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秋月定親前的那個夜晚,在書房中坐了很久,突然說:「哥,我覺得你變了。」
「你願意去嗎?」我回避了她的問題,簡單直白地詢問她的意願。
秋月認認真真看了我很久,仿佛看透了什麼,「如果能讓你好受點,我去。」
我是變了,變得自私且不擇手段。
我代替前世的沈京墨,做了一切沅芗可能喜歡的事,騎馬被攔的是我,與她訂婚的也是我。
我成了她最親近的人,她會對著我笑,第一次牽手,是拉著我躲紈绔子弟的時候。
沅芗小小的一團,縮在我懷裡,朝我豎起一根食指,悄聲說:「澤謙,你臉真紅。」
在我的胸膛之下,一顆心正劇烈跳動,我突然活了,當年上京途中的風雪,直到今日,才完全消融。
白府急著與我定親,沅芗生氣了,看見我也不說話,我心想:她還小,先訂親,等長大一些,再嫁過來。
某日,我帶她去放紙鳶,她腳滑,我急忙抱住,沅芗低著頭,悶悶不樂的。
我心想:她還小,男女之事急不得。
這般自欺欺人的說辭,延續到她回鄉祭祖跌落山崖,醒來那日。
「沈京墨呢?」
聽她睜眼後第一句,那股隱隱的鈍痛久違地席來。
她終是……想起了沈京墨。
沅芗本就孱弱的身子肉眼可見的消瘦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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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圍的人都當她瘋了,可瘋的不是她,是我。
我抱住她,想用自己抵擋流言蜚語,用蒼白無力的行動贖罪,沅芗反過來安慰我……
她不知道,我是這一切的罪魁禍首。
倘若知道……
倘若知道……
我受不了她一絲一毫的懷疑與試探,妄圖用悲憤來勾起她心底的愧疚。
我病了,某日,當年大師登門。
二人相顧無言,半晌他嘆了口氣,「一念錯,全盤皆輸。施主,當年之心,還是今日之心嗎?」
當年下決定復盤重來,不全是為了沅芗。
前世臨去邊城前,我在古寺中聽了一夜雨,次日,雪來,我奉旨去拿沈京墨的命,騎在馬上,曾問大師:「良禽擇木而棲,若木已爛,根已朽,剜了他如何?」
聽得如此大逆不道之語,大師臉色平和,「若早幾年,國尚可一救,當今聖上既非明主,以天下蒼生為祭,或可一搏。」
「多少人?」
「邊城數萬骨血為祭、公子心愛之人為媒,可保公子記憶不滅,如此,才有扭轉乾坤之勢。」
我騎在馬上,仰頭看天邊的鴻雁,半晌不置可否道:「邪異之法……」
「全憑公子思量。」
一世已過,今生,聖上已為困獸。
帝師輔佐太子監國,我不日將位極人臣,天下清平指日可待。
唯獨一點,我貪了不該貪之人,今日之心似當年,不全似當年。
大師臨走前,說:「施主,老衲時日無多,不願見您沉淪,若想明白,尚有破解之法,隻是,要耗你幾年陽壽啦……」
門外傳來沅芗的腳步聲,再望去,大師已無蹤跡,窗外落雪無聲。
這夜,沅芗心血來潮,教我剪起窗花。
前世今生,我禹禹獨行,父母不曾教,剛上手便十分笨拙,聽著沅芗笑我,我竟有一陣恍惚,似乎我們有往後數十年的大好光陰。
她日日陪在我身邊,乖巧體貼,出於喜歡還是出於愧疚,我不想深究,待我身子好起來,我想帶她去松子山看看。
這是我和她獨有的回憶,連沈京墨都不知道,她喜歡烤兔肉。
於是,聖上在我的威逼之下,被迫出巡。
他縱然無權,卻餘威尚存,動用了自己的暗線,想半路截殺我,那群山匪,是聖上的人。
當日貴妃察覺有異,借口將我與秋月叫走,如此,沈京墨和沅芗便落入險境。
得知沅芗遇險的消息,聖上的脖子上,多了道很深的口子,再深一寸,天下便易主了。
我低著頭,把染血的匕首慢慢擦拭幹淨。
恩師勃然大怒:「路澤謙!好啊!弑君!你如何瘋成這樣!連裝都不裝了!叫後世如何評判你!」
在眾人驚懼的目光中,我淺淺笑了,「我大逆不道,爾等早該明了。」
「我從荒野的屍骨堆裡爬出來,天性不會拘泥於先人定下的條條框框。」
「物競天擇,路某不怕將任何人踩在腳下,此生,唯將兩人奉若神明,一位是我恩師,一位,是白小姐。在座諸位若想殺我,或是殺他們,隻管來。若我不死,爾等便如聖上一般,掂量自己項上人頭值個幾斤幾兩,可抵得過你全家性命。」
此話一出,聖上兩眼一翻暈死過去。
諸位大臣噤若寒蟬。
恩師氣得拂袖離去。
此等「眾叛親離」的場面,我早已麻木。
我路澤謙什麼都不要,什麼都不缺。
寒冬時節,大雪封山,我在煎熬裡吊著精神,翻過山巒溝壑,終於在一處破舊的小屋中,看見了沅芗和沈京墨。
他當時衣衫半裸,將所有的衣物裹在沅芗身上,緊緊抱著。
我沒有言語,默默將沅芗帶回府。
我猜到她醒來會說什麼。
沈京墨的記憶在她腦海中一寸寸復蘇,勢不可擋。
當心痛到麻木,就沒什麼感覺了,我叫了路拾過來陪她,可萬萬沒想到路拾再一次把她帶進了牢獄。
俞風和戚月恰巧出現在門口,一切因素徹底刺激了沅芗,枷鎖松動,她性命垂危。
大師曾說,若我沒想通透,沈京墨可暫緩沅芗的崩潰之相。
沈京墨答應了,哄著沅芗閉上眼,重新將其記憶封鎖。
我想通了嗎?
沒有。
我不想把她還給沈京墨。
沅芗依舊陪在我身邊,替我揉眼上的淤青,偶爾會越過邊界,開一些玩笑,沒什麼比此刻的沅芗更鮮活了,叫我忘記這一切都是短暫的幻想,可以和她廝守一生。
這份平靜維持到她逃婚那日。
聽到這個消息,我竟笑出聲來。
我路澤謙一生與天爭與天鬥,末了,竟還是敗於命運。
看著她坐在沈京墨的馬上,兩人背對我,漸行漸遠,我突然有種衝動,想拿起弓箭,射穿沈京墨的後心。
壓抑多年的妒恨在此刻發了狂,什麼家國大義,我都不想要了。
權力握在手中,失控如蔓草瘋狂滋長,沈京墨幾十萬駐守北地的大軍又如何,那顆安插在他身邊的棋子,終將會發揮應有的作用。
回身走下城牆時,恩師站在下面,眼眶微微湿潤,經年風霜,已兩鬢斑白。
他說:「澤謙,當年上京那塊燒餅,可是熱著吶……人心捂燒餅,隻有捂熱,沒有捂涼的道理。」
是啊,沅芗喜歡,我不能動他。
我立在冷風中良久,緩緩說道:「先生教誨,學生謹記。」
又是與前世同樣的境遇,沅芗去了北地,我留在京中。
唯一不同的是,我有太多事要忙,枯坐的時間不多,因而夢她的時間,便少得可憐。
大師最後一次來找我,是入冬那日。
「施主可想明白了?老衲時日無多,想最後……勸上一勸。」
如今政治清明,海晏河清,鐵雲臺戰死,太子即將登基。
沈京墨是個好將軍,若他有反心,我便需要耗費更多的心思與之纏鬥。
幸而他也明白,我朝連年動蕩,再也經不起一場內亂的衝擊,相安無事是上策。
沈京墨戰功傍身,幼帝不敢動他,令其駐守北地,可保山河無恙,百年之後,逐漸削權,收歸中央,能避免掀起一場血雨腥風。
大業,已成。
「想明白了。」我說。
大師給了我一碗藥,「飲下之後,施主會慢慢忘卻前塵。如此,媒介便失去了效用,老衲會前往北地,給他們一副解藥。三位施主的聯系一斷,業障消解,女施主便會歲歲平安。」
我盯著眼前的藥,苦笑:「大師幫他二人好多年了吧……她與沈京墨的聯系,不是一朝一夕能解的。」
「施主慧眼,此法有違天道,必將折損你壽命,施主可有未竟之心願?」
我盯著窗戶上褪了色的窗花,笑了笑:「我想去北地看看。」
看看沅芗真正笑起來是什麼樣。
也是快入冬的時候,我在邊城的院落裡見到了一個小丫頭,跟沅芗很像,跟沈京墨更像。
我想跟她說說話,沅芗似乎很怕,把她拽回去。
她想起來了啊……
我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她,隻好從袖子裡掏出一個撥浪鼓給小姑娘,掩飾局促。
幸好,她肯要。
原來沅芗看親近之人,是這樣的眼神。
我恍然想起許多年前,我娘看我爹的眼神,也是這般,柔軟、明媚。
這一刻突然就釋懷了。
沈京墨的那一仗,打得極其兇險,聖上的暗棋埋得很深,前世是他夜郎自大,暗示我沈京墨身邊有細作,我找不到,便把沈京墨身邊的人都殺了。
這一世,我自然有叫他開口的法子。
那細作武藝高強,又是聖上的死士,他以命相搏,我怎會全身而退。
一劍穿胸之際,我竟然有些如釋重負。
時日無多,早一日晚一日有何分別呢?
我看不得沅芗愧疚的眼神,更不需要他人憐憫。
沈京墨打贏了,我們有更多的事要做。
離開前夜,沈京墨來了。
我說:「十四州,要ƭŭ̀₃拿下。」
「好。」
「沅芗有生之年,不可放權於皇族。後代子孫,我管不著。」
「好。」
有些話,不必再說,他和我都懂。
我回到京城,看著數十萬雄獅在沈京墨的代領下揮師北上,數年,十四州歸於我朝。
盛世來了。
我的記性,越來越差。
偶爾在夢中夢見一女子,醒來很久,才意識到,那是沅芗啊。
我叫來路拾,讓他帶句話去邊城。
次日喚了路拾很久,才有人過來說:「相爺,路拾去邊城了。」
我盯著湛藍的天空看了一會兒,問:「他去邊城做什麼?」
「您讓他給邊城帶個口信兒。」
「帶給誰?」
「呃……大概是……沈將軍?」
我目光落在手上的捷報,低低嗯了一聲,「是,有些事,確實要與沈將軍商議,關於明年的稅收……」
入冬後,我就病了。
御醫說我過於操勞,是積勞成疾,往後要靜養。
恩師年邁,幼帝純真,我如何放得下。
路拾時常紅著眼眶看我,也不敢勸,除夕夜,路Ṱűₛ拾捧了一筐子紅紙給我,讓我剪窗花。
我笑了,咳嗽幾聲,「我從來不會剪……你是聽了哪家姑娘的撺掇,要我弄這個。」
就連秋月也來了,仔細看著我,竟是哭了。
我隻好拿起剪子,盯著半成型的剪紙愣了一下,笑說:「原來我是天賦異稟。」
他們倆聽完,眼眶更紅了,秋月啜泣出聲。
兩個孩子甚是難哄,弄得我心裡也酸澀難忍,一人給了個紅包,說:「歲歲平安。」
熬過了一年寒冬,幼帝可獨當一面了。
恩師於正月故去,我吊唁後回府,在門口吐了口鮮血,自此一病不起。
御醫瞧過後,搖了搖頭,把秋月叫出去囑咐了幾句,她回來時,面容平靜。
「哥,天晴了,想不想出去走走?」
我閉了閉眼,養足一些精神,「想去松子山看看。」
秋月臉色僵了僵,「松子山有什麼好看的?」
我也不知道,隻是想去,「你若是不願意,我也不是……非去不可。怪冷的,歇著吧。」
秋月突然激動起來,「你有病啊!什麼都不記得了,還去松子山幹什麼!」
我一臉茫然, 「我是病了,記性也不好。」
秋月摔門而去。
我竟不知她為何生氣。
後來,我便躺在病榻上,醒著的時間越來越少。
即便睜眼,也瞧著窗外的樹枝出神。
路拾日日陪在我身邊說話。
我要他照顧好秋月。
他點頭應下。
某天清晨, 溫暖的風吹進了窗戶。
我像是感受到什麼, 睜開了眼。
路拾跪在身邊, 嚎啕大哭。
我便知道,自己是不成了。
人們都說, 死前一生會走馬燈般在眼前呈現, 我這一生的畫面,卻少得可憐。
年少吃盡風霜,坎坷前行,入朝為官,囚君、除異,壞事做盡,而立之年得此報應,也是應該。
隻是……
「我為何沒有夫人?」
「我曾愛過一個人。」
「我不記得了。」
路拾捧著我的手,抽噎著說:「有……有Ṫų₅的, 夫人叫白沅芗。去歲去邊城看花了。」
我恍恍惚惚, 嗯了一聲,死死抓住路拾的手, 「沅芗……我記得她。要顧好她,要顧好她。」
「好。」路拾的眼淚留在我手背上,他都顧不得擦。
窗外的春光明媚, 落在我身上, 是溫熱的。
我想看清一些, 視野卻一點點變暗,最後變得墨一般黑。
那層溫暖, 叫我知道, 光一直在。
隻是我再也看不到了。
完。