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笑著笑著他也笑起來,我們相視相望,我們心照不宣。
「司令,得快些,來不及了。」直到,陳副官在一旁提醒。
「知道了,就你話多!」唐清川連踢帶踹把他轟出去,又轉而看向我,「好,久霜,你不走,你不想走就不走。」
我點頭。
「久霜啊……」他看著我,無比不舍地摩挲著我的臉頰,「你知道嗎,那日,你說你要殺我,我就在想,要不把槍給你得了。讓你抵上我的胸膛,和你說你要是真舍得,要是非得報仇,你就開槍,你就把我崩了。我賭一把,賭你對我有情,賭你下不去手。就算賭輸了,我也是牡丹花下死,留個風流故事,算不枉此生。」
我依舊點著頭,任憑他說,任憑淚水滾燙地爬滿雙頰。
「但是久霜,唐清川可以賭,可唐司令賭不起。如今賊人在蠶食我國土,我是錚錚男兒,麾下有百萬雄師,身後是千萬百姓。我不能死在你槍下,我必須要死在沙場上,必須要在那些賊寇的炮彈中流盡最後一滴血,才算完滿。所以久霜,我很抱歉,我真的很抱歉,我不能遂了你的願……」
「嗯。」我木木地,一下一下地啄著腦袋,「我知道,我知道了……」
「沒事的久霜,別哭,你還有機會呢。你相信我,我此去,除非戰爭結束,國家勝利,否則,我絕不可能苟活於世。而若有幸,能等到凱旋,我必親手將這把槍交到你手上,到那時,再把我的命還給你。」
我死死地盯著他,生怕一晃神人就沒了似的:「唐清川,那你記得你今日所諾。我要你答應我,無論何時,你都會竭力為我留下這條命,不會就義,不會赴死。」
唐清川無言地在我額頭留下輕輕一吻,他眨了眨泛紅的眼,努力綻開一個笑,卻什麼也沒答我。
陳副官又進來催了一次,唐清川終於點點頭。
他轉身離去,沒再回頭看我一眼。
仿佛隻要看了,他就走不動了。
相識一場,到終了才知道,他堂堂唐司令竟吝嗇如斯。
性命舍不得給我,承諾也舍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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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根本,沒打算活著回來。
25
蔡綿綿母子走了,偌大的司令府到頭隻剩下了我一個人。
我再也不看報紙,那種想看,又生怕看到什麼的情緒,我真是受不住。
外面四處是逃散的流民,是難熬的飢荒。
我又穿上白色旗袍,回到了學校。
流彈肆意地炸著,我卻想,這樣也好。
念及如此的我,唐清川也許會更奮勇,又也許,會更惜命吧。
如此的時光過了幾年,有一天,從前司令府的一個衛兵,送來了一個盒子。
我打開,裡面是滿滿登登的信件,熟悉的字體,熟悉的語氣,每一封的起始都是「扶桑」,落款都是「清和」。
「誰讓你送的?」
「唐司令。」
我喜出望外:「他回來了?」
「不是,是司令一早備好的。」他面露難色,抬眼看了看我,深吸一口氣還是道了出來,「唐司令去打仗前,曾把這個交給我。他說,他也自私,也嫉妒,雖然找大太太要來了這些,卻遲遲舍不得給你。可若有一日,他死了……」
「什麼?什麼死了?」
此時的無聲,就是一切的回答。
26
那晚,我坐了很久。
然後點了個火盆,將那些陳年的信件付之一炬。
翌日一早,我推開窗。
外面落了一地繁霜。
番外
白老師。
希望見到信的你尚且安好,以後也一切都好。
我其實不太願意這樣稱你,但又詞窮,尋不到更好的稱呼。
他娘的,老子也氣啊,想不到白久霜這麼好聽的名兒,竟是我大哥那老小子的傑作。
我也想過叫你的本名,扶桑,沈扶桑沈小姐。
但一想到他曾經一遍遍地這樣叫你,我又實在膈應得渾身難受。
或者,如果可以,我也想給你起個名。
不要繁霜的霜,要成雙的雙。
哪怕世道艱難,哪怕天不遂願,可盼頭總該有,算我的祝福,也算我的嘴硬,願你終有一日,與你所愛之人雙棲雙宿,久久常常。
可寫到這裡,我又想到雙凫一雁這樣的詞。
由此念及與你的分別,念及尚未蔓延就先了斷的緣分,更是悲從中來,遺憾不能自Ţūⁿ已。
但我必須得走。
Ṫū⁴所為何事,我想我們心意相通。
好在,好在你看到你這封信的時候,我應該已經走很久了,那些別鶴孤鸞之情想必早已淡去許多。
又或許,誠如你所表現一般——你待我無情亦無意。
倘若如此,那可真是太好了,面對我的死亡,你安之若素țü³,最多隻會雀躍,而絕無心痛。
這真是幸事啊,我就能安心了。因為比起年年月月無人燒紙,我更怕你哭泣,怕你難受。
你不知道,你一難受,我死都不敢死了。
白老師。
有一件事情我想請你記得——無論我後來對你如何真心如何好,無論我最後是戰死沙場還是蠅營狗苟,都改變不了我對你做過的惡。
我是手上有罪的人,哪怕有再多的理由,我的的確確,殺了大哥,也的的確確,強佔了你。
所以不要原諒我,也不需要原諒我。
這世上本就沒有紙片般纖薄的人,沒有是非對錯那麼明了的事兒。
一切都有太多面了。
比如我一個粗人,似乎不該在這樣的信裡太多引經據典,可我還是用了。
比如我在你眼中要死無葬身,可結果我卻是英雄,被人抬著棺椁追思厚葬。
比如綿綿,你看,這世道有什麼道理啊,她明明是富可敵國的豪門千金,是司令夫人,明明命已經夠好了,可到頭來呢,有什麼道理可講。
所以,當我試圖去挖掘那個真正的你,去窺探沈扶桑時,我也的確被所看到的給震懾。
我不敢相信你曾吃了那麼多苦,可就算我一早知道,隻怕也難保自己就能控制住,不對你巧取豪奪。
我聽了你在月宮的事兒,知道了你十多年前在那兒的工作。
我聽說你終日隻做一件事兒,就是等那些女孩子被人糟蹋作踐後,去扶出她們破敗的身子,給她們洗上一個澡。
後來,為了救一個染病的姑娘,你擱置下清白,同她們一樣,任人作踐,隻為換來錢救她一條命。
這樣的世道,你一邊沉淪,一邊頑抗,直到遇上我大哥。
可他給了你滿溢的愛,又用一場不辭而別生生奪走。
也許你在想,這其中許多我大哥都不知道的事兒,我從哪兒聽說。
說來也巧,你救的那個姑娘,正是我手下老嚴的姨太太,她命好熬死了正妻,剛被扶了正。
可惜老嚴喲,戰場上破布一Ťŭ⁽裹,再無福消受那美人咯。
當年聽她說時,我笑得像個沒事兒人,可內裡卻心如刀絞。枉我淺薄又蒙昧,初初見你,隻以為你清高脫俗,以為你纖塵不染。
一想到你看了那麼多腌臜,歷了那麼多醜惡,我更想早些結束這黑暗而骯髒的時代。
所以你可千萬要好好活著。
我不偉大,也不頑強,說出來不怕笑話,如果不是想到自己在守護一個有你的人世間,我實在很難戰鬥到流盡最後一滴血。
白老師。
說實話,迄今,我仍無法慷慨赴死,我確留有很多Ṭṻ₊遺憾。
沒能和你有孩子是其中一件。
可這不是你我的錯,我常常想,倘若當年,遇到你的人不是大哥,而是我,一切會有不一樣嗎?
可能也不會有。
我是個人渣,也許那時我就把你當綿綿的替身,欺負你、強迫你、侮辱你,總之待你沒有半點好。
那時我年輕而無知,可能還更加卑劣,更加無恥。
念及此,我反倒如釋重負,那樣的我太不堪,沒讓你碰見,已經是我的幸事。
而即便如今,我依舊甚為怯懦。
臨行前,我什麼也不敢和你說,怕多說一句,多看一眼,我便再走不動了。
就連這封信,我也用最玩笑的方式,將它藏在大哥給你的一堆信件中。
對,我也任性,也自私,我就是要你沉浸在對他的思念時,突然讀到這封信,然後想起我。我要你在心裡把我們倆放在一起比較,決一個高下。
你看,別瞧我平日裡那樣不要臉地哄你,可老ŧù₆子也不是天生愛哄人,老子也會有任性的、非要你二選一的時候。
不過,如果勝出的是他,你不必告訴我。如果勝出的是我,你更不必告訴我。
白老師。
最後,我還很想說些情話,可我提起筆,卻落不下。
現在外面的炮彈聲很吵,真的很吵,吵得我Ťù¹隻想立刻操著槍出去大幹一場。
而且,我是個司令,我包袱太重了,我怕真寫出來,你看得惡心,看得想笑。
你是國文老師,叫我不敢露怯。
可一想,你也是我太太呢,老子和自己太太,有什麼話不能說。
所以,我就寫一句,也隻寫一句。
白老師,老子是真他娘的好愛你啊。
白老師。
昨兒早上我起來,看見外面落了一地繁霜。我知道,冬天真的來了。
可很快,春天也會來的。
隻是我看不見了。
我要是萬幸,承蒙你不棄。
就有勞你,幫我看看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