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他的工作間就在家中,那些精密復雜的儀器泛著銀色的冷光,不知為何,讓我顫抖起來。
我覺得害怕。
好像在哪裡見過這樣的東西。
隨泱戴上手套和口罩,高挺的鼻梁也架上了一副奇怪的眼鏡。
看見我的表情後,他微微一怔,然後安撫般輕輕摸了摸我的頭。
「睡一覺,醒來一切都會變好。」
我看著他深色的眼瞳,察覺出了某種類似於憐憫的溫柔。
我放松了下來,因為我很信任他。
也許是因為我覺得自己沒有什麼值得被騙的地方。
也許是因為,從第一次看見他開始,我就覺得可以信任他。
我陷入了沉沉的夢境。
我夢到了顧宥琛。
他也不是一開始就對我這樣壞的。
幼年時期,他也會因為多了我這樣一個可以陪伴他的人,高興得和我分享自己的小零食。
他也會因為別人欺負我為我出頭,憤怒地對其他人說「懷夕不是機器人」。
但是機器人和仿生人的區別是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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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無限接近於人類,但我終究不是人類。
顧宥琛看向我的眼神越來越奇怪,他逐漸遠離了我,然後第一次,他因為在外登山光源丟失,選擇將我剖開。
我看見那塊明亮的備用能源,還染了淡淡的血色。
我一直知道,自己是會流血的。
我會思考,會悲傷和快樂,會哭會笑,還會做夢,擁有一切正常人類的感官。
我不明白我和他們之間的區別是什麼,但我好像天生就低了一個等次。
我聽見顧宥琛輕描淡寫地對他那些緊張卻興奮的朋友說:「她就是家裡獎給我的寵物。」
我愛他,所以我甘之如飴。
我愛他,所以我心如刀絞。
我以為夢裡的自己會很難過,可是沒有。
我冷眼旁觀著這一切,想起來我被強行扼殺的那些表達欲望。
其實我並不認為自己低人一等,可是我愛顧宥琛,所以我將他說的話牢記在心裡,將他擺放在第一順位。
我偶爾會覺得很痛苦,並不是身體上的痛苦,而是被迫屈從於不認可的東西的痛苦。
我不是仿生人嗎,為什麼還會因為這樣的東西痛苦呢?
大概所有人都會覺得我很可笑吧。
這些東西,我從來不能和任何人說。
可是現在,我忽然很想告訴隨泱——因為我好像能說出口了。
有什麼東西慢慢地破碎了,我感覺身上一輕,像是掙脫了某種鎖鏈。
……
「傻逼顧宥琛。」
「真腦子有病這個畜生。」
「有機會弄死他。」
我聽見了隨泱的聲音,越來越大。
是他在雪地裡抱我回家時罵顧宥琛的話。
於是我沒忍住,輕輕地笑了一聲。
睜開眼,灰霾消失了,世界變得明亮而清晰。
我看見了面容憔悴的隨泱,他身上幹淨的工作服皺巴巴的,臉色也十分蒼白,正打著哈欠,在我面前晃了晃手。
「看得見嗎?」
我「嗯」了一聲,感覺眼眶熱熱的,淚水一瞬間就流了下來。
他有些無措:「怎麼了?傷口還疼嗎?」
我拼命搖頭,嗚咽著說:「隨泱先生,我不愛顧宥琛了。」
我能清晰地感知到,再提起他,我沒有絲毫過往的感覺,甚至湧上了一種陌生的情緒。
好像是一種不希望再看見他的不適感。
「是。」
「我不愛他了。」
「嗯。」
我認認真真地重復著這句話:「我不愛顧宥琛。」
我不記得自己宣告了多少遍,隻記得隨泱一直耐心地回復我。
因為從前沒有選擇和說話的權利。
「愛」是困住我手腳,捂住我口鼻的囚籠。
我試探性地說:「我討厭顧宥琛。」
說得出口。
「我恨顧宥琛。」
也說得出口。
「我以後再也不想見到他。」
還是說得出口。
「我看見他就惡心得想吐,」我想了想,用盡我這輩子學到的最惡毒的詞匯,「我覺得他是個小人、敗類、人渣……」
全都說得出口。
我幾乎是歡呼一聲,然後伸手,下意識地擁抱我面前的隨泱。
但很快,我又覺得自己這樣的舉報十分冒犯,倉皇地想收回手,僵在原地的隨泱卻好像終於反應過來,他慢慢地回抱住我,像是在安撫我,很輕地拍了拍我的背。
隨後他說:「恭喜你。你自由了,懷夕。」
這句話飽含著許多沉甸甸的情緒。
(03)
隨泱成為了我的老師。
他開始教我很多東西,一些和我從前的認知相悖的東西。
「但是我教的並不一定是對的,你要學會自己判斷。」隨泱還給了我一臺光腦,「你自己覺得什麼樣比較好,就相信你自己。」
因為光腦,我見識到了許多不同的世界。
我還看見了有關顧宥琛的新聞。
他好像瘋了一樣地在找什麼人,甚至對一座修理廠掘地三尺,逼問經理把人藏在哪裡。
這段時間他都在各個廢棄的垃圾站搜刮,熱衷於尋覓各種工業廢品。
他甚至發了尋人啟事,隻是很快就被顧家壓下去了。
我猜他可能以為我被拆了,所以想找我的零件。
但我根本不在意,我直接用屏蔽功能,把關於他的詞條都屏蔽了。
隨泱的房子地段偏僻,周圍都沒什麼人住,舉目望去是山和樹。
這房子不算大,但是擁有一個小陽臺,隨泱買了一個小秋千,我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坐在秋千上曬太陽,如果他不喊我,我可以看著那些樹看一整天。
他從來不問我有什麼好看的,隻是送了我一臺相機。
「喜歡的話可以拍下來。」
隨泱說:「到時候我幫你洗出來……」
話音未落,我就對準了他的臉頰。
「咔嚓」一聲。
他錯愕的臉頰被定格在相框裡。
隨泱長得很好看。
他眉目疏朗,經常帶著笑,唇色偏淺,膚色很白,整個人都淡淡的,像是被雕琢出來的玉器,清俊得過分。
我說:「我喜歡您。」
說的時候覺得理所當然,說完後便覺得體溫有些升高。
我有些局促地收起相機背在身後,幹巴巴地說:「如果您覺得困擾的話,我可以……」
我的綁定對象更換了,但是愛隨泱,和愛顧宥琛,好像是兩件完全不同的事情。
比如隨泱教我,可以拒絕他的要求。
但從前我拒絕不了顧宥琛。
比如隨泱說,可以有自己的生活,不用一直跟著他。
但從前我隻能一直跟著顧宥琛。
比如隨泱還說,愛別人之前,永遠是愛自己。
但從前顧宥琛永遠是我的第一順位。
我該如何愛自己呢,這不是和我的核心程序相悖碼?
這是程序決定的,我從來無力反抗。
隨泱說更換了我的核心程序,所以我現在的「愛」和以前不一樣了。
隨泱好像無所不能。
我相信他說的所有話,因為就在現在,我把還沒說出口的「我可以刪掉」改成了「我可以不刪這張照片嗎」。
我對他提了要求。
這是我第一次對別人提要求。
我努力平復躁動的心跳,忐忑地看向面前的青年。
他忽然伸手捂住額頭,眼睛也被遮住了,耳根泛起紅,被蒼白的膚色襯託得格外明顯。
然後我聽見他悶悶的聲音:「隨便你吧。」
得寸進尺是所有人無師自通的本能。
我高興極了,於是伸出手,扯住他的袖角:「隨泱先生,我可以抱您嗎?」
隨泱:「……這個不行。」
「為什麼呢?」
可以質疑別人,也是隨泱教我的。
「懷夕,你有沒有想過,其實你認為的喜歡,是虛假的東西。」他好像在斟酌自己的詞匯,「你並不喜歡我。」
「但是我的核心程序就是愛您呀。」
他語重心長:「程序可能會出錯,程序可能會騙你,程序不一定可信。」
這又是與我認知相悖的話。
我思考了一會,給出答案:「但是我覺得,如果有一天,沒有程序存在,我還是會喜歡您。」
隨泱:「……」
他好像詞窮了,表情有一瞬的空白。
我繼續說:「隨泱先生,我喜歡您,不需要得到您的回應,就算您不喜歡我也沒關系。」
愛是不一定能得到回報的,這是我一直以來都知道的事實。
我知道吊橋效應。
他在那樣的境況下出現,他幫了我,他不求回報,我至今都不知道為什麼隨泱會救我,他不主動告訴我,我也不想問他。
我喜歡他是多麼理所當然的事情,但隨泱這樣好的人,又憑什麼喜歡一個仿生人呢?
我連人都算不上。
但是我也並不在意。
能夠不愛顧宥琛就很好了,愛隨泱是我能想象到最幸福的事情。
我很容易知足,隨泱不抱我,我就輕輕放下了手。
但是在松手之前,隨泱忽然伸手,很快地擁抱了我一下。
隻是短暫的幾秒,我聽到了劇烈的心跳。
甚至還沒反應過來,他就轉身離開。
急匆匆的背影像極了落荒而逃。
(04)
春意漸濃,天氣逐漸溫暖起來。
但隨泱好像生病了,臉色蒼白,時不時咳嗽兩聲。
他有學業和工作在身,時不時就要出門,回來時經常滿臉疲憊。
我很擔心他,想一直跟著他,可我不敢出門。
我不想要顧宥琛找到我,也不想回到顧家。
我怕再看見顧宥琛。
但我已經在隨泱家躲了很久很久,我也知道,我不能一直不出門,不能一直靠隨泱養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