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你什麼意思?」
那是一份婚前協議文件。
他沒看我,任由火舌沒過煙頭,發出猩紅的光。
「我們結婚。」
我合上合同:「我拒絕。」
「你不看看條件?」
「什麼條件我都拒絕。」
他低聲笑開:「怎麼,現在胃口這麼大了?」
「曾經五萬塊錢都能買你,現在三千萬都不可以了?」
我抬頭,有些陌生地看著他。
時隔五年,程書嶼的眉眼變得更成熟了。
曾經桀骜不馴的少年也在歲月裡學會了收斂神色。
他又點了根煙。
任由青白色的煙霧彌散滿屋的苦味。
他對我提出了他的談判條件:
「姜致,孩子需要一個父親。」
Advertisement
「成長,也需要資金。」
「隻要你籤了這份協議,我可以給他最好的教育資源,最好的成長途徑。」
「而且,」他頓了頓,「不會有人再說他是沒有爹的野種。」
最後這句話讓我莫名地笑了笑。
無疑,這個條件很動人。
三千萬,足夠買我和嘟嘟好幾個一生。
但是。
「但是程書嶼,嘟嘟不會需要一個被人包養的母親。」
明明已經有了婚約,為何還要來招惹是非。
9
「姜致,你會同意的。」
程書嶼那天,如是對我說。
而他所謂的我會同意的方法,就是每天到我上班的地方打卡。
慣使著別人對我折辱。
身在上位的人,總是懂得如何鞭笞別人自尊的。
他並不指名道姓地要我做他的球童。
而是看著他的同行人對我的各種頤指氣使。
拿不完的物品,折返不斷地路。
鞋是要跪著擦的。
酒是不得不喝的。
就連賞賜的甜膩糕點,也是必須笑著當面吃進肚子裡的。
我擰開水龍頭抹了一把臉,抬頭看著鏡子裡的自己。
削瘦,蒼白,毫無生機。
眼睛在瘦骨嶙峋的臉上大得有些突兀。
我突然想起在加油站時看見的程書嶼的未婚妻。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來,我們兩個很像。
她有一雙同我一樣大的圓眼睛。
隻是可惜的是,她的眼裡清澈、溫和。
我的眼裡世俗、疲倦。
那些曾經美好的情緒與看待世界的眼光早就不屬於如今的我了。
我垂頭笑了笑,將臉上的水擦幹。
收拾好情緒,轉身又進了會客廳。
10
這場持續性的逼酒繼續。
程書嶼坐在沙發的一端,把玩著打火機。
在場的人都面面相覷,正因為知道是他的授意,所以不知道往下還要不要加大火力。
直到他停下手裡的動作,輕輕地掃了他們一眼。
眾人又立即吆喝起來,開始對我勸酒。
我沒有任何的情緒,抬手一杯又一杯地接過。
我知道,他就是想看到我這沒有自尊的模樣。
他想報復我。
報復五年前那個雨夜裡,我對他的心狠。
也報復前幾日我對他的拒絕。
「姜致,你真當我非你不可嗎?」
「要不是看在你們母子兩個可憐,我給你這個機會,你倒是清高。」
「現在的球場也真是什麼人都能進,連生了孩子的女人都能來當球童了。」
他在拿工作威脅我。
我垂眸勉強笑笑,「是,您說的是,這杯酒就當我給您賠禮道歉了。」
我一杯杯地喝,他就坐在一旁靜靜地看著。
恍然間,我聽見手機鈴聲又在不斷響起。
那是嘟嘟給我調的。
他說那是他最愛的小狗汪汪隊主題曲。
程書嶼居高臨下地看著我:「接吧。」
我從凳子上爬起,抹了把臉,接通了電話。
「姜致,姜致,怎麼辦啊,嘟嘟出車禍了,現在正在裡面搶救,你快過來啊姜致!」
蠻蠻焦急哽咽的聲音從對面傳來。
我霎時隻覺眼前一黑,差點栽倒在地上。
程書嶼扶住了我。
他沉聲問我:「怎麼了?」
我茫然地看著他,猛然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
壓抑住身上不住傳來的顫抖:「程書嶼——」
「程書嶼,你幫幫我!」
「我兒子出車禍了在醫院,你送我過去吧!你幫幫我送我過去吧!」
11
高爾夫球場在 A 城近郊。
離市中心很遠。
程書嶼沉默地開著車。
他一路超速。
臨近七點的時候,停在了醫院的正門口。
我抖著手解開安全帶,努力控制自己心慌,跑了進去。
蠻蠻正在手術室外來回踱步。
見到我,立馬跑了過來。
「姜致,都怪我,是我沒看好嘟嘟!」
她接嘟嘟放學的時候正在路邊等燈過馬路。
在這期間她低頭回了個消息。
沒想到一抬頭,就看見醉架的司機車輛失控,撞向了路邊的她和嘟嘟。
蠻蠻沒有什麼大事,都是皮外傷。
可嘟嘟,卻被推進了這間大門緊閉的搶救室裡。
蠻蠻還欲再說什麼。
急救室的大門突然推開。
醫生摘下口罩焦急地對著我們問,「你們誰是 O 型血,病人大出血,我們的血不夠用了,趕緊找人獻點!」
我一聽,立馬慌得六神無主。
O 型血,O 型血。
我不是,蠻蠻也不是!
誰是呢?誰是呢!
我慌張地掏出手機開始翻著通訊錄,想著哪個朋友和嘟嘟是同血型。
可是越翻越亂,越急越想不起來。
淚水模糊了我的視線。
也就是在這時,一隻手臂從身後伸了出來。
從進來起就一直沒說話的程書嶼脫了西裝外套,他邊挽著袖子邊向前說:「抽我的吧,正好我前一陣剛做完體檢,血液沒有問題,也是 O 型。」
護士聽完,正要上前。
我卻突然想到了什麼,連忙慌亂地一把拽住了他的手腕。
在眾人不解的眼神中,我咽了咽口水,緊張道:「程書嶼他不能捐,讓別人捐!」
「為什麼?」
聽了我這句話的程書嶼轉頭看向我,眸色沉沉,驀然深不見底。
12
我做了個夢。
夢到了五年前的那個深秋。
程書嶼玩賽車時受了傷,我拎著煲好的湯去看他的時候,他正在病房裡發著脾氣。
「我就要成個廢人了你們滿意了嗎!」
「正好我殘了,你就能名正言順地把一切都給那個女人和她的兒子,省得你老惦記著如何甩掉我這個廢物!」
程書嶼的媽媽是被小三上位逼到心理崩潰自殺的。
他恨透了他爸。
醫生說,他斷了的左腿可能會面臨截肢的風險。
他爸從病房裡出來,正和我相遇。
他看了我一眼,沒有打招呼的意思,從身上拿出手機,邊打邊往外走去。
「你怎麼來了?」
「你也來看我笑話的?」
「滾!都給我滾!我不需要你們的同情!」
他打翻了我給他盛好的湯,也將我趕了出去。
可能是時間太久,五年前的記憶也開始變得混亂。
我記得是程書嶼的後媽找上了我。
「這是你媽媽手術費要用的五萬塊錢。」
「我知道你可以去找程書嶼要,但是姜小姐,先不論書嶼現在的狀態不好,就算他給了你這筆錢,我也同樣可以要回來,畢竟書嶼他還沒有任何的賺錢能力,他所有擁有的一切,都是我們給他的,我想你一定明白這個道理。」
我沉默,看著裝著錢的牛皮紙袋。
知道她說的沒錯。
程書嶼因為腿的事心情不好。
我說什麼他都不願意聽。
我向他開口:「書嶼,你能不能借我五萬塊錢,我媽媽需要手術治病。」
他笑我:「姜致,你該不會真像他們說的,要從我身上撈筆錢然後跑吧?」
「你媽媽前兩天還在學校裡收拾垃圾,怎麼今天就病了?你撒謊也不打打草稿!」
那時候的程書嶼,似乎什麼也聽不進去。
回憶就像跑馬燈。
在我腦海中飛速旋轉。
後來怎麼了來著?
哦,對,後來啊......
後來那個人把那五萬塊錢搶走去賭博。
我殺了他。
我失手殺了他。
我媽出具了諒解書。
沒用。
律師說有人花錢「買」了我的罪。
我知道是程家的人。
聽說我們分手後,他爸就把他打包送去了美國。
他們這些有錢人,真的很擅長斬草除根。
我被判了三年有期徒刑。
也是在獄中我發現我懷了嘟嘟。
因為被人「重點照看」,我在獄中的日子並不好過。
是嘟嘟救了我。
因為懷孕,我被改為了監外執行。
後因表現良好,提前結束了刑期。
沒人教我怎麼一個人帶孩子。
也沒人教我如何才能當一個單身母親。
嘟嘟剛出生的時候,因為我孕期飲食營養不夠,他底子不太好。
動不動就半夜高燒。
沒兩分鍾就哭到抽搐。
那段日子裡我根本不敢睡,生怕一閉眼他又發生了什麼事。
加上環境的壓迫,越數越長的刑期。
我得了很嚴重的躁鬱症。
有時候猛然驚醒,才發現自己在原地踱步、自言自語,表情狠厲。
雖然這兩年裡已經好了很多。
但蠻蠻總是時不時地盯著我說:「情緒穩定的人往往才是真的瘋了。」
13
我想,我大概是又犯病了。
是怎麼犯的呢?
兒子嘟嘟醒來的那天嗎?
不,好像不是。
哦,對,我想起來了。
是程書嶼拿著他不知何時私下做的親子鑑定,來質問我的那天。
程書嶼將結果扔在了我的面前。
「姜致,嘟嘟是我的兒子!」
「你到底都瞞了我些什麼?」
他扯著我的手讓我看那份報告書,要我給他一個解釋。
「你他媽讓我當著自己親生兒子的面都說了些什麼!」
「我罵他是野種,我罵他是野種姜致!」
「哈哈哈......」他笑得有點癲狂,眼角都劃過了一絲水光:「我他媽的罵自己的兒子是野!種!」
我看著他又哭又笑的樣子沒有說話。
也沒有解釋。
我不想解釋。
也解釋不了。
後來。
後來他拉著我去要去做公正。
他說他要讓所有人都知道嘟嘟是他的兒子。
他要從我手裡搶手嘟嘟。
我多日裡神經上繃著的那根弦突然就斷了。
我們兩個就像是最近話題上常說的那個詞——顛公顛婆,對著發起了瘋。
再後來,就是他以程家的名義帶著嘟嘟去公司準備宣布繼承人的消息。
第二天,我去搶孩子的時候,我殺父坐牢的過程,帶著兒子上位當第三者的話題,就被人以大字帖形式貼滿了整個程氏集團。
而程書嶼。
他就像完全不知情的旁觀者。
他一會兒看著我,一會兒又看看那些大字報。
眼神裡錯愕與不解的質問像是生剖我骨肉的刀。
我大概是真的累了。
最終倒在了答應兒子給他買糖回去的路上......
14
程書嶼已經第三十二次站在病房門口了。
蠻蠻還是沒讓他進去。
透過病房內的光。
程書嶼看見玻璃上的那個身影。
靜謐。
死水平靜。
蠻蠻翻了個白眼,從他身邊路過。
不放心,又回頭交待請來的護工,千萬別放這個男人進去。
這已經是她能和程書嶼最好的相處了。
姜致剛被送進醫院的時候。
蠻蠻差點掐死他。
還是醫護人員連忙拉開,才避免了更多的糾紛。
那天蠻蠻像個機關槍一樣罵了程書嶼許多。
他到現在還記得那個平日裡與人為善的女孩滿臉猙獰的模樣。
她說:
「程書嶼,你裝什麼深情呢!」
「看你那一臉的無知我就惡心!」
「當初要不是你又作又鬧,你們程家人從中作梗,姜致怎麼會經歷那麼多!」
「你現在擺出一副剛知情的嘴臉是做什麼?怎麼,要說你不知情?都是一場誤會?」
「你可得了吧,你誰啊,程家太子爺!前一陣欺負姜致一套套的,現在來說當年的事你毫不知情?」
程書嶼張了張唇,想說他真的不知道。
當初姜致離開後,他氣到極致,不願再去探聽她的消息,怕自己觸景生情。
但他說不出口。
因為他想起,當年的姜致,是找他借過錢的。
那時候他怎麼說來著?
他說:「姜致你在撒謊!」
「姜致你也想不要我了!」
程書嶼從小天之驕子,眾星拱月。
斷了腿,他有少爺脾氣。
他很生氣。
那時有人給他發了幾張姜致和別的男生走得很近的照片,打趣他:「哎呦我的斷腿小少爺,你這小金絲雀不會想拋棄你另尋高枝吧?」
程書嶼知道姜致很漂亮,很招人喜歡。
為此,他沒少暗地裡吃醋。
明明知道是故意氣他的,他也忍不住想,姜致不會真的拋下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