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這不好說。”朝暉說,“興許是沒記住呢。”
“你連袍子都沒換,又有佩刀,就算他不認得,稍動一動腦,也不敢如此目中無人地當街呵斥。”蕭馳野說,“況且我看他記性不差,連我也認得清清楚楚。”
“我隻覺得太巧了。”朝暉思索,“正好就遇著了。”
“要的就是巧。”蕭馳野扔開話本,“這個沈……”
“沈澤川。”朝暉說道。
“讓他進了昭罪寺,倒像是輸了一招。”蕭馳野眸中透露著思量說道。
* * *
葛青青摘了風領,擦了擦汗。
外邊的吳才全夾著腿跑進來,連聲說:“多謝多謝!青哥,多虧了你啊!”
葛青青說:“小事,都是兄弟。”
吳才全咧嘴一笑,轉頭衝記檔房的人喊:“老徐!今日記青哥,他替我抬的轎子。我昨晚著了寒,今早暈頭轉向的,虧得青哥幫忙。”
葛青青垂頭擦拭著汗,說:“你遇了寒,晚些一道去徐家鋪子喝羊肉湯吧。”
吳才全趕忙說:“好啊,青哥請客!老徐,聽見沒有?一會兒一起走!”
“別把這事兒擱在心上。”葛青青拍了把吳全才的後背,“好好養病,下回不舒服,也不要像這次似的憋著,與我說便是了。”
吳才全小狗似的點頭,已經被羊肉湯饞得什麼也顧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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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太傅夜裡終於裹著棉被了,他坐在沈澤川對面,說:“過半月就是正旦節,阒都會開萬官宴,到時候各地布政使與州察道都會入都恭賀。如今的局勢我尚不清楚,你現在與我說一說。”
沈澤川在雪中身著薄衣,端著紀家拳的起手式,額角卻淌的是汗。他說:“離北王抱病多年,軍務皆由世子蕭既明代勞,想必此次也不會來。啟東五郡此次也有救駕之功,先來受封的是四將之一的陸廣白,這幾日戚大帥也該到了。如此一來,大周兩大兵權就暫居——”
“且住。”齊太傅從被子裡掏出戒尺,說,“四將是哪四將?”
“鐵馬冰河蕭既明,烽火吹沙陸廣白,風引烈野戚竹音,雷沉玉臺左千秋!”
“我隻對左千秋有所耳聞。但我也知道,那陸廣白多半是邊沙伯陸平煙的兒子。陸平煙後來雖鎮守邊郡大漠,可他早年是離北出身,與離北王蕭方旭是拜過把子的好兄弟。這陸廣白若有姐妹,一定會做蕭家媳,是不是?”
“是。”沈澤川滴著汗,說,“陸廣白的妹妹,正是離北世子妃。”
“那麼哪裡來的兩大兵權。”齊太傅說,“有了這層幹系,陸家就是離北押在啟東五郡的釘子,裡邊渾著呢。況且阒都還有八大營,八大營之下還有禁軍。八大營雖然人數不及離北、啟東,名聲也不如他們驍勇,可你要記住,阒都才是大周的心髒,他們捏著的是帝王命。”
齊太傅掂量著戒尺,扒過葫蘆,嘬了幾口酒暖身。
“你還要記住,錦衣衛雖然不能稱‘兵’,其趁手程度卻遠超於‘兵’。帝王用兵,要佐以名臣悍將。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你抓得太緊,恐難成器;你放得太松,疑將成虎。這尺度難以捉摸,須得對症下藥,通達應變才好。然而錦衣衛卻截然不同,他們就是帝王的座下兇犬,那鎖鏈由帝王一人牽著,是松是緊,是寵是棄,全憑帝王喜怒。這樣的刀,這樣的狗,換作是你,你喜不喜歡?”
沈澤川強撐片刻,說:“喜歡——便會縱性!寵信太過,必成禍患。”
“你哥教了你不少。”齊太傅說,“沒錯,你且記住,你要記牢!寵信太過,必成禍患。親賢遠佞雖是賢德之道,可是身處其中,黑白交錯,怎能永遠分得清誰是賢能,誰是奸佞?何況即便是賢能君子,有許多事情,也做不得。但是奸佞可以,小人可以。帝王久居大內,要懂制衡之道,要兼聽眾臣群聲。你看,有了錦衣衛,便有了東廠;有了離北,便有了啟東。”
齊太傅頓了少頃,又說。
“水滿則溢,月盈則虧。你知道此番蕭家為什麼恨沈衛麼?不僅是離北經此一戰無可再封,其根本是蕭家再戰,敗也是敗,贏也是敗,他們已經到頭了。”
沈澤川說:“贏也是敗?”
“贏也是敗!蕭既明打了勝仗,不是立刻就賠了弟弟嗎?往後他贏一場,便險一分。這次賠的是弟弟,下次便可能是他妻子,他父親,乃至他自己。”
第9章 升官
自歲暮開始,阒都街市上行人多戴著烏金紙裁的“鬧蛾”。正旦節將至,尋常百姓家中爭做糕點與熟肉。宮中提前半月採辦百官大宴的用料,光祿寺上下忙得腳不沾地,卻讓內宦撈足了油水。
蕭馳野把冊子翻得“哗啦”作響,說:“這外官入都,少不了要向都官供奉‘冰敬’。可潘如貴好威風,把單子列得條理分明,照單交錢才能太平。”
“這還隻是年初的‘碎銀子’。”陸廣白撇著茶沫,“我給你說個賬。潘如貴手底下的小太監,一年收的銀子遠超邊陲千戶衛所兩年的軍餉。大周年年用兵,每次戶部叫我們出兵的時候,都是求爺爺告奶奶,恨不得當成親爹哄。仗打完了,我們就成了要賬的龜孫子。”
“有錢的才是爺。”蕭馳野笑說。
“年前救駕,我們離北冒雪行軍。兵馬多勞累,鐵騎的裝備也須得趕在開春前修理完畢。工坊的錢欠了好些日子,到處都要用錢。”朝暉細細在心裡算了算,說,“沒入阒都前,離北軍屯年糧折銀兩,日子都得精打細算地過。咱們世子妃,逢年過節都不敢給府裡好好置辦貴衣裳。潘如貴一個內宦,收得銀子已經超了端州的總稅銀。監察御史下放去了地方,個個狐假虎威,可怎麼樣?在阒都照樣屁都不敢放!”
“窮啊。”陸廣白感嘆,“年年都為銀子發愁。既明此次入了都,衝著他的面子,戶部也不敢拖,早早呈給了內閣,潘如貴也老實地批了紅,離都之前銀子應該能撥下來。”
“我們有大哥。”蕭馳野擱了冊子,看向陸廣白,“你怎麼打算?”
“皇上不見我。”陸廣白說,“陸家在阒都吃不開,八大家一貫把我們當大漠野人看,花家更是不正眼瞧。但是讓我孝敬潘如貴,我也沒錢,家裡窮得都揭不開鍋了。別的地方能墾軍屯,好歹是個應急周轉的法子,但我們邊郡,黃沙萬裡,要田也沒田。這次出兵疾行,兩萬人馬路上吃的都是戚大帥的私銀。我說句不好聽的,虧得戚大帥體恤,否則我的兵過不了天妃闕。可是戚大帥能有多少銀子?她拿的都是老太妃從前給她留的嫁妝底!她自己的私兵都要出去賣褲子了!戶部天天跟我打太極,不作為麼,擱著我的賬,就是不撥銀子,算準我陸廣白土鱉一個沒辦法。”
陸廣白少見地動氣。他是沒辦法了,因為邊郡鎮守在大漠邊緣,他是除了離北以外跟邊沙騎兵打交道最多的守備軍。一年累死累活地東奔西跑,在彎刀底下討日子過,睡不了幾個飽覺,還永遠填不飽肚子。阒都壓著他,邊沙伯早就成了王爵裡邊眾所周知的窮光蛋。他家的封賞從來不留手,全部都用去折成銀子補貼軍需。
蕭既明穿戴整齊,丫鬟們魚貫而出。屋裡邊隻剩他們四個人,蕭既明端了茶盞,喝了一口,不緊不慢地說:“今年遇著好時候,正旦百官宴。戚竹音該到了吧?”
陸廣白說:“沒錯。原先我愁,可轉念一想,隨便了,讓他們拖。拖到大帥進阒都,他們自求多福吧。”
蕭既明說:“如今她在阒都最吃得開,就連阒都放‘虎皮錢’[1]的地痞流氓也要給她面子。先前的賬是能還上,可你總不能隻靠她來。邊郡重要,昨日聽著風向,今年戶部又要你招募徵兵了。”
陸廣白摩挲著茶盞邊緣,說:“招募?想都別想。中博六州出了事,他們怕死,惦記著邊郡別被邊沙十二部給捅了,覺得我的兩萬兵馬不夠用。可兵能招,錢能給嗎?我養不起,今年就是把刀抵在我脖子上,我也不幹。”
蕭馳野突然坐正了身,說:“是了。以往戶部撥得最快的就是中博六州的軍餉與口糧,這次人死完了,錢不提,糧呢?邊沙騎兵跑的時候,可帶不走那麼多糧。”
剩餘三個人看著他。
陸廣白說:“傻小子,別惦記了。那糧收回來,全補成去年虧欠厥西十三城的俸祿了。戶部推脫的原因你猜不到嗎?近年八大家成了八大營,裝備用度都是大周最好的,這錢全是從稅銀裡直接拿的,兩百萬的數目你想一想,是個人都明白這賬瘋了。可太後不追究,花閣老不追究,戶部誰敢提?國庫空了這一塊,去年厥西十三城遇蝗災,真正的顆粒無收,哪還有錢賑災?全靠厥西布政使江|青山強令州內大小官員開私糧救災。江|青山為著這件事,救了數十萬的百姓,卻被厥西大小官員恨得牙痒。年前聽說追債的堵在他家門前,他一個從二品封疆大吏,家裡的八十老母親還在織布還債!阒都再不給錢,就是把人往死裡逼。最後還是海閣老上奏,跟內閣和潘如貴周旋了半個月,才把這空缺給勉強補上了。”
朝暉忍不住說:“說窮,可賄賂的銀子都是大數目,幹實事的全提著腦袋勒著褲腰帶。這一趟入阒都,不如不來,讓人心灰意冷。”
屋外邊下著雪,屋內卻沒有過年的氣氛。爛攤子堆積著,阒都新象都是浮於表面的煙雲。重創未愈,卻還要捂著,膿水髒了一地。雪來得好,遮擋得漂亮,左右能裝看不見,大伙一起醉生夢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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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潘如貴閉目坐在榻上。本色的紙花擱在手邊,方便他入定結束後擦手。小福子大氣都不敢出,小心在腳踏墩上候著,手裡捧著筆袋。
過了半個時辰,潘如貴長籲口氣,睜開了眼。小福子立刻呈上筆,潘如貴就凝眉在他掌心裡提了幾個字。
小福子奉承道:“老祖宗近來得了皇上的真傳,越發仙風道骨了。適才孫子瞧著,隱約帶著紫氣升騰呢!”
潘如貴擦著手,說:“你知道你怎麼就入不了司禮監嗎?”
小福子說:“老祖宗疼我。”
“疼你那是一回事。”潘如貴把紙花扔在小福子懷裡,“沒得個眼色又是一回事。皇上悟道兩年,尚且沒有紫氣升騰,我不過是個奴才,怎麼能先升?那不就是僭越了麼。”
小福子給潘如貴遞著熱茶,嬉皮笑臉地說:“老祖宗是我的主兒,老祖宗就是我的天。我見著老祖宗入定,就像是見著太上老君下凡!哪能想那麼多呢。”
“嗯。”潘如貴漱著口,“你就孝順這點還稱得上本事。”
小福子嘿嘿一笑,挨著潘如貴的腳,說:“這正旦節到了,我也得好好孝敬老祖宗。年前採辦的時候,在楚王的莊子裡見著個絕色美人!我打聽打聽,想著皇上也用不著,孝敬給您才是頭等大事。”
潘如貴說:“怎麼個絕色,還能比得過三小姐?況且那不是楚王的人嗎,楚王那渾脾氣,霸道又專橫,怕不那麼容易松口吧?”
小福子說:“楚王再金貴,能金貴得過皇上嗎?皇上都沒說什麼,孝敬給老祖宗不是應該的嗎?何況這事兒您別擱在心上,我保準兒開春前給您安排妥當,您到時候見了,收不收就是她的造化了。”
潘如貴擱了茶盞,說:“倒也不急,我也不是愛財好色之人。你既然提起了楚王,那跟他一個脾氣,渾得沒邊兒的蕭二公子近來怎麼樣?”
小福子給潘如貴捶著腿,說:“嘿!老祖宗,這蕭二公子真是絕了。他入了阒都,從頭一天晚上開始,一直跟人吃酒吃到了今天!別的什麼正事也沒做,就是吃酒玩樂。楚王那一群都喜歡跟他玩,還真是物以類聚!”
“那倒也行……但他到底是蕭家人,皇上把他放在儀鑾司裡挨得太近,讓人放心不下。”潘如貴細想頃刻,忽地笑了笑,說,“咱家倒想了個好去處,正適合打發他。穿鞋,我去明理堂伺候皇上!”
隔日正旦節百官宴,席上無事,待快要散時,忽聽鹹德帝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