,也不喊長公主。
而是喚我:「阿悔姑娘。」
阿悔,是我給自己起的名字。
顧長笙第一次聽到他這麼喚我,是極震驚的。
我知道,他定然是想起當初在誅仙臺下他問我可曾有悔。
我悔了,悔不當初。
十四歲那年踏進太極殿的宮門,是我此生最為後悔的事情。
為了討他們關心,為了得到他們的認可。
再惡的妖我也去殺,再難的事我也去做。
到頭來,除了得到輕飄飄的一句「做得不錯。」便再沒了隻言片語。
也許師父說得對,我天生孤煞,本不該奢望人間真情的。
7
在祝聽瀾的腦海裡,平頂山大約是個極傷痛的地方。
連帶著這段記憶的天空都泛著灰。
半山腰上,燭火通明。
散落的帳篷外,人們三五成群正大口喝酒吃肉,慶祝著新一輪的勝利。
祝聽瀾一身黑色長袍席地而坐,在她對面,是顧長笙以及一眾的親衛隊。
有人笑著調侃:「顧少師和公主真是天生一對,一個會打仗,一個會除妖。這不兩人頭一次合作就打得北蠻屁滾尿流。」
「就是,顧少師打算何時和我們公主成親啊?」
顧長笙似也是醉了酒,雙目含情,繾綣地望著對面同樣帶著情意的女子,輕笑道:
「這要問你們公主,打算什麼時候嫁給我。」
又是一陣善意的笑聲彼此會意的眼神。
然而突如其來一道聲音打斷了此刻的熱鬧:
「不好了,二公主被蠻人抓走了。」
顧長笙猛地站起來,二公主是偷偷跟著他來平頂山的,為此還被他好一通斥責。
眼下她被人擄走,他自然覺得是自己的責任。
很快,畫面開始轉換。
帳篷內,顧長笙正焦急地踱步,聲音帶著煩躁:
「阿瀾,並非我非要跟棠兒成親,要想救人,這是最好的辦法。
「棠兒這段時間不知受了多少委屈,他們逼她做舞姬如今還要強娶於她,我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嫁給別人。
「蠻人的婚禮作不得數的,不過是假成婚,我真正要娶的人還是你,你別為難我好嗎?」
祝聽瀾也臉色不好看,忍著脾氣勸慰:
「我說了我有其他辦法的,你明明知道她喜歡你,做這種事就不怕弄假成真?」
顧長笙擰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