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那應該是護生草的小芽。
侯府落魄,陛下離家的那幾年,我挖得最多的野菜就是護生草。
夫人過慣了錦衣玉食的生活,每次也就護生草能多吃兩口。
但後來流民越來越多,外面能吃的,不能吃的野菜都被薅光了。
那段時間我整日擔驚受怕,害怕自己沒本事,找不到東西給夫人,害怕辜負了陛下對我的囑託。
但還好,我們都挺過來了。
「你一個賤奴,怎敢這樣對我?」
沈清虞尖銳的聲音,將我的思緒拉回。
她將茶杯摔在我腳邊,看樣子好似氣得不輕。
「你且等著。」
放下狠話,沈清虞便怒氣衝衝離開了。
但說實話,我並不知道她到底在氣些什麼。
如果隻是因為我沒聽她說話而生氣,那她大可不必。
正收拾地上的殘渣碎片,太後身邊的嬤嬤忽然來說太後要見我。
我猜到是沈清虞去找太後告了狀。
愣神的這一瞬,指尖就被渣子劃了道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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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著嬤嬤到了坤寧宮,太後瞥了我一眼,有些不耐煩。
「沈清虞畢竟是沈將軍的女兒,你到底做了什麼讓她如此生氣?」
我低著頭,輕聲回道:「奴婢什麼也沒做。」
「你什麼都沒做,她怎麼會哭著來向我告狀?」
太後瞪著我:「哀家知道陛下從前待你有幾分不同。」
「但你也要認清自己的身份,他如今是陛下,你如何還能肖想?」
「哀家從前受你照顧,但你本就是我侯府買回去的丫鬟,你莫要挾恩圖報。」
「還有,你與陛下那次拜堂成婚,那都是鬧著玩兒的,沒有儀式,沒有見證,作不得數。」
「哀家說的話,你可明白?」
我福了福身:「奴婢明白。」
太後擺擺手,示意我退下。
陛下卻突然進來:「小禾也在?那正好留下來一起用膳。」
太後對陛下的這個決定很是不滿:「陛下,這不合規矩。」
「有什麼不合規矩的?」
陛下落座,望著太後。
「侯府落魄後我們不都是一起用膳嗎?」
「太後忘了?侯府出事時,若不是小禾,你和朕都活不下來。」
「侯府家奴三百,願意救你我的不就隻有一個姜禾嗎?」
陛下身邊的蘇公公最懂察言觀色。
見太後不再說話,他立即請我在陛下身邊坐下。
這頓飯吃得很不是滋味。
夜裡我剛躺下便聽見外面窸窸窣窣的聲響。
聽腳步,是陛下來了。
我正要出聲,忽然唇被堵住。
腰上的手將我按向他,滿屋寂靜,隻聽得見彼此的呼吸和心跳聲。
陛下的吻從我唇上蔓延至耳邊。
「別出聲。」
灼熱的呼吸鑽進耳朵裡,我渾身顫抖得更加厲害。
屋裡隻點了盞豆燈。
陛下親夠了,才拉著我坐在燈下。
他將隨身帶來的藥膏塗在我手上。
「是沈清虞弄的?」
我搖頭:「是自己不小心劃傷的。」
陛下沒再說話,他專心給我塗好藥,才抱著我躺去床上。
「睡覺。」
陛下說睡覺,便真的隻是睡覺。
5
第二天我在打理菜園時聽見牆外的宮女說沈清虞進宮後不小心落了水。
「說來也怪,人被撈起來後手上不知為何被劃了好大一道口子。」
聞言,我下意識看向指尖小小的傷口。
「陛下聽說後很著急,親自趕了過去。」
「現在人已經在太後宮裡。」
我蜷了蜷手指,隻覺得自己又多想了。
宮女們靠著牆根,繼續道:「人家是將軍府的嫡女,又得陛下青睞,有這待遇也是應該的。」
「說不定她以後還是這宮裡的皇後娘娘呢。」
「以後這宮裡可不隻有皇後娘娘,陛下後宮佳麗三千,以後這宮裡的娘娘可多了去了,咱們運氣好的話,說不定也能做個娘娘。」
說著,她們笑作一團。
我一邊鋤草,一邊聽她們玩笑。
直到牆外的聲音突然沒了,我才疑惑抬頭。
卻正好看見沈清虞走進來。
她身後還帶著不少宮女太監,似乎都是太後宮裡的。
沈清虞一腳踩在我的菜苗上,碾了碾。
「昨日我在你這裡丟了塊玉佩,所以今日在太後宮裡借了些人,過來尋找。」
「小禾姑娘不介意吧?」
就像剛才那兩個宮女說的,她以後是這宮裡的皇後娘娘,帶來的人又是太後的人,定是得了太後的準許。
即使知道玉佩隻是個幌子,我也沒有任何餘地拒絕。
「沈小姐請便。」
沈清虞很滿意,她挑釁地看著我:「既然小禾姑娘不介意,那就給我好好搜,好好找。」
「那玉佩貴重,找不到我就讓太後治你們的罪。」
宮女太監一窩蜂鑽進我巴掌大的住處。
他們哪裡是來找玉佩的,分明就是在拆家。
被褥衣裙全被扔在地上。
攏共三個茶杯,昨日沈清虞摔爛一個,現在剩下的兩個也被砸了個稀碎。
就連我的菜園子也沒能逃過一劫。
陛下從前送我的「鉛筆」被他們翻了出來,瞧著不像什麼稀罕玩意兒便隨手扔了。
我上前彎腰撿起。
沈清虞隻一眼就猜出這是陛下送我的。
她直接從我手中將筆奪走。
「這是鉛筆?陛下送你的?」
我點了點頭。
陛下以前覺得研墨麻煩,炭筆又容易髒手,於是他便做了這「鉛筆」送給我。
這「鉛筆」我一直很珍惜,舍不得用。
沈清虞冷哼,表情更加不屑。
「一支小小的鉛筆也值得你這樣稀罕,這東西在我和他的故鄉多的是。」
她剛說完,便聽見「咔嚓」一聲。
沈清虞挑眉看著我:「抱歉,不小心折斷了。」
我無語,看著斷成兩截的鉛筆沉默了一會兒,才說:「無礙。」
話音剛落,受驚的狸奴便衝出來,將沈清虞嚇得不輕。
狸奴本來躲在我床下。
太監伸手去抓,才驚了它。
沈清虞不停尖叫:「抓住它,給我抓住它!」
幾個太監將狸奴堵在牆角,狸奴無助又可憐。
我眼睜睜看著它被抓住,送到沈清虞面前。
沈清虞嫌惡地看著狸奴:「不聽話的畜生,沒資格活著。」
我急切道:「它平時很乖的。」
「更何況狸奴也並未傷你,沈小姐就饒了它吧。」
沈清虞高高在上地睨著我。
她勾了勾唇:「你是以什麼身份求我?」
我冷靜下來。
盡量語氣平穩:「我沒有求你,我是在幫你。」
「陛下微末時最喜狸奴,今日沈小姐若真打死了它,傳到陛下耳朵裡隻怕會讓陛下生厭。」
沈清虞有些不信。
「李玄喜歡貓?」
我正猶豫怎麼開口,陛下身邊的蘇公公就來了。
他是來找沈清虞的。
「沈小姐,陛下說今日天氣不錯,邀請您過去共飲。」
蘇公公瞥了我一眼,繼續道:「陛下還等著您呢,沈小姐隨奴才速速過去吧。」
「李玄找我?」
沈清虞豁然開懷。
她目光從我身上掠過:「罷了,今日我便放了她。」
等人走完後,我才輕輕松了口氣。
哄了半天才將受驚的狸奴安撫好。
正給它後腿上藥時,忽然又有小太監來說陛下讓我送酒過去。
我看著小太監端在手裡的酒壺,不禁疑惑:「是陛下讓我送過去?」
小太監點頭。
6
我將酒送過去。
還未走近便聽見沈清虞的聲音:「人人生而平等,可惜他們那些愚昧之人不懂這個道理。」
我倏然抬頭,望向亭中的兩人。
沈清虞還在說著平等的大道理,陛下望著她笑而不語,眸光溫和。
「人人平等」這四個字從前的少爺也說過。
那時候侯府還未落魄,老爺也還活著。
少爺見不慣紈绔子弟欺負弱小。
他當街教訓欺負百姓的紈绔子弟時,說的也是這句話。
「人人生而平等,你何必欺負他,將人往死裡逼?」
那紈绔子弟被少爺當街羞辱。
最後不敵少爺,放下狠話甩手離去。
天黑回府。
卻看見一向深居簡出的老爺坐在大堂。
他是專門在等我和少爺回來。
「你在街上教訓的人是肅王妃的親侄兒,剛才肅王特意來侯府登門賠禮。」
少爺擺擺手:「賠禮就不用了,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我直覺老爺的笑有些不對勁,還沒等我琢磨明白,少爺就被老爺一腳踹在地上:「逆子!」
「京都城中,天子腳下,你也敢當街說人人平等?」
老爺氣急,指著少爺厲聲罵道:「何為平等?今日我便讓你知道人生來就有三六九等之分,人生而不平等!」
少爺不服氣,挺著腰杆跪在地上。
「我沒錯,您就算罰我,打我,我也覺得自己沒錯。」
老爺被氣得渾身發抖。
「好好好。」他突然看向我,「主子犯錯,奴才罪加一等!」
我被人按在長凳上,少爺撲上來護著我:「你要打就打我,跟小禾沒關系。」
但根本沒用。
府裡是老爺說了算。
才挨三下,我便受不了,疼得快要昏死過去。
少爺哭得比我還厲害。
但任他怎麼求饒認錯,老爺始終都沒再看他一眼。
直到我挨完十個板子。
老爺才說:「你犯錯,受罰的卻是身邊人。」
「因為你是少爺,所以我不打你,我打你身邊的奴才,現在你還覺得人人平等嗎?」
少爺抱著我,泣不成聲。
「你覺得肅王上門賠禮是人家知道錯了?」
「人家是來敲打你呢。如果今日你不是我侯府的少爺,不是我的兒子,你以為肅王會輕易饒了你嗎?你享受著高高在上的利益,卻說著人人平等的話,你害不害臊?」
「你什麼時候知道錯了,什麼時候小禾才能上藥。」
老爺一走,少爺便將我抱回房裡。
「等我。」
他說完便走。
沒一會兒少爺就帶著傷藥回來。
他著急扒我褲子,卻被我推開:「你之前說過男女授受不親,你不能脫我褲子。」
少爺看著我,思索片刻後又出去找院子裡的丫鬟。
但老爺放了話,沒有丫鬟敢來給我上藥。
沒辦法,少爺又跑回來。
他看著我認真道:「小禾,我以後一定會娶你,對你負責。」
我愣在原地。
等我反應過來時,少爺已經扒了我的褲子。
屁股上的藥膏冰冰涼涼,但我的臉卻通紅,燒得厲害。
我問少爺:「你跟老爺認錯了?」
少爺輕嗤:「小爺沒錯,這藥是我偷的。」
那次我被老爺打了十板子,少爺雖然嘴上說他沒錯,但之後他還是沉默了許多,也很少再帶我去街上。
少爺不再說「人人平等」這幾個字是在侯府落敗後。
混亂中我為少爺擋了一刀。
少爺抱著我四處求人救命時,那些人勸他:「一個丫鬟而已,她為你而死也是她的福氣。」
少爺不肯放棄,他覺得人人平等,丫鬟的命也是命。
但他不放棄又能如何呢?
他眼睜睜看著我的救命藥被有權有勢的人搶走。
少爺哭著對我說:「要是侯府還沒倒就好了,要是我還是世子,那些人便不敢這樣。」
「小禾,我錯了。」
少爺抱著我哭了一整夜。
而我,居然也奇跡般熬了過來。
隻是在那之後少爺變得更加沉默,也不見他再像從前那樣笑了。
7
人人平等。
我看著侃侃而談的沈清虞,隻覺得她口中的人人平等,和少爺告訴我的人人平等根本就不一樣。
見我愣在原地,身後的小太監催促我:「小禾姑娘,陛下還等著你呢?」
我回神,繼續往前。
蘇公公忽然眼疾手快拉住我:「小禾姑娘,你怎麼來了?」
我抬眼看向亭中對飲的兩人:「陛下讓我來送酒。」
蘇公公有些詫異:「陛下讓您來的?」
他回頭看向身後一路跟著我過來的小太監,厲聲道:「陛下何時讓小禾姑娘來送酒了?」
小太監慌忙跪在地上。
「蘇公公饒命,是沈小姐跟奴才說陛下讓小禾姑娘來送酒。」
蘇公公一腳踹在小太監身上:「蠢貨。」
亭中的兩人發現這邊的動靜,同時轉過頭來。
陛下見到我愣了一瞬,隨即開口:「蘇德全,將人帶過來。」
蘇公公帶我過去。
他看了一眼沈清虞,才說:「陛下,沈小姐讓人去帶話說,是您讓小禾姑娘過來的。」
陛下掀眼看向沈清虞,意味深長地拖著尾音:「哦?」
「是朕讓她來的嗎?」
他漫不經心笑著,手指一下下叩著酒杯:「沈清虞,你可知假傳聖旨該當如何?」
話一出,亭中瞬間便安靜了。
隻聽得見晚風沙沙卷著樹葉。
「跟你開玩笑呢?」
沈清虞笑了兩聲:「你以前在軍中不是經常說起小禾嗎?我在宮中見過小禾兩次,也覺得對她很是喜歡,隻是小禾冷淡,若我去請她,她不一定會來,所以才借你的名義讓她過來。」
陛下依然沒說話。
沈清虞頓了片刻才嘟嘟嘴:「李玄,咱倆的關系這麼好,你不會還生我的氣吧。」
我垂眼盯著自己的腳尖瞧,並不出聲。
直覺陛下應該是真的生氣了,但他卻並未怪罪沈清虞。
「你這性子,我要真生氣,隻怕早就被你氣死了。」
他連說了幾聲「罷了」,才起身:「今日便到這裡,讓蘇德全送你回將軍府吧。」
說完他又看向我:「還愣著幹嘛?」
我會意,急忙跟上去。
身後一路跟著的太監不知道是在什麼時候跟掉的。
等我發現的時候,道上隻剩下我和陛下兩人。
陛下越走越慢,我正想著也將步子放慢些,陛下卻忽然頓足,他自然地牽起我的手。
一路上我們都沒說話。
直到走回我的住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