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是父親最疼愛的小女兒。
八歲生辰那年,一個道士闖入家中,預言以後我會繼承父親的衣缽。
兄長嫉妒心起,便狠心诓騙我出府,將我賤賣給了牙婆。
並囑咐對方,將我賣得越遠越好,最好這輩子都別再回到晉國。
我望著兄長離去的背影。
他毫無留戀,沒有回頭。
但他沒有發現,我自始至終保持沉默。
沒有掙扎,沒有哭鬧,乖順得異常。
就這樣,我被順利地帶到楚國,與前世一樣,成了一個伺候人的小丫頭。
但這次,我是心甘情願的。
1
那日兄長說帶我出府去郊外放風箏,我便隨他出了府。
我知道他會帶我去見牙婆,將我賤賣出去。
然後,我會被牙婆帶到楚國,賣進丞相府,成為一個燒火丫頭。
我看著眼前的這人。
她和前世一樣,先拿她那雙倒三角眼細細地打量我,然後對兄長諂笑說:「貨倒是好貨,就是不知道公子怎麼出價?」
Advertisement
兄長一把將我推向她,說:「看著給,我隻有一個要求,把她帶得越遠越好,這輩子都別再回到晉國。」
這番無情無義的話語,與前世一模一樣。
即便再經歷一次,我還是不由得湿了眼眶。
猶記得那時,我被馬婆拽住一隻手,卻不由自主地用另一隻手去找兄長,喏喏道:「兄長,我害怕。」
他卻看都沒看我一眼,隻向牙婆叮囑了一句「記住我的話」而後便揚長而去。
我被牙婆捂了嘴,快速地裝進了一輛馬車。
記憶中隻剩下兄長毫不留戀的背影。
然而,這次我沒有說害怕,亦沒有哭喊著叫兄長。
我知道,這輛四周圍著黑布的馬車,會將我帶離我的家鄉,將我送到遙遠的楚國。
隻不過,前世,我是被迫的,是撕心裂肺的。
而今生,我是心甘情願的。
2
牙婆姓馬,人稱馬婆。
她見我一路上不哭不鬧,很是詫異,本來準備用來捆我手腳的繩子也沒用上。
我還記得前世,我哭鬧一路,惹了她不耐煩,她便恐嚇我說,再哭就把我賣進勾欄瓦舍裡去。
我那時候哪懂得她那些腌臜話,還抹淚問她:「勾欄瓦舍是什麼?」
她當時瞟了我一眼,嗤笑著答非所問:「明明該是金尊玉貴的女公子,也不知造的什麼孽,有這麼個兄長。」
我八歲生辰剛過,卻也已經隱約地明白她的意思,頓時又傷心地哭了起來。
她便給我喝了一杯水。
我喝了沒多久,就昏睡了過去。
再醒來時,人已經到了楚國。
我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自是滿心驚惶。
如今重蹈覆轍,心境卻已大不相同。
馬婆與前世一般,怕路上出差池,遞過一杯水來,問我喝不喝。
我扭過頭,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她,道:「如果馬婆的杯子裡沒有下迷藥,我倒是願意喝上一口。」
她頓時瞪大了眼,道:「嘿,這丫頭怪了,我莫不是捉了個妖怪?」
我笑了笑,一路上,都沒再開口說話。
我一定要去楚國。
若當真被馬婆當成了妖怪,捆出去一把火燒了,那才是事與願違。
牙婆說:「虧得你這個丫頭運氣好,我馬婆向來隻做大戶人家的生意,那些個真正地糟踐人的買賣我是不做的,不然有你哭的!」
我抱著腿,沉默地看著窗外。
我知道,她會將我賣進楚國丞相府。
我將會成為一個燒火丫頭,開始我命途多舛的一生。
3
來接人的依舊是尤管事,她是一個四十歲左右、面容嚴肅的婦人,也是這丞相府的外院管事之一。
馬婆將我和另外八個女孩兒一起交給了她。
雙方數點交接清楚後,馬婆便幹脆利落地走人。
進了一個園子,尤管事讓我們站成一排,不許亂說話,也不許亂動。
我垂著頭回想,接下來,就該有好幾批人來過,走馬觀燈似的圍著我們九個走一圈,然後伸手一點,將看上眼的丫頭要去。
這便代表這丫頭有了主子,至少有個前程。
而前世,我因為表現得膽怯和惶恐,一直沒人要。
最後被發派到廚房,當了燒火丫頭。
後來,便一直在這丞相府後院受人磋磨,度過了半生。
有時午夜夢回,想起被兄長賤賣的那一日,我便又是咒詛又是恨惡。
時常想,若不是他,我不會到今日的地步。
又想,他既要賣了我,倒不如早些的好。
非要在我已經有記憶的時候。
我什麼都記得。
記得父親母親,記得家裡的大宅院,記得賣掉我的是親生的兄長。
而我父親本為晉國丞相,我是自小被他捧在手心的小女兒,卻被賣入了楚國的丞相府,成了個伺候人的小丫鬟。
這遭翻天覆地般的境遇,我怎會甘心情願?
我越想,心中的恨意就越甚。
直到,我聽聞趙、晉兩國交戰,晉國戰敗,都城被破,晉王被殺,萬千百姓被屠。
而兄長,為護衛都城百姓,死守城門,屍骨無存。
父親絕望之下,殉國自戕,母親亦隨之而去。
驚聞噩耗,我慟哭了一場。
我一輩子隻那麼肝腸寸斷地哭過一次。
哭過了,好像連我心中的恨意都消減了不少。
當時我聽聞這個噩耗時,晉國早已被趙國吞滅,舉國男女老少,但凡活著的,都成了趙國的奴隸。
而我這個僥幸活著的晉國人,卻什麼都不能做。
那時我才知道,什麼是真正的無能為力,什麼是真正的肝腸寸斷。
家沒了,國沒了,我也再也回不去了。
心弦一斷,我便投了井。
誰知再醒來時,我竟又回到了兒時,八歲被兄長賤賣的那一年。
父親母親尚在,還是像前世那般對我疼愛有加,百依百順。
京都的街市還是那麼熱鬧,兒童的臉上溢滿笑顏。
城門還是高聳堅固,衛兵林立。
誰又會想到,不過十年,就如大廈傾覆,被兇狠殘虐的趙軍長驅直入?
我的家,我的國,就在我眼前。
重活一世,我怎能再眼睜睜地看著它重蹈覆轍?
所以,當兄長準備賣我那一天,我裝作懵懂天真的模樣,牽著他的手,乖順地去了牙行。
那時,我心中隻有一個念想。
我要去楚國,另尋出路。
我一定要救晉國,救我的父親母親。
當初趙、晉兩國交戰時,晉國曾經向楚國求救過。
楚國當時的態度很是模糊。
等最後決定出兵支援晉國的時候,晉國已經成了趙國的囊中之物。
楚王曾嘆:「一步之遙,悔之晚矣。」
這說明,他至少有心出兵襄晉。
而當時的楚王,就是如今楚王的嫡長子,公子成。
也是這座府邸的女公子衛蘭的未婚夫婿。
4
一陣腳步聲拉回了我的思緒。
緊接著周圍響起一片「見過女公子」的見禮聲,我才抬頭。
前面已經有幾個丫頭被挑走。
因我一直垂著頭,所以不曾有人注意到我。
來人正是這楚國衛丞相府的女公子,衛蘭。
她大我三歲,身著湖藍色曲裾深衣,模樣精致大氣,身後還跟著四個大丫頭。
她是板上釘釘的未來王後。
是以,她在衛丞相府就是寶貝疙瘩似的存在。
且此人心氣極高,尋常人是入不了她的眼的。
而我這次的目的,就是要到她身邊去。
我記得,前世她來看過一場,卻誰都沒選,隻輕飄飄地留下一句:「無聊至極。」便帶著人走了。
後來,我在後院的圍牆外,看見過一個大鳳凰形貌的風箏,高高地飄在天上。
我一臉向往地瞭望了許久。
廚房裡的婆子見了,還譏諷道:「快別想了,那是女公子的風箏,你算個什麼東西?看一眼都是腌臜了去!」
那時,我心中自是又羞又恨。
此時,我想的卻是另一件事。
衛蘭自小被當作未來王後培養,飲食作息、規矩禮儀都有專人教導。
因此,她的天性被壓抑,隻能以風箏抒發煩悶的心緒。
所以,她最缺的不是女紅紡績的能手,也不是能出謀劃策的謀士。
而恰恰是一些自小缺失的孩童般的意趣。
所以當她走到我面前,姿態隨意地問我都會些什麼的時候。
我說:「我會扎風箏。」
她這才正眼看我,遽然笑道:「那就你了,跟我走吧。」
尤管事卻上前一步,阻止道:「女公子,這丫頭年紀還小,到您房中恐怕擔不起事。」
衛蘭笑意倏冷,斜睨過去:「你在質疑我?」
尤管事見狀一驚,惶恐垂首,連退連說:「奴婢不敢、不敢。」
我說我會扎風箏,不是虛言。
前世前院有個叫周闲的小廝說想娶我。
我不願意。
他不甘心。
許是聽嘴碎的說了「大鳳凰」風箏的事兒,他便說可以教我扎風箏,以此討我歡心。
我忙裡偷闲的時候,就跟著他學一學。
後來我才知道,他原來是周正琮的後人。
當年周正琮出手的風箏,有市無價。
可後來周家沒落,後人沒能支應門庭,還落得賣身為奴的地步。
但即便如此,周闲的手藝也遠超過我見過的許多人。
那時我學得還挺上心,幾乎有個七八分的模樣。
在女公子這裡過關,當是夠了。
果然,當我拿著一個新扎的蝙蝠狀風箏去見她時,她滿意極了。
她接了過去,前後打量了一番,道:「做得還不錯。」
後來,我接連給她做了好多個風箏,討她歡心。
但我不想一直做一個專門扎風箏的丫頭。
若我記憶沒有出錯,她及笄那年,便會與公子成完婚。
而後不久,楚王病逝,公子成就會襲位,成為新的楚王。
我隻有成為她身邊得力的大丫鬟,才有機會進入那座王宮。
為此,我不僅給她扎風箏。
她身邊四大丫頭會的活計,我都暗自去學。
不論是女紅、廚藝,還是讀書、識字。
為此,我的手指不知道被扎了多少極密的小孔,晚上隻睡兩三個時辰是常有的事。
唯有廚藝,因為前世好歹在廚房待過一陣子,還得了些功底,做起來稍微地容易些。
我基本上每日五更起,三更歇。
她們笑說我拼命。
我說我如今不拼命,怕以後沒得命來拼。
她們說得戲謔,我回得認真。
她們對我的態度很迷惑,都道這丫頭魔怔了。
隻有女公子說了一句:「這丫頭怕是以往吃了不少苦頭。」
我每月的月銀,幾乎都用在了廚房的管事和府裡的繡娘身上。
央人教導手藝,總要交上束脩不是?
至於讀書識字,我會在女公子在書房做功課的時候,主動地頂侍書阿姊的班。
她午後懶怠,怎奈女公子慣常一坐就是一下午,她巴不得有人能幫她頂班,自去歇息。
我便借著這個時間,看女公子學什麼,看什麼,讀什麼,畫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