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但即使是虛假的和平,還是驅散了百姓臉上的大半陰霾。
大家不願想之後,隻看在當下。
猶如蜉蝣,朝生暮死者,隻需在乎一日之草露,一日之曦辰。
11
來年開春時,我聽到一個好消息。
是在一家酒樓裡聽到的。
穿著綢緞衣裳的公子搖頭晃腦,周圍圍著一群的小廝和賓客。
瓜子嗑得嘎巴響。
公子的虛榮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聲音愈發大了。
「齊國的漆小公子即將和孟氏長女大婚。」
我拎著魚往前走了幾步,又退了回來。
我說:「漆小將軍和,誰?」
公子看清我的臉時,受了一驚,急忙拿著灑金折扇捂住眼睛。
他想了想,可能想起了君子之書上「不以貌取人」的道理,十分勉強地放下折扇。
揚起下巴:「自然是齊國丞相之女孟辛夷。」
我發出疑惑:「她不已經死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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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不死也是失蹤啊。
漆行殷難道和一個牌位成婚?
那公子頓時不高興了:「沒想到你容貌醜陋,心思也如此惡毒。」
「人家的婚宴,賓主盡歡,哪能輪得到你這個醜八怪隨意置喙!」
賓主盡歡嗎?父母也很高興。
我有片刻的失神。
果然,如果消失的是我,大家都會更快樂。
公子一搖扇子,露出心馳神往的表情:
「二人可謂是神仙眷侶,天作之合,話說讓漆小將軍休養大半年的一身傷也是為了孟姑娘而留。
「當日景城易主,孟姑娘不幸流落於亂兵之中,漆小將軍一人一馬,衝冠一怒為紅顏,殺了七進七出……
「真乃英雄豪傑也。」
呵呵。
收回思緒後,我沒心思聽他在這裡傳謠。
拎起魚就準備走。
最近楊老身體不好,思慮太重,我得想法子好好為她補一補。
這個魚從前都是紅燒的,今日也應當換個吃法。
可能是我不小心發出了一點不屑的氣聲。
那公子的自尊受到了打擊。
急匆匆地追了過來,跳腳道:
「你這無知小民。
「你可知道我是誰?
「我是江東姜氏嫡子,世代皇商,兩國的珍品絲綢茶葉白糖全是我家在供,就算兩國交戰也都得給我一分薄面。」
從來沒聽說過吵架還要自報名號的。
我在他的頭頂上似乎看見了金光閃閃的幾個大字——【地主家的傻兒子】。
周圍低著頭的僕從狠狠拽他袖子。
他的眼睛轱轆轆地轉,像是想起了什麼,旋即壓縮了氣焰低調了起來。
「我可是有正事來做的。
「不像你,飽食終日!」
這兩句的聲音很小,但還是被我聽到了。
以前的我,最是討厭這樣的蠢人的。
就連偶爾教導我的親生妹妹四書時。
隻要教兩遍教不會。
我就會平靜地將周圍的侍女書童都遣出去。
然後拿出戒尺狠狠打她的手心。
但是如今各種各類的苦難見得多了。
我見過太多被生活打磨得過於圓滑的人,每一個消失的稜角之後,都是痛苦的淬煉和世俗的逼迫。
所以我現在看見這種天然質樸的人。
竟能從他身上感受到一種名為「幸福」的東西。
聞起來暖暖的。
讓我鼻端常年縈繞著的,死人堆的味都淡了些許。
我扯出嘴角笑了笑:「姜嫡子,也許我們還會再見的。」
12
時至如今,我已經很少想起漆行殷了。
但今晚是個特例。
我再次夢見了他。
興許是因為見過姜嫡這個傻白甜。
我的夢也是很甜的。
我夢見了上一世我死後。
漆行殷在亂軍叢中殺出了一條血路,跑掉了。
齊國的苟延殘喘的老皇帝死了,和漆行殷關系很好的七皇子上了位。
兩人經過一段時間的休養生息,勵精圖治,厲兵秣馬收復了齊國所有失地。
止戰合約定下的那一天。
漆行殷騎著白馬,從邊關的黃沙戈壁,一路跑到了京都的花開十裡。
他在楊柳依依的蘇堤邊邂逅了一名美麗明媚的女子。
他看得呆掉了。
孟辛梓用手指輕輕在他眼前晃,笑得很是調皮:
「怎麼啦?
「看見我沒死,嚇壞了?」
所有人都湧了過來。
楊婆婆的腰杆挺得筆直,身旁她清朗俊俏的楊舒清扶著他,他的面目比我清晰得許多,臉上也沒有刻意畫上的疤。
我的父母挽著手,穿著隆重的正裝,柳枝撫摸過他們的微笑。
一面之緣的、不知姓名的姜嫡子搖著折扇,嘴皮子不住地打官司聒噪。
路邊,背著書筐的書生手牽著妻子和兒子,搖頭晃腦地背誦文章。
路邊,站崗的士兵個個都肌肉雄壯,正把腦袋擱在立起的長矛柄上打瞌睡。
路邊,無數我見過的面孔經過我,穿過,帶著笑。
這個世界上沒有我。
不過沒關系,大家已經足夠幸福了。
我帶著滿身疲憊被卷進了清風裡,也很幸福。
手中空空,心也空空。
但是我還是醒了。
我是被一陣劇烈的咳嗽聲吵醒的。
昏昏燈火裡。
我看見楊老坐在床榻上。
縮著身體,捂著嘴,盡力希望咳嗽聲悶進手心裡。
她發覺我坐了起來。
便也抬頭看我,她的眼神有些迷離,喊了一聲:「舒清啊!」
我心中一揪。
立馬起身扶住了她有些傾倒的身體。
觸手肌膚盡皆滾燙。
萬物復蘇的春季,楊老病來如山倒。
我熬夜照顧了她一晚上。
天明時趁她小憩時,我翻出了壓在床底的幾封家書。
本來最近我動了幾分聯系的心思,現在歇了大半。
雖然我不明白他們偽造出一個孟辛夷的目的,但想來,肯定是對大家有利的。
我貿然出聲,恐怕會打亂大家的生活布局。
昏暗的燭火躍上紙頁。
看著帶著墨跡的紙張一點點蜷縮變成灰燼。
我的心竟然松快了一些。
不用再面對他們了。
我仍然記得上一年,我因為視察商鋪而錯過母親的生日宴時。
我跪在中堂請罪。
母親拿著團扇敲我的頭:
「你啊你,你是個涼薄的孩子。
「滿心的算計。」
我低著頭,沒有說話,心裡卻想的是——
母親,但你似乎從來沒有教過我關於「愛」的一切。
13
待楊老身體有好轉之後,我去處理了一個耽擱了好幾天的交易。
街巷無人處,來與我接頭的僕人頭上罩著幕離。
「郎君,此次交易畢竟比較隱秘,我家公子極為重視,早已在廳內等待了。」
我輕輕點頭,在僕人的引領下繞過復雜的小巷。
才緩步進入中堂。
屋內有一大張蜀繡織就的屏風,其上重巒疊嶂,山水起伏。
公子端坐其後,屏風上的筆墨完全遮掩了他的身形。
「事關重大,權且如此為之,希望郎君不要見怪。」
這熟悉的聲音,雖然刻意壓低了。
但我耳力驚人,還是聽得清楚明白。
我平地絆了一下。
自從我熟悉了楊舒清之前的商路後,我才知道他表面上是販賣布匹的,還一直幹著一件掉腦袋的事。
他賣鐵。
他雖然沒有直接倒賣軍火,但是賣建造軍火的原料。
他從夏國弄來原料,然後走私進齊國內陸。
發現這一點的時候,我有段時間一直以為他是齊國的暗線。
後來才慢慢知道,他真的就是一個平平無奇的商人,在掙錢的同時淺淺愛一下國。
我接手了他的黑活,之前一直沒有機會運作。
這也是好一番工夫才聯系到了一個齊國的買家。
當時看見姜嫡子之時,我隻知道他是來夏國進貢瓷器的,沒想到竟是他來蹚這一次的渾水。
我沉默了良久,頓了頓,也試探地壓低了聲音。
「無妨。」
我賭姜嫡子的耳朵沒有那麼好。
但我似乎賭錯了。
待我說完這句話之後,中庭裡蔓延著幾乎令人窒息的沉默。
良久,我聽見屏風後傳來一聲悽慘的尖叫:
「漆兄。
「救我!」
旋即,我便覺得背後輕輕地蕩開一片銳氣。
我的面具裂開一角。
被截斷的發絲飄悠悠落下。
一柄刀無聲地落在了我的頸側。
刀身雪亮,是新磨過的。
刀尖微彎,形成一個銳利的鉤。
刀背厚實,每隔幾寸就刻有一個深深的血槽。
這種刀重量大,看著笨重,不容易舞動,是以文人墨客吟誦兵器時,常以此為「俗」。
但這種刀常常在軍隊裡使用,因為它渾身上下的設計,全是為了殺人的。
漆行殷就很擅長使這種刀。
所謂宿命回轉,向來如此無常。
我看見屏風後的姜嫡子連滾帶爬地滾出來。
氣衝衝地跑過來指著我的鼻子:「我之前在酒樓裡見過他,此次絕非巧合,恐怕我們的行動暴露了,滅口吧,快點撤退。」
身後的聲音冷酷而壓抑,恍如隔世:「還是先審問一下。」
「姜頌,你先走。」
刀鋒往我脖子處再壓了壓。
我臉上剩下的半副面具也墜落在地。
我被一步一步地逼到了躺椅上。
漆行殷大馬金刀地在我面前坐下。
將近兩年時間不見,他消瘦了許多。
低頭輕輕拭刀,刀光反映到他的臉上,半明半暗。
兇戾如惡鬼。
我心中一沉,不禁開始想他這近兩年經歷了什麼。
畢竟就算是上一世的最後,漆行殷也沒有露出這樣倦怠又殘酷的表情。
「你?」
我垂下眼簾,順從道:「草民楊舒清。」
「楊舒清?」
像是聽到了什麼好笑的事一樣,漆行殷獨自咀嚼了這幾個字一遍。
抬頭時,刀尖抵上了我的額頭。
他慢慢道:「楊舒清已經死了。」
他語氣是如此地平靜,靜到讓我想起墳前邊隨風吹散的紙灰堆。
我:「……」
我的心很痛。
「姜家自古中立,姜頌雖是嫡子,但這麼多年頑劣不堪,從未得到重用。此次以進獻瓷器來夏,合情合理;我按理說也應在京都大婚;我在想,你們到底從何起的疑心。
「你這身份弄得極真,無論是神態還是形貌,幾乎天衣無縫,若不是我曾巧遇楊舒清的商隊,也無法辨認出。
「此事極為隱秘,你若能提前設局,我不得不懷疑你的背後有某位齊國位高權重之人推波助瀾……」
你推理得很好,還請下次不要再推了。
我低著頭,心裡卻想著,我要是在這裡被殺了,楊老可怎麼辦。
但是要自爆身份的話,會有人信嗎?
而且我這個樣子並不想讓他認出來。
14
隻是很快,我就發現我的思考全無用處。
「吱呀」一聲。
剛剛闔上的門扉重新打開。
一個戴面紗的女子輕輕地踏了進來,不疾不徐。
「漆將軍,我知你來到傷心地之上,心緒難平,一時間不想活了,明知行動暴露依然留此拖延時間……
「但是,你還有很多事沒有做,快走吧。
「我剛剛四處問了,並沒有得到……」
那女子手上撥著算籌,語調平穩。
突然抬頭時,將將和我對視。
風吹起她的面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