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她站起來,走出兩步又回過頭,添了一句:
「我知道,你很想要那些信,那些年清和從日本寄回來,卻被我截下的信。但就當我自私,當我舍不得,總之,我不會還給你。這是我,最後的報復了。」
她自嘲地笑著:「很無力,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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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清川再回來的時候,我和蔡綿綿在同一張餐桌上其樂融融地互敬著酒。
不想她酒量比我要好,我已然癱倒時,她還清醒無比。
唐清川看得差點驚掉了下巴。
彼時,他灰頭土臉,像是從戰場上爬回來一樣。
聽見蔡綿綿這樣說他,唐清川大咧咧地捋起袖子,一大塊焦灼的新傷:「對啊,老子就是戰場上爬回來的,哪像你倆有這好福氣,還能花老子的錢喝酒作樂。」
他插著腰啐道,「呸,那曹督軍真是好野的心,和洋人謀劃要吞並了我,還要給他們出讓土地,真他娘的畜生,賣國賊。」
蔡綿綿聞言嚇得嘴都合不上,又是關窗戶又是壓低嗓:「你這傷還好嗎?」
「一枚子彈穿過去了,沒事,你看,還能動呢。」他揮著胳膊,哪怕疼得龇牙咧嘴。
哄走他這位嫂嫂,唐清川迫不及待地抱著我又親又啃。
我趴在桌子上迷迷糊糊推搡著他:「別鬧,你在流血呢……」
「就是豁出去這條命,我也要死你床上啊!」唐清川才不管,連拖帶拉將我往房裡搡,一邊罵罵咧咧,「幾個菜啊,又給你喝成這樣。」
他費勁地把我摁上床,我就勾著他脖子往他懷裡爬:「別走了,別走,別丟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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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他苦笑著,「真不知是福氣還是冤孽,一會是死魚,一會是妖精。」
那天完事兒後,他就這樣抱著神志不清的我,困乏地合上眼,嘴裡一會是咒罵,一會是哀思。
他從慈禧太後開始說,說到如今的世道,說到洋鬼子,說到其他那些割據的軍閥。
他和我說:「你信嗎,久霜。無論現在這天下是什麼樣,但總有一日,終歸是一軌同風,是海晏河清。」
見我不答話,他又環著我的身子,拉著我一雙手,輕聲問我:「我若有一日不是司令了,進退維谷,自己都難以保全,你想我如何安置ṱůⁿ你?」
「你別走啊,別留我一個人。」我捧著他的臉,哭戚戚地吻他,從臉頰到嘴唇,一遍遍地來回摩挲著。
「求求你了,這回要走也帶我一起。」我可憐巴巴地求他,「行嗎,清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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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這玩意兒誤事,我說錯話了。
兩個字一出口,一切都完蛋。
司令府的書房被唐清川砸了個稀巴爛,連蔡綿綿都攔不住。
唐鬱嚇得哭,唐清川指著他喝道:「不許哭,都是你爹搞出來的事兒!」
他自顧自地罵著:「造孽啊,真是造孽!他唐清和一輩子和老子不對付,怎麼偏偏女人這樁事上……」
是造孽,全員替身,誰都沒逃掉。
蔡綿綿聞言去捂他的嘴:「你小點聲,孩子在呢。」
等他發泄夠了,我酒也徹底醒了。
唐清川坐在我面前,拷問似的與我四目相對。
不等他問,我先開口:「許你抱著我叫綿綿,就不許我吻著你叫清和嗎?」
「對,不許,就是不許!」他惡狠狠地咬著牙,「老子是州官,老子可以放火,但你不能點燈!」
行,那我低下頭,無言以對。
「你幹嗎白久霜?是你對不起我,你怎麼又擺出這死魚樣?」他非要扳著我的臉抬起我下巴,「你說,你來這兒到底是想做什麼?」
「你綁我來的。」
他沒什麼耐心,大著嗓道:「說實話!」
「殺你,報仇。」
「什麼仇?」
我抬起頭,灼灼地盯著他:「司令做過什麼,司令自己明白。」
「你是說,老子殺了自己親哥哥的事兒?」他咧著嘴,說起來輕巧又戲謔,卻說得我目眦欲裂。
「好,好,白久霜,你先別生氣。你氣壞了身子,最後也還是得老子疼。」
唐清川輕輕摸了摸我的臉,算作逗狗似的安撫,
「是,你是知道,大哥死於我的手。可你知道嗎,他留洋期間,是如何與洋人勾結,如何沆瀣一氣,又是如何置百姓生死於不顧。我若不殺他,他做了司令,千萬黎民又是數十年的水深火熱。這些你知道嗎?」
我當然知道。
所以啊,所以明明有那麼多次機會,我卻遲遲下不了手。
我隻能嘴上啐他:「弑兄之罪,你死後定入地獄。」
「對,老子是罪該萬死,是死後下地獄。但隻要還活著,老子就得殺了他,就得自己當這個司令!」
唐清川站起身,抬起雙手,許久才落到我兩肩,輕輕幫我理好一頭亂發:
「白久霜,老子比他是個東西,是個男人。如果當年是我,我不會為了狗屁父母之命丟下你走,留你一個人。Ťü¹倘若有一天我拋下你了,定然不是不要你,隻能是為了讓你好好活。」
他的話像是一個預告,叫人隱隱地心下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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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後,唐清川好幾日沒再出去。
他收走了我身上一切可能傷害到他,或傷害到自己的東西。
不與我在一處時,他甚至把我銬在床頭。
「受著。」他和我說,「養隻老虎在邊上,我可不得小心著點。你那槍法,誰能挨得住啊!」
夜裡,他就總和我纏在一起,像是要榨盡我精血似的。
「怎麼辦,白久霜,我好像愛上你了。」他屢屢這樣和我說,哪怕他說這話時,我的一隻手還被他緊緊銬著。
他品嘗著我失去自由的身子,陶醉其中:「不是愛一個像她的人,而就是愛上你了。」
我一如既往冷言冷語:「別騙自己,你不愛我。不過是因為現在的我,才像那個做你嫂嫂前的蔡綿綿。」
我沒說的後半句是,而後來的蔡綿綿,才更像本來的我。
畢竟,她是在刻意地學習。
嬌嗔、索取、矯揉、肆意,那些本就都是用來引誘男人的把戲。
「放屁,老子就是愛你,就是愛你就是愛你,你根本什麼都不懂!」
唐清川不許我否定,他氣惱地壓住我,看著我毫無表情的一張臉,罵了聲娘,「老子是瘋了,才愛你這死魚,愛你這滿腦子是唐清和的女人!」
我斜過頭去不看他。
他就伏在我身上,又是一通蠻勁。
「叫出來。」他逼我,如同我們第一次歡愛時那般,「你叫出來,讓我知道,你也能因我而快樂。」
鬼使神差地,我順從了。
完事後,他幫我解開手銬,緊緊地將我抱進懷裡,沉聲在我耳邊說:
「你知道嗎久霜,你知道嗎,你真讓人無能為力。」
「想起綿綿,我知道怎麼為她安置一切,房產、金錢、船票,所有的我都能為她準備好,讓她無憂無慮過好下半生。」
「但想起你,我不知道怎麼做。放你走,我是真舍不得,可把你留在身邊,讓你置身危險,我又做不到。」
我靜靜聽他說著。
「老子現在才知道揣著個寶貝是什麼滋味,當真就是捧著怕摔了,含著怕化了……」他摸著我的臉,「早知如此,當初不請你這尊佛回來。」
說到這句,他哂笑道:「不過現在想來,與其說我看上了你強取豪奪,倒不如說,是你處心積慮暴露在我眼前,就為了有朝一日殺我,對嗎?」
我不答他,簡單明了的事兒,犯不著說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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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外面發生了什麼我都知道,也知道這樣的日子不會久了。
每天的報紙我都看,我看到很多日本人的消息,看到那些模糊照片中的尖刀和屍體,看到那些文字演化成奮力而無奈的吶喊。
看到槍林彈雨,戰火滔天,而這些,唐清川同樣盡收眼中,並無法坐以待斃。
他近日很反常。
整個司令府都不對勁。
他又恢復了不怎麼回家的狀態,蔡綿綿也神神秘秘地把自己關在房裡,不知道都在做些什麼。
她給我拿來了那套珠寶,舞會前曾親手幫我戴上的那一副。
「物歸原主。」蔡綿綿遞過來,「那日你問淵源,我才明白。清和這麼喜歡它們,大概是因為你曾戴過吧。與其說是送我的禮物,不如說是一套裝飾,好把我打扮成更像沈扶桑的模樣。而如今,我是真用不上了。」
我收下了,可真正該物歸原主的東西,她不肯給我。
所有人好像在按部就班地過活,卻又總像行將就木的掙扎。
唐清川不回來,陳副官倒是跑得挺勤。
有一日,他來府上接我,說是唐清川的吩咐,怕我在家裡待悶了,接我去學校轉轉解解乏。
我將信將疑地上了車,剛坐穩,車就飛快地行駛起來。
我立刻警覺:「去哪兒陳副官,我們這是去哪?」
「碼頭。」他也不瞞我,「開戰了,日本人打進來了。司令不放心白小姐繼續待在這,讓我護送您離開。放心吧白小姐,錢財住所這些司令都安置好了。人太多了招眼,隻能您單獨走。」
難怪,這些日子,蔡綿綿是在收拾行李。
「停車。」我喝道。
陳副官意料之中的不加理會。
「我說停車。」
他開得更快了些。
「唐清川沒資格替我做決定,他還欠我一條命呢!」
說罷,我不顧陳副官的高速行駛,打開車門跳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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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讓你護送她安全離開,沒讓你把她弄出傷,更沒讓你把她整這兒來啊!」
指揮部中,醫生給我上著藥,唐清川在門口訓著陳副官。
「沒辦法司令,白小姐她,她跳車。我怕她再做出什麼事兒,萬一真傷著自己了,您可不得心疼。」
「真傷著自己?你什麼意思,她現在這就不算傷嗎?」
唐清川揪著他耳朵一路把他拖進來,指著我破了層皮的胳膊,「來,你看看,你給老子好好看看,讓你送個人,你給老子整出這麼鮮血淋漓一大口子!」
明明就是方寸之間蹭破了皮,血都沒出來幾滴。
「報告司令。」說著話,門外進來一個士官,「一切已準備就緒,等待司令指令。」
「知道了。」唐清川的臉沉下來。
我這才開始認認真真地打量起面前他這一身裝扮,他是要上戰場。
「幹嗎,嚷嚷著要見我,怎麼見了我就啞巴?」唐清川蹲在我面前,溫言細語,全然是寵溺,沒有半分司令的威儀。
「能不走嗎?」
「你是說你,還是說我?」
「仗要打,我攔不住你,也不可能攔你。」我低頭道,「隻是,你還欠我一條命呢。」
唐清川聞言立刻捂住腰間的槍,調笑著:「怎麼這麼執拗,還想殺我呢?」
我笑了,我第一次這樣衝他笑,盯著他,就隻衝他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