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景都城破那日,漆行殷衝進敵軍中將我救了下來。
我自以為他對我情根深種,以身相許。
沒想到大婚夜裡他酩酊大醉,口中念著我妹妹的名字:「如果當初我救的是你就好了。」
我又愧又悲,為他擋箭而死後。
我回到了景都城破的那一天。
這一次,我把妹妹留在了顯眼的地方,自己鑽進死人堆裡苟活。
隻是當我從死人堆裡爬出來時,卻聽說漆家的小將軍瘋了,他在破敗的城池裡殺了七進七出,身上受了二十八道刀傷,血把鎧甲染得通紅。
01
「姐姐,我好怕……」
意識如同雲霧般墜入黑暗中,我忽然聽見了一聲近在咫尺的嚶嚀。
我睜開眼,敵軍最後射出的那一支冷箭歷歷在目,利刃透骨的痛楚似乎還殘留在心口。
為漆行殷擋劍而死,我求仁得仁。
是以身體雖然疼痛,但內心從來沒有那麼自在與輕松過。
隻是如今,我有些疑惑地低頭——已經去世五年的妹妹正死死地趴在我的胸口瑟瑟發抖。
環顧四周,我才發覺我們正躲在一個非常狹小的角落內,頭頂破舊的草席,草席外傳來陣陣的喊殺聲。
這樣熟悉的場景是我未來揮之不去的夢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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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對不起,我不該連累你的!」
隨著妹妹的一聲抽泣。
我終於意識到一個難以置信的事實。
我重生了,重生回了五年前,景都城破的那一天。
02
當年,我曾經受父母之命前去景城中查收商鋪賬戶。
隻是沒承想我的妹妹孟辛梓因為一時好奇,偷偷跟了過來。恰逢夏國攻城,景城太守連夜挾細軟棄城逃跑。
一時間景城內兵荒馬亂。
我將妹妹藏在了草席下,自己自投羅網,希望可以中斷搜捕,讓我的妹妹有機會逃生。
沒想到的是漆行殷半路截胡將我救走,我的妹妹卻在混亂中被流民所殺。
亂世之中的兒女,身家性命全如風中飄絮,雨裡浮萍。
父母經過一陣喪女之痛後,也懂了及時行樂不留遺憾的道理,主動向漆家提了親。
聖旨即下,一切從簡,為我和漆行殷賜婚。
大婚當日,萎靡了許久的父母神色陰鬱。
在喜宴上一直摩挲著我的妹妹舊物,不願意多看我一眼。
我在喜房內蓋著蓋頭,久等漆行殷不至,我沒了耐性,主動掀起蓋頭出去尋他。
隻見冷冷月色,園中桃樹下,漆行殷大醉酩酊,隨風舞劍,身若遊龍。
樹杈上掛著一幅美人圖。
圖上的那人巧笑嫣然,活潑靈動,像我,不是我。
一壺酒飲盡,漆行殷便抱著美人圖頹然靠在樹幹上喃喃自語。
「為什麼我當初救出的,不是你?」
那時我才知所謂兩情相悅,隻是一場荒謬的誤會。
他徹夜奔走,橫跨半個齊國,不惜冒著生命危險也要保下的,不是我這個枯燥無味、每日隻和算籌賬本打交道的孟家長女。
而是自小嬌養、天真爛漫的次女。
我很可惜,很愧疚,不為我,是為他。
也為我的父母。
我不該活的。
漆行殷酒醒之後,似乎也知道我窺得了他的心思,對我愈加疏離。
我們兩個便心照不宣地冷漠地生活了五年。
他從未當面責怪過我,是我一直記著。
03
刀兵交擊聲越來越近了,我聽見外面兵士舉著旗幟匆匆跑過。
「齊國宰相之女孟辛夷在景城藏匿,提供線索者賞百金。」
來不及了。
我收回思緒,死死地捂住我妹妹的嘴,低聲吩咐道:「聽著,你換上我的衣服一路往前走,不要怕。漆小將軍來了,他會在玉花街那裡接你。」
妹妹聽得一愣一愣的,她覺得不對,但她一向聽我的話:「好。」
我將手中的玉佩塞給她,這曾經是漆行殷打賭輸給我的。我一直以為這是我們兩人的定情信物,珍藏了好多年,被我摸得油潤生光。
後來,我才知道,那是他家做玉行的親戚送的,相同樣式的他家裡有百八十個。
世道如此,自作多情者終究作繭自縛。
我捏了捏她的臉,頓了頓:「見了漆小將軍,你就對他說。」
我忽然紅了眼:「辛夷祝他,不骞不崩,福壽康寧。」
「以後我不在,你成熟一點,好好照顧父母,他們年紀大了。」
04
將辛梓送走之後,我咬著牙在草席子底下忍耐了許久,聽見外面雜亂的聲音忽地又達到了一個頂峰。
「又有人殺進來了!」
「啊啊啊,搶人啦!」
我才捂著嘴,艱難地從泛著腐爛味的草席子裡爬出來。
景城的城門離我這裡不遠。
我踮起腳,遠遠地在那個方向一角銀白色的反光,是漆行殷的鎧甲。
他喜歡穿銀鎧披銀袍,讓人在人堆裡一眼就能挑出來。
又威風又俊俏,是我肖想多年的樣子。
隻是這份情願得不到回應,縱我心懷烈火,也早冷凝成冰。
我從一旁橫死的乞丐身上扒下件衣服套到身上,又從死去的士兵身上摸了一把小刀。
我在砍死第一個對我意圖不軌的混混時,心中還有一些不忍和驚懼。
但很快我就習慣了。
強撐著一口氣走到了一個死人堆處,我爬了上去。
用最後的力氣從一旁扯出個屍體蓋在我身上做偽裝後,我的眼皮越來越沉。
多日的躲藏和飢餓早已耗盡了我的精力。
據我所知,夏國的軍隊沒有給死人堆補刀或者火燒的習慣,願我幸運一些。
當然不幸也沒有關系,畢竟以身殉國,也算死得其所。
05
我又夢見了漆行殷決心死戰的那一天早上,他把所有人叫出來分家。
所有和他相熟的人都得到了他的一封絕筆信。
隻有我,作為他的結發妻子,打開他留給我的布包。
裡面隻有孤零零的幾塊金子。
像極了嘲諷。
漆行殷君子之風,這些金子已經是他全部的身家。
於國於民,他當真問心無愧。
於我,若冷漠不算苛待,那他也盡到了責任。
06
我再蘇醒的時已經是五天後了,景城徹底淪陷,城樓上已經插滿了夏國的旗幟。
除此之外,百姓鄉音一如從前。
我因為受的傷太重,隻能躺在土炕上看著老婆婆在一旁為我搗藥。
她道:「我看你像京都人士,現在這裡換了主子,你也沒有戶籍,也回不去了,就安心地在這裡待一段時間吧。」
她吹了吹手中的湯藥遞給我,眼中閃著晶瑩的淚光。
「我的兒子也正好去了齊國做生意,回不來啦!再也回不來啦!」
我勉強一笑:「沒關系,景城可是齊國重要關口,朝廷不會輕易放棄的。漆小將軍善於用兵,很快就會把它打回去的。」
我記得很清,上一世,景城成了漆行殷的一塊心病。
為了不讓我妹妹的屍骨流落在外,和我大婚的第二日他便披掛起身,奔赴沙場,花了兩個月收復了邊關。
我本意是為了安慰婆婆,卻沒想到她聽完後竟一拍腦袋,表情十分惋惜:
「忘了告訴你!漆小將軍犯了癔症!
「快死啦!
「他前幾天在景城裡亂竄,瘋一樣亂砍人,身上中了幾十道刀傷,血把鎧甲染得通紅。是死是活不知道,是被人拖走的。」
07
「姑娘,姑娘……」
我暈了好一會兒。
思緒回籠時,才發現不知何時。
我的手指脫力。
將藥碗摔到了地上。
白瓷碎片散落一地。
我急忙翻下床準備收拾,手臂卻被老婆婆一把握住。
她看我的眼神極為復雜。
「沒事,我知道你難受,想哭就哭吧。」
我哽了一下,心中酸楚一時間竟難以言喻。
但還是說:「不哭。」
五年後的我,十分擅長告別。
早就流幹了所有悲傷的淚水,和拋卻了無用的哀悼。
事情越來越多,人也越來越麻木。
不管漆行殷最後能不能大難不死,於我而言。
最重要的還是如何活下去,報答老婆婆的救命之恩。
我翻身下床,直直地跪在她的身前。
重重叩下。
額頭與石階相觸,傳來悶痛之感。
「若無婆婆相救,在下無以至今日。
「我乃齊國丞相長女。
「今你我俱骨肉分離,異都淪喪,在下雖無金銀財帛之屬,亦無經天掠地之力,亦願傾此生之氣力,環繞膝下,事親以敬,養其終老。
「請收我為義女吧。」
我跪了許久,沒有聽到回應。
正當心中忐忑之時,卻忽然感覺自己頭頂落下了一點東西。
涼涼的。
我抬起頭,才發現老婆婆死死捂著嘴,已經泣不成聲。
她扶起我:「下次介紹你自己,你直接說自己名字就行。」
08
後來我知道了,救我的老婆婆名叫楊玉。
我叫她楊老。
我並沒有成為她的義女。
而是冒名頂替成了她的親子。
楊舒清常年在外經商,不常在景城活動。
所以很多人並不熟悉他的臉。
楊婆婆年輕時開過胭脂鋪,是城內有名的妝娘。
隻不過年老之後,手弱眼花,再加上兒子爭氣,她已不需要用這一個手藝來養活自己。
時隔多年,她重新翻出壓箱底的道具。
用畫筆在我臉上輕輕刻畫她兒子的模樣。
等我睜開眼睛時。
銅鏡裡的人已經十分陌生。
從一個還算美貌清秀的少女,變成了一個年輕男子。
我緩緩伸出指尖摸我的臉頰。
前世今生的界限一下子變得模糊,我一時間疑心這是一場大夢。
楊老對我說,我眉目之間經過矯飾,已經極為相似。
但我畢竟是女子,所以臉頰處仍然骨骼感不足。
她又以一些膠狀物和顏料糊到我的臉側。
讓它們和我的皮膚黏合在一起,形成燒傷一般的疤痕。
這樣,即使從前和楊舒清熟識的人遇見我,見我眉目之間有所改變,也不會起疑心。
傷疤做好之後十分猙獰。
而我大概率此後數年都不會取下這個疤。
楊老抱著我大哭:「女兒家自小就在乎臉面的,苦了你啊。」
她說瞧我可憐,覺得我十分可惜。
其實也不知道這份傷悲中,是否觸景傷情,又懷念著一去不回的兒子。
無所謂,她救我一命,我自願當她的精神寄託。
09
我傷好之後,第一份工作是背屍。
屍體留在地面上終究不妥,不僅氣味難聞,也容易汙染土地水源,引來瘟疫。
軍爺不願意做這費力不討好的活。
這活就委託給了一些走投無路的人,處理一天的屍體二十文錢。
工資低得可怕。
但是我可以以此來鍛煉我的氣力,和練習男子尋常的步伐和舉動。
10
死人堆裡時常臭氣燻天。
裡面的人大部分是穿著齊國軍甲的齊國士兵,死相極為猙獰。
就連最新鮮的屍體身上也泛著濃重的鐵鏽和硝煙味道。
還有一部分是衣衫褴褸的普通百姓。
他們的年紀大小不一,有兩鬢斑白的老人,也有正值壯年的男人女人,甚至夭折的小孩兒。
一般都保留了全屍,但也並不好看。
因為他們大多數骨瘦如柴、面黃肌瘦。
我甚至可以一口氣把兩個人背起來。
齊國夏國的戰爭其實一直沒有停止過。
漆行殷重傷後,兩國僵持得很厲害。
沒一個將軍不是什麼大事,兩國都有數以萬萬計的人民,廢一個將軍還有千千萬萬的將軍補上來。
質量不夠,數量來湊。
我埋頭努力地適應這個新的身份。
每日為生計疲於奔命的時候,我有時也會懷疑。
難道我是宰相府家的大小姐這件事,隻是一件夢嗎?
但好在,在這期間,楊老一直陪著我。
她會在我崩潰的時候,將我扶起來。
告訴我:「人死了就全死了,但你還活著。」
我累得實在站不起來了。
也是她拽著我的胳膊,拖著我走。
「你為了我站起來好不好?若你在城中露出馬腳,我也逃不過幹系。」
我咽下喉中的鮮血:「好的。」
年歲匆匆,我熬過了最初的適應階段,漸漸接手了楊舒清留在景都的一些生意。
我重新遊走在景都,模仿得天衣無縫。
那一年的冬天特別冷,凍死了不少蟲,也凍死了不少人。
齊夏兩國暫時停戰了,各自都需要休養生息。
日子逐漸平穩了起來。
隻是這份平穩似乎更像是洶湧海面上的一方浮冰。
誰也不知道浮冰碎裂後,冰下藏著多少陰險的礁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